第35章 (1)
第三十七章 (1)
宮裏風平浪靜了幾日,容真每日按規矩去給皇後請安,照例看着妃嫔之間的口舌之争,自己樂得看戲。
畢竟這後宮日子太乏味,若是沒有這些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為調劑品,恐怕所有人都會悶得發慌。
也不過幾天功夫,立冬已至,宮裏上上下下都忙着布置,該換的擺設得換,床單被套得換,就連妃嫔們的衣服也得跟着換。
惜華宮裏的擺設也給換了全新的,因着閑雲比較熟悉這些事務,就帶着幾個宮女去庫房裏挑了些金銀鑄的飾物出來擺着,将那些個翡翠玉石的都給收了起來,說是冬日裏應該看些金碧輝煌的顏色,玉石屬寒,等到來年再擺出來。
太監們則忙着跑腿,既要去尚衣局領些厚實的衣物,又要去內務府領這個月的份例。
看着一幹宮女太監忙得不可開交,容真坐在那兒當真是閑得手腳發慌。
從前累起來的時候,經常羨慕主子們的悠閑生活,真的到了自己當主子這天,才知道原來這種日子也并不是想象中那麽好過。
皇上近日也沒有來後宮,許是政事繁忙。
倒是容真取下紗布的時候對着銅鏡仔細瞧了瞧,右臉只剩下些許淡淡的血絲,不仔細看倒是看不出來。她松了口氣,估摸着下一次皇上來惜華宮的時候臉傷也就痊愈了。
三日之後,淮相王顧桓抵達京城,為替皇弟接風洗塵,顧淵設下家宴,六品以上的宮妃皆位列在席,六王爺顧知也來了。
先皇有七子,大皇子喜愛山水蟲魚,雖在京城有府邸,卻常年在外;二皇子體弱多病,英年早逝;三皇子顧淵乃當今聖上,不必多說;四皇子顧桓倒是個可造之材,有能力,有擔當,只可惜比之顧淵稍微還缺少點為君風範,因此在顧淵即位後就被封王,并派去西北駐守,名義上是鎮守邊疆,實則也是避免了朝堂之上兩虎相争、兄弟相殘的場面;五皇子和七皇子資質平庸,也被封王,各自去了不同的地域當個土皇帝;唯有六皇子顧知與顧淵素來交好,擁有真正的手足之情。
當晚,容真來得不早不晚,穿着打扮一律走簡潔大氣風,畢竟有皇上的手足在場,穿得過于嬌媚貴氣實在紮眼得緊,有些不妥。
妃嫔除皇後外一律坐在左側,兩位王爺坐在右側的最前方,其次是些舉足輕重的得力朝臣。顧淵自然坐在最上方,在他身旁兩側的位置,分別坐着當今太後和皇後。
宴席開始後,顧淵笑着舉杯,“四皇弟在西北鎮守已久,朕甚是想念。如今冬日初到,幸得百獸尚未冬眠,朕忙于政事已久,想要趁此機會前去圍場狩獵,因此召你回來。今晚特地設宴為你接風,四皇弟在邊疆守衛已久,這杯酒是朕代替天下子民敬你的。”
話說完,他十分幹脆利落地仰頭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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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桓也連忙站起身來,端起桌上的酒杯,朗聲道,“皇兄心系天下百姓,整日忙于治理天下,臣弟不過是在西北過着不知今夕何夕的日子罷了,哪裏值得皇兄如此贊譽呢?皇兄謬贊,臣弟實在慚愧。”
六王爺顧知笑吟吟地開口道,“三哥四哥都莫要謙讓了,要我說,最清閑自在的人還是我這個當弟弟的。不過有了三哥這個天下第一明君,又有了四哥這個天下第一好臣子,我這個六王爺也只好閑着了。”
顧淵的嘴角也浮起一抹笑意,“敢情你偷懶,不務正業,罪過都在朕和你四哥身上不成?”
“咦,臣弟可沒這樣說,皇兄你莫要冤枉人,臣弟口拙,說不過你。”顧知自顧自地斟了杯酒,含笑飲盡,“好了,閑話不多說,臣弟因挂念着今晚這宴席,可是餓了一整天了。若是還不動筷子,恐怕一會兒得勞煩皇兄請太醫來為臣弟把把脈了。”
衆人都笑起來,宴席開始。
其實看上去,帝王之家似乎也不似傳說中那麽冷漠無情,至少目前看着倒是一片和樂融融的場景。
宮中的樂工與舞姬都陸續進了殿,兩側是飲酒吃食的主子,中間的大片空地便留給他們表演。
妃嫔們對這樣的表演倒是沒有太大的熱情,畢竟常年看着的;而朝臣們礙于皇上在場,個個心裏都不曾放松,注意力自然也不會全部集中在這些舞姬身上。
反倒是容真看得津津有味,畢竟她從前只是個小小的宮女,成日待在禦膳房裏,幾時看過這樣華麗非凡的歌舞呢?
顧淵的視線在人群裏轉了一圈,落在容真面上時頓了頓。
她倒是看得很開心,嘴角噙笑,稀裏糊塗地喝着杯子裏的葡萄佳釀,看樣子恐怕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喝的是後勁多強的酒。
在場的人都有些拘謹,唯有顧知一副和平常一模一樣不拘小節的潇灑樣,還有容嫔聚精會神看表演的認真樣。
顧淵時而打量着顧桓,他倒是正襟危坐,目不轉睛地觀賞大殿中央的表演,只是那模樣太過穩妥,絲毫挑不出錯,反而令人看出他的刻意為之。
剩下的目光多半分給了容真,因着她眼裏的光芒太過生動,不似其餘妃嫔的淡然木讷,全然沒有被這宮闱浸淫過的深沉與複雜。
在看到她手裏的酒杯已經第四次空了的時候,顧淵在心裏嘆了口氣,側過頭去吩咐了鄭安幾句。
鄭安得令,默默地退了下去,不一會兒就有宮女快步走到容真身邊,附在她耳邊輕輕說了什麽,容真一驚,看了眼自己手裏的酒杯,面上忽地一紅。
那宮女是鄭安叫來提醒她的,說是這酒後勁極強,再多喝幾杯,怕是就沒法子清醒地坐在這兒了。
容真忙放下杯子,下一刻,似有所察覺地擡起頭來朝大殿之上看去。只見那個最高位上,顧淵正靜靜地看着她,隔着這樣遠的距離,兩人的視線碰在了一起。
他似笑非笑地睨着她,她面上越來越紅,頗有些尴尬,十分局促地又垂下頭去,美人微醺,目露嬌憨,這模樣當真是十分趣致迷人。
站得高,看得遠,這個道理是亘古不變的。因此皇後和太後自然也注意到這一幕了。
皇後倒是默默地低下頭去撚起一顆葡萄,好似什麽也沒看見;太後則是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來。
如貴嫔的目光自始至終都不斷注視着皇上的動态,自然不會沒有注意到有宮女來提醒容真少喝些酒的舉動。稍微一想,也能猜出是誰吩咐的,她眼神微暗,不着痕跡地看了眼容真。
她還道皇上只是圖個新鮮,這才晉了這個容嫔的位,沒想到從目前的情況看來,皇上對她還有幾分上心。
瞧着身側的沐貴妃沒有看到這一幕,只是淡淡地看着表演,間或抿上一口酒,如貴嫔側過頭去嬌笑道,“貴妃姐姐,聽說這佳釀是西域進貢的,姐姐覺着味道可比得過中原所産的葡萄酒?”
沐貴妃目不斜視,唇角輕揚,“西域的日照充足,所産的葡萄自然甘甜多汁,釀出的酒也香醇可口,不若中原的那般苦澀,妹妹難道不知?”
這話正中如貴嫔下懷,她端起酒杯輕輕嘗了一口,贊道,“果然甘甜濃郁,難怪容嫔妹妹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連皇上都忍不住讓鄭公公去勸她莫要貪杯了。”
她笑容滿面地看着對方,果然,端着酒杯的沐貴妃手上一僵,但随即就放下了杯子,擦了擦嘴,“這酒後勁足,但勝在味美甘香,也只有懂得品酒的人才會多喝。看來容嫔與本宮一樣都是識貨之人,妹妹你可要多學着了,畢竟在這後宮,光靠容顏難以維系長久的盛寵,須知個人修養才是長盛不衰的依據。”
如貴嫔的笑意一下子隐沒在嘴角。
她欲譏諷沐貴妃恩寵不敵一個小小的容嫔,皇上關心容嫔多于關心她這個貴妃;可沐貴妃卻反過來将她一軍,指出她個人修養不足,以色事人,難以長久。
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
“姐姐在宮裏這麽多年了,懂的事情自然也比妹妹多,在這方面妹妹自愧不如。但是妹妹也是知道的,容顏再美,也有人老珠黃的那天,真到了那天,恐怕妹妹也只能學着姐姐這樣多多注意內在修養,以免成了既無貌也無德的黃花了。”如貴嫔收回目光繼續看表演,不冷不熱地留下這麽一句譏諷的話。
這一次輪到沐貴妃惱怒。
她無非是在暗示自己人老珠黃,所以才靠着德行取勝。
沐貴妃握着酒杯的手驀地一緊,視線卻是緩緩地移到了容嫔面上,那個恬淡安靜的女子比誰都要怡然自得地看着表演,聽着小曲。沒了美酒,她就剝起花生來,面前的碟子已經有了一半的碎殼兒。
不過是個安于現狀的女人罷了,從前是宮女,如今是容嫔,就算是地位有了翻天覆地的改變,骨子裏的卑微卻沒有變。
給她些安逸生活,她便自得其樂地活了下去,這樣的女人在後宮一抓一大把,又有什麽特別的呢?
她淡淡地收回目光,看了眼身側因成功膈應了自己而十分得意的如貴嫔,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
相比起容嫔,這個自大狂妄卻容顏嬌俏的女人恐怕才是自己最大的勁敵。如今淑儀失寵,蔣充儀又平淡似水,勾不起皇上的興趣,只有自己和如貴嫔蒙受眷顧的機會最多,若是叫她先于自己有了孩子……——
第一更
晚宴快結束的時候,顧淵邀四王爺和六王爺三日後去圍場狩獵,又欽點了幾位年輕有為的朝臣同行。
“朕不勝酒力,頭也有些昏昏沉沉的了,明日還要早朝,大家這便散了吧。”
所有人都站起身來,齊聲道,“恭送皇上。”
而顧淵又朝着太後行了一禮,這才從左側往殿外走去。
妃嫔們穿着色彩豔麗的宮裝,垂首恭恭敬敬地立在道旁,而唯獨容真一人穿着素雅的青色長裙,就連發間的珠釵頭飾也少得可憐。
顧淵走到她身旁時,微微側頭看了她一眼,漆黑的發頂如從前一樣映入眼簾,總是讓人想起她在禦前伺候的那段日子。
腳步沒停,終是消失在大殿外。
于是剩下的人又目送皇後與太後離去,這才各自散了。
那西域佳釀的後勁确實有些大,容真坐着的時候尚不覺得,站起來走了兩步,方才覺得有些天旋地轉。
見她腳步有些不穩,閑雲忙上前來扶住她,“主子可還能走?”
正巧如貴嫔打一旁經過,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容嫔妹妹不會喝酒就少喝些啊,須知柔弱的模樣雖然惹人憐愛,但不自量力的時間長了,只會讓人覺得實在是不夠聰明。”
反正都喝多了,索性就裝個醉,容真就這麽軟軟地靠在閑雲身上,看都沒看如貴嫔一眼,只弱弱地又說了句,“長順,去……去給我再拿一壺來!珠,珠玉呢?陪我……陪我喝……”
長順在殿外守着步辇,珠玉照例被留在惜華宮裏沒帶來,這麽一句稀裏糊塗的話自然是醉話了。
如貴嫔哼了一聲,看她醉成這般模樣,也懶得多費唇舌,便離去了。
看着妃嫔們走得差不多了,容真這才直起身子來,搭着閑雲的手,“咱們也走吧。”
長順等了好一會兒,見大殿裏的人都陸陸續續走得差不多了,自家主子這才出來,趕忙迎了上去。
容真感覺腳下有些輕,雖然不若她方才裝的那麽嚴重,但醉意至少也有三四分了,便擺擺手,“還是別坐步辇了,反正也就幾步路的功夫,吹吹夜風也好,權當醒酒。”
“可是主子,這已經是冬天了,殿內倒是有炭火,夠暖和,可這外面……”閑雲有些擔憂地攏了攏她的衣領,見她已經邁出了步子,只好回頭對長順說了句,“你趕緊回去拿件披風來,動作快些,免得主子受涼。”
擡步辇的太監也跟着長順先回去了,只剩下閑雲和容真兩人沿着荷花池那邊的小道回宮。
天氣是有些涼了,因為方才是赴宴,殿內又有炭火,所以大家都穿得不夠多,尤其是宮中妃嫔,沒有誰希望自己在皇上面前看起來臃腫難看,容真自然也不例外。
眼下寒風陣陣,冷氣直往脖子裏鑽,容真把手往袖子裏縮了縮,卻覺得酒意倒是被吹散了不少。
荷花池裏的荷葉也落得差不多了,只剩些光禿禿的杆,她伸脖子看了眼,随口嘆了句,“都沒了啊,我記得上回來看的時候,裏面還開着花呢,誰知道這麽快就影子都不見了。”
閑雲笑道,“主子伺候皇上,日子忙,自然覺得時間過得快了。”
“也不是這個理。”容真朝手心呵了口氣,覺得暖和些了,才又道,“一年有四季,花卻只開一季,并不是我的日子過得快,只是它們的花期太短了。”
身在深宮,從古至今都不乏看着鮮花凋零引起愁思的女人,閑雲怕她心裏難受,胡思亂想,于是笑着安慰她,“主子莫要難過,這花雖是謝了,但總歸明年還會開的,哪裏有常開不敗的花呢?”
容真知道她是怕自己擔憂失去帝寵的那天,剛想笑她多心了,卻忽地聽到哪裏傳來了一丁點動靜,似是有人踩在枯葉上的聲音。
她一怔,随即若無其事地拍拍閑雲的手,“無須擔心,這點我省得。”頓了頓,聲音放柔了些,“哪怕花期不再,但倘若那些花知道自己曾經也令觀賞的人欣悅過,想必也是歡喜的。”
閑雲察覺到她暗暗捏了捏自己的手心,微微一怔,心中有了數,“主子能這樣想,當真是好的,但若是過了花期,主子又如何知道觀賞的人會不會還記得那些花呢?”
“記不記得都不要緊了,花不在人心,人自在花心。”她側過頭去看着那一池枯幹有些發愣,再說話時,聲音有些小,被夜風吹散有了些許朦胧感,“這樣就夠了。”
不遠處,顧淵和鄭安站在樹下,顧淵的目光卻是凝固在池畔的清瘦身影之上。
原本想着容真酒後醉态嬌憨可愛,心中一動,想着待她出來以後直接帶她回宣明殿,卻不料見她拒絕了步辇,要散步醒酒。
醒酒也罷,看見一池枯荷竟然發起了感嘆,他還以為她也要學着宮裏的癡人怨婦們說些什麽以花自比、擔憂人老珠黃的話。豈料她是以花自比了,卻字字句句都沒有沒有怨過什麽,反倒是借着這個機會漫訴衷腸。
顧淵眼神微微一動,朝着池塘邊走去,那句被風送到耳邊的“這樣就夠了”,仿佛讓他記起了曾經在偏殿聽到的相同的話。
這個女人不媚不妖,恬淡清新,此刻穿着青衣,真的像是池中一朵勝放的青蓮。
“既是知道這滿池荷花花期已過,就應該知道天氣也不暖和了。”他的聲音适時響起,帶着一分柔和,兩分笑意,“愛妃是嫌自己身強體壯太過健康,所以要來這裏吹吹風,着着涼不成?”
“皇……皇上?”容真一驚,連忙轉過身來,倉促地俯身行禮,卻不料酒意未消,這一彎腰,脫離了閑雲的攙扶,身子不由自主一晃,腳下已然有些踉跄。
顧淵眼疾手快,只一伸手就将她撈到懷裏,見她面頰酡紅,眼波如水,顯然是醉意猶在。
閑雲已經跪了下去,見主子倒在皇上懷裏,松了口氣。
容真見自己這樣失儀地倒在顧淵身上,有些慌亂地想掙紮出來,“皇上,嫔妾,嫔妾不知皇上在此……”
她口裏沒個清楚,碎碎叨叨不知在認個什麽錯。顧淵想笑,覺得她這手足無措的樣子實在是憨态可掬,沒想到多了分酒意,她的樣子也生動了幾分。
他笑着打橫抱起她,朝着方才舉行宴席的大殿一側走去,那裏是宣明殿所在,皇帝的寝宮。
一夜春宵,借着裝醉,容真又一次把膽子大的優點發揮得淋漓盡致,光看顧淵一夜耕耘的努力程度,也可以看出他對今夜的滿意程度。
容真的呼吸還有些不穩,安靜地靠在顧淵懷裏,任由他攬着自己。
顧淵一低頭就可以看見她的滿頭青絲,只別着一只簡簡單單的玉簪,別無他物。
腦子裏浮現出宮中的其他妃嫔,哪一個不是發飾滿頭,明晃晃的耀眼非凡?偏她就這麽素淨地別着支玉簪子,就連耳環也只是小小的瑪瑙墜子。
他失神片刻,心裏忽的一軟,不知哪裏來的沖動想要将她打扮得明豔動人,最好每一件飾物都是頂好的,叫人沒有任何理由嘲笑她的出身。
他吻了吻容真的額頭,柔聲道,“今日的佳釀可還好喝?”
吐氣的時候,溫熱的鼻息撩動了她的劉海,弄得她癢癢的,忍不住往他懷裏縮了縮,笑道,“好喝,若是不好喝,嫔妾也不會一個不留神就喝多了。”
顧淵捏了捏她的鼻子,“那好,明日朕就派人送幾壇子去你宮裏,不過你得答應,只有朕來的時候才能喝上幾杯。”
她的醉态如此動人嬌豔,哪能辜負了那麽珍稀的美酒呢?自然要他在場,佳釀才排得上用場。
溫言軟語道完後,容真支着身子要起來,顧淵揚眉,“怎麽?”
“嫔妾該回去了。”容真垂下眸去,除了皇後,妃嫔們在皇上的寝宮裏侍寝後都要回自己宮裏,不得留宿,除非得了特許。
顧淵看了眼她餘醉未消的樣子,再加上勞累了一番,眼底還有淡淡的倦意,便按住她的身子,輕聲道,“你且安心休息,無須擔憂這些。”
容真望他一眼,滿眼掩飾不住的感激與喜悅。
顧淵被這樣的眼神望得一時無言,只能将她攬在懷裏,說了句,“睡吧。”
他閉起眼,沒有看見懷裏的人眼裏一閃而過的笑意。
次日清晨,顧淵起床的時候,容真因宿醉還沉沉地睡着,面頰還有些紅,眉眼間也藏着些許疲倦。
宮女進來替顧淵更衣,鄭安輕聲問了句,“皇上,要叫醒容嫔嗎?”
顧淵看了眼床上的人,搖了搖頭,“讓她睡,睡到自然醒了,再叫人端碗醒酒湯來。”頓了頓,他一邊擡腳往外走,一邊繼續說,“今兒大皇子要來華嚴殿請安,想來她起來那會兒,早朝也差不多結束了,就讓容嫔在宣明殿用早膳吧,用完早膳直接來華嚴殿。”
他又理了理衣袖,這才擡腳踏上禦辇,看着一旁伺候着的宮女發上別着的珠釵,忽地想到什麽,于是又吩咐鄭安,“一會兒去尚工局叫人送批新的首飾來,朕要親自挑選。”
鄭安一愣,皇上這是哪門子的心血來潮,竟然想要親自挑些珠寶首飾?
心裏雖覺得邪乎,面上卻不敢表露出來,他一邊連連稱是,一邊目送萬歲爺朝着朝堂去了。
回過頭就看見宣明殿,想到裏面尚在熟睡的那個女子,鄭安搖搖頭,這容嫔還真是不簡單。
容真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她揉了揉眼,喊了句,“來人。”
進來的是皇上身前的另一個禦前宮女,她記不得名字,只好問了句,“皇上早朝去了?”
“是。”
心下有些無語,皇上這麽起早貪黑地勤于政事,自己竟然在他的龍榻上睡得香甜異常,還真是……邪門。
閑雲已經在外面候着了,抱着幹淨的衣裳進來服侍她穿上,然後在容真準備回惜華宮時笑道,“主子,皇上已經吩咐過鄭公公給您準備早膳了,要您用完早膳直接去華嚴殿見大皇子。”
容真心裏着實有些詫異,但既然皇上吩咐了,那就欣然接受,這一桌子東西可不是尋常妃嫔能吃到的。
咬着嘴裏的羊奶酪餅,她有些出神地想着,睡得比皇上早,起得比皇上晚,皇上吃不着早飯,她卻能津津有味地幫着他吃……這算不算是踏上了寵妃的初級階段了呢?——
第二更
用完早膳後,容真去了華嚴殿。
皇上還沒有上完朝,大殿裏只有顧祁坐在那兒,垂着腦袋有些悶悶不樂的樣子。
容真推開門走了進去,在門合上以後,步子輕輕的來到他面前,卻見他猛地擡起頭來對自己怒目而視,小小的臉蛋氣鼓鼓的,漲得通紅,卻一言不發,只是瞪着她。
她蹲□去,摸摸他的頭,明知故問,“怎麽了,誰惹你生氣了?”
“不要你假好人!”顧祁把頭一偏,避過了她的手,氣沖沖地說,“我還以為你是個好人,誰知道你害得我母妃被皇上責罰,還降了位!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他的眼裏帶着淚水,顯然是對這個才接納不久的姐姐失望至極,明明很喜歡她的,她卻做出危害母妃的事情來。小孩子的心縱然有些早熟,卻仍舊敏感又脆弱。
容真頓了頓,手僵在半空中久久沒有放下來,她默默地看着他,眼裏有一抹複雜的情緒,顧祁看不明白,卻好像也能感覺到她的無奈。
“你說得對,我不是好人。”半晌,她低低地說道,手緩緩地收了回去,“可是在這宮裏,好人能活下來嗎?你氣我踩着你母妃上位了,那你可知道你母妃走到今日,腳下又有多少人的鮮血嗎?”
顧祁張着嘴望着她,似懂非懂,眼裏的戾氣稍稍退去。
容真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柔平和,像是在講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幹的故事,“我出生貧寒,不似大皇子這般自幼錦衣玉食、榮華富貴享之不盡。我也沒有什麽遠大理想,更沒有想過要在宮裏混出個名堂,可是因為你的母妃……還有和你母妃一樣想要登上高位的人,我的家人毫無緣由慘死,而我就算出宮,也再無家可歸。”
她沖他溫柔地笑了笑,“那你說,我是不是應該比你憤怒一千倍一萬倍呢?”
“你……你的家人,死光了?”顧祁很費力地說完這句話,眼裏滿是震驚,“是我母妃害的?”
容真靜靜地站起身來,“誰知道呢,你母妃沒有直接殺害他們,卻是這個環環相扣的局裏最必不可少的一環,若非她把我卷入這個漩渦,也許他們就不會死。”
顧祁愣了好久,看她垂眸一言不發,眼裏還隐隐泛着淚光,終是心軟了,遲疑着跳下椅子,上前拉了拉她的裙子。
“那,我不與你計較母妃的事情,你也不要再難過了……”他伸出手去牽她的手,“你很好,像姐姐一樣,若是不害人,我答應你從今以後把你當親姐姐,可好?”
他仍然在擔憂自己的母妃,擔憂容真會為報父母之仇對母妃不利。
同情與擔憂交替上演,他終究只是個孩子,分辨不清人心。
容真看着他,目光一動,“只怕你的母妃若是知道此事,會禁止你與我來往。”
“這好辦。”他瞧見她不再難過,咧嘴一笑,“我不會告訴她這件事的,就當是我們倆的秘密,這樣總行了吧?你雖沒了家人,但有了我這個皇子當弟弟,總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了。”
望着顧祁信誓旦旦的眼神,容真有那麽片刻的遲疑,但下一秒,她點了點頭,摸了摸他的發。
這一次他沒有避開,溫順的模樣像只小狗。
有一個皇子當弟弟,而她又是皇上的妃嫔,這輩分可真是……亂套了。
這一次陪同大皇子請安的過程十分順利,就連顧淵也隐隐感到詫異,為何顧祁絲毫不為修儀降級的事情生容真的氣。
可是他這個素來嚴肅老成的兒子唯獨在容真面前像個孩子,那種渴求關愛的眼神沒了掩飾,令他有幾分失神。
曾幾何時,他也是這樣熱切盼望着父愛母愛,可是獨自生長在宮裏,無人給他應有的關愛,就連今時今日,他的後宮妃嫔也沒有幾個是真心愛他的。
眼神停在了被顧祁牽着手的容真身上,她一臉溫柔地對顧祁笑着,嘴裏說着些寵溺的話語,有冬日的陽光穿過窗子照進來,溫暖又美好,這一幕竟令他失神良久。
哪怕他從來都拒絕承認自己是一個渴望被愛的人,這一刻也真真切切感到心底傳來的一分暖意。
有這樣一個安靜的女子仰望着他,愛慕着他,就連他的孩子,她也愛屋及烏……
顧淵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忽地開始思量,若是誰有幸成為她的孩子,該會是多麽幸福的人呢?
時間很快到了三日以後,顧淵約定的狩獵之日。
圍場在皇宮後山的林子裏,樹木繁茂,哪怕是冬日也仍是高聳入雲,不見頹敗之景。
就在帝王帶着一群人浩浩蕩蕩地去往圍場之後,沐貴妃也邀請了諸位妃嫔去她的汀竹宮品茗。皇後因陪太後禮佛吃齋,因此沒有來。
這是容真第一次踏進汀竹宮,因沐貴妃是後宮裏除皇後之外地位最高的人,她的宮殿十分氣派,雖然外觀不如景尚宮那般恢弘,但內裏的擺設布置皆是貴氣雍容,一如她的人,給人一種高高在上的華貴感。
這次興許是沒有皇後在場,一些低位的妃嫔也有話說了,不似從前那般沉默。
沐貴妃拿出的茶是今年皇上賞賜下來的新茶,上品碧螺春,聽說出産自太湖洞庭山之巅。滿山的茶樹只有那一塊地的日照最充足,又因是太湖水面,水氣升騰,霧氣悠悠,茶樹與果實間種,因此茶香格外悠長陳韻,入口除卻茶香之外,還有淡淡的果香。
容真并不懂這些瑣碎的細節,但也品得出這茶确實是上品。
倒是平日裏沉默寡言的沈芳儀開了口,贊道,“碧螺飛翠太湖美,新雨吟香雲水閑。這碧螺春茶香四溢,餘韻悠長,難怪又名佛動心了,恐怕就算是天上神仙喝了它,也會動凡心呢。”
容真微微擡頭看了眼沈芳儀,她雖平日裏不常開口,但總是穿着十分飄逸的白衣,偏生身姿清瘦,楚腰纖細,看上去确實有幾分出塵的意蘊。舉手投足間書卷氣息十足,如今出口便是佳句,果然當得起才女之名。
沐貴妃微微一笑,“沈芳儀不愧是太傅之女,詩詞佳句信手拈來,又深谙茶道,這茶遇着你了,也是它的福分。”
如貴嫔掩口輕笑起來,“呀,照姐姐這意思,這上好的碧螺春到了妹妹這種不懂茶道的俗人嘴裏,豈不是暴殄天物了麽?”
“本宮可沒這麽說。”沐貴妃輕描淡寫地看她一眼,“不過貴嫔妹妹硬要對號入座,那本宮亦無話可說。”
按照如貴嫔的性子,平日若是吃了這麽個悶虧,一般都沒有什麽好臉色,豈料今日她不怒反笑,竟是十分從容地說,“妹妹雖然不才,對這碧螺春也不甚了解,但碰巧卻知道個關于碧螺春的傳說,不知大家可想聽聽?”
“傳說?”沈芳儀來了興趣,溫溫柔柔地捧着茶杯說,“貴嫔姐姐不如說來聽聽?”
如貴嫔頗有深意地看了沐貴妃一眼,娓娓道來。
傳說昔年,在太湖的西洞庭山上住着一位勤勞、善良的孤女,名叫碧螺,她善于唱歌,歌聲動人優美,吸引了一個常年在太湖上捕魚的年輕人阿祥。一日,山中來了條惡龍,揚言說要劫走碧落,而阿祥挺身而出,與惡龍在太湖之上大戰七日,雙雙重傷,倒卧在洞庭之濱。後來村民們趕來,斬殺了惡龍,而碧螺為了報答救命之恩,把阿祥帶到了自己家裏,親自護理,為他療傷。
山下阿祥與惡龍大戰的地方長出了一株茶樹,枝葉繁茂,但與此同時,阿祥的身體卻日漸虛弱,湯藥不進。碧落心生一念,每日都跑到山下去銜茶歸來,泡成茶湯給阿祥喝,阿祥的身子竟奇跡般的漸漸好起來。
後來,阿祥的身體漸漸複原了,可是碧螺卻因天天銜茶,以至情相報阿祥,漸漸瘦弱下去,終于憔悴而死。阿祥悲痛欲絕地将她的身體埋于那棵茶樹之下,為紀念美麗的碧落,遂将茶樹命名為碧螺茶。後因人們每年春日都去采那碧落茶,故天長日久,那茶口耳相傳,被人們稱作了碧螺春。
衆人的表情都有些失神,身在後宮,對于民間故事自然不甚了解,宮裏就算是唱戲也大都是些歌頌英雄或者拜壽神話之類的故事,哪裏會有這樣情情愛愛的小傳說呢。
如貴嫔說完,不急不忙地飲了口茶潤潤嗓子,這才接着道,“只是這故事雖然感人,碧螺對阿祥的真心也感天動地,可故事的結尾卻從來沒有人提到那阿祥怎麽樣了。前些日子我做了個夢,竟夢見那阿祥已有妻室,碧螺因他而死,他卻幸福美滿地愛上他人,這才真真是流水無情。”
沈芳儀啊了一聲,“可是這畢竟只是個夢,貴嫔姐姐也不能确定那個阿祥就真的忘了碧螺啊。”
“世間男子多薄情,哪怕今日喝起碧螺春的時候想到了你,誰知道會不會放下茶杯之後就另有新歡了呢?”如貴嫔輕飄飄地笑道,然後便不再說話。
話到了這個份上,幾乎所有人都聽出了她的言下之意。
皇上賜碧螺春給沐貴妃,可放下茶杯卻又有了容嫔這個新歡,如貴嫔這是在變着法子嘲笑沐貴妃,她倒是在此炫耀皇上賞賜的新茶,誰知道皇上賞完茶之後就有了容嫔呢。
沐貴妃臉色不變,握着茶杯的手卻是驀地一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