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又夢見動手術了?”過了一會兒, 陸別塵才拍着顧慎如的背,輕聲問她。
顧慎如慢騰騰擡起深埋在膝蓋上的頭。她确實害怕那個手術,對她來說風險太高。更不提孟廷那一臉失望的樣子還揮之不去。
“你咋啥都知道。”她悶悶地看着他。
“小朋友的心情都寫在臉上。”陸別塵笑了笑。
片刻, 他又斂起笑容,很專注地看着她的眼睛,“呗呗, 你不用怕。”一邊說, 他一邊替她把亂亂的頭發理到耳朵後邊。
“那一類手術我有一些了解, 并沒有你想得那麽可怕, 畢竟現在的技術已經很成熟,相對是安全的。”
“相對安全, 就是不安全。”顧慎如避開他的目光, 聲音漸漸走低, “林小土, 我都沒時間了, 你還想騙我。”
目前距離冬奧開幕僅剩八個月, 她想既接受手術又不錯過這最後的機會的話, 大概需要一個醫療奇跡。當然如果不接受手術,她就需要另一個奇跡。怎麽想都是窮途末路。
一陣心酸沖上來,顧慎如習慣性地拼命咳嗽,借着咳嗽的勁讓湧上眼眶的幾滴眼淚流出來,然後使勁揉眼睛。
她這幾年其實很少當人面掉眼淚。即便重要比賽失誤時, 媒體鏡頭也極少捕捉到她流淚的樣子,所以她總是給人留下“沒心沒肺”的印象。主要是因為自從顧閑離開後,家裏就再沒人會哄她安慰她, 她也不好意思在梁芝那哭, 所以慢慢就習慣了想哭的時候忍着, 實在忍不住了就假裝咳嗽打呵欠什麽的。
不過這一次,很顯然她裝得并不像。
“想哭就哭出來,不要緊。”陸別塵輕輕拍她的後腦勺。
他不說還好,一說,顧慎如頓時覺得鼻腔裏湧上一股尖銳的酸澀感。但她強忍住了,不想又在他面前失控。
“林小土,你好煩。”她用掌根捂着眼睛,又把臉往膝蓋上埋。
但陸別塵拉開她一只手,輕輕一托她的下巴,讓她重新擡起頭。
“嗯,都怨我。”然後他用拇指蹭蹭她的紅眼睛,很淡地笑了笑。“所以你要是不開心就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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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慎如終于憋不住了,抽抽鼻子,嘴角往下彎,真的給了他一拳,打在左肩膀上。
她知道自己沒用多大力氣,但陸別塵就像是遭到重擊一樣突然捂住肩膀,另一只手無力地耷拉下來,然後面露痛苦地倒在她旁邊的床上。
“現在的小朋友,下手真狠。”就連他的聲音也弱下去了。
見他這樣,顧慎如愣了一下,看一眼自己剛才打人的那只手,才忽然反應過來他是裝的。
不管是以前還是現在,他在她的印象中都是一個嚴肅又認真的形象,微笑起來偶爾帶有一絲腼腆,不笑的時候就顯得冷峻。她真的從來沒有見過他像這樣鬧着玩,竟然還有那麽一點點可愛。
顧慎如的眼角還是濕的,但她沒忍住,噗嗤一聲捂住了嘴。
“笑了?”陸別塵半躺在床上,松開自己肩膀,擡手撥開她擋着嘴的手腕。“笑了。開心點了麽?”
“沒有。”顧慎如揉揉臉,用力搖頭。她不笑了,但也沒有再哭。
“好了,放松點。”陸別塵坐起來,偏過頭來看着她的臉,眼神裏笑意溫淡,“你會怕也很正常,畢竟小孩子都怕做手術啊。”
“我不是小孩兒。”顧慎如鼓鼓嘴。
她突然發現自己竟然已經有點習慣了他這種哄小孩的語氣。
“嗯,通常大孩子都更勇敢。”陸別塵笑着點點頭。
顧慎如一頓,不知道怎麽接了。
“林小土。”她又給了他一拳,感覺像被套路了呢。
這一次陸別塵沒有再假裝被打倒,而是認真看着她,“但是,你知道那些怕手術的小朋友最後都變成什麽了嗎?”
“變成?”顧慎如狐疑地看着他,猜不到他要說什麽。
“病好了,變成了上蹿下跳的熊孩子啊。”陸別塵将眼睛收窄,笑容加深,“就像你認識的路路,特別煩人。”
“噗。”顧慎如推他一把,“林小土你亂說!是不是想說我也是熊孩子?我哪兒熊了,哪兒熊?”她用力戳着陸別塵的肩膀。這次她真的笑了,甚至有點停不下來。
“好,好,你最乖。”陸別塵按住她的手,也跟着肩膀抖抖地笑了笑。
笑過了,他将一只手放在她肩上,看着她的目光又恢複專注。
“我沒有騙你,從來沒有。”他用那種她最熟悉的,低沉而又堅定的聲音對她說,“所以再信我一次,不要怕。沒有什麽好怕的。”
顧慎如又一次感覺到眼眶發脹,但心裏翻滾的情緒已經平息了。
“知道了,你讓我想想。”她低下頭,摳摳手。
“不急,還有時間。”陸別塵揉了揉她的肩膀,“很晚了,你先休息,別的明天再說。”
說就起身準備離開。
“等一下。”顧慎如一個下意識,一把拽住他的衣服。她不想再一個人待着,有點害怕。她還想時時刻刻都能看到他。
“怎麽了?”陸別塵停住腳。
“我……”顧慎如眨眨眼睛,沒好意思說實話,“咳,我睡不着了,而且有點餓,想吃火鍋。”
“火鍋?”陸別塵稍微停頓,然後笑了。
顧慎如自己也知道半夜三更沒地方吃火鍋,她就是沒過腦子随便說的。“不是……”
“好。”然而不等她把話說完,陸別塵就拍拍她的手,轉身出去了。
顧慎如起身追到房間門口,發現他已經在客廳玄關處換鞋子。
“哎?”一轉眼他已經在大門外,顧慎如忙抻着頭喊,“你去哪兒呀?”
“在家等着,饞貓。”樓道裏依稀傳來那個沉厚的嗓音,然後是匆忙下樓的腳步聲。
顧慎如撈起拐杖移動到窗戶邊,很快看見一個高高的影子大步走出去,從昏暗閃爍的路燈下穿過。他走得太快,她想喊一聲都來不及。
人影走遠消失後,她一回頭忽然發覺整個房間都變得異常空曠,原本溫暖的燈光莫名詭異。窗外風聲一響,之前那噩夢似的陰森感覺竟又回來了。
她把全屋的燈都打開,但并沒起什麽作用,反而被客廳裏微微閃爍的大燈晃得心悸。最後她幹脆就趴在客廳窗臺上,眼巴巴盯着樓下那條小路,用腳尖踢着地板數秒。
直到一條長長的深黑影子又回到視線中,她身後的桔色燈光才又顯得平淡溫柔。
陸別塵拎着一個二十四小時便利店的購物袋回來了。
“給,挑挑有沒想吃的。”他說着,将袋子放進她懷裏。
“你剛才走得也太快了。”顧慎如一邊翻開袋子,一邊忍不住小聲嘟囔。
“你害怕?”陸別塵看一眼滿屋亮起的燈。
“我、我沒那麽慫。”顧慎如瞥他一眼,有點沒好氣,“就怕你大半夜被壞人抓走!”
陸別塵笑笑,沒說話。
顧慎如也低着頭專心翻購物袋,從裏面搜刮出來好幾盒不同口味的自熱小火鍋,不由得舔了舔嘴。這種小火鍋這兩年可流行了,她已經饞了好久,但因為熱量太高一直沒敢碰。今天不管了,破罐破摔。
陸別塵把幾盒小火鍋全都拆開泡好,在她面前擺成一排。
“你不吃?”顧慎如發現他給自己只弄了一盒速溶粥。
“你剩的給我就行。”陸別塵淡然地攪着他的速溶粥。
“也好,我肯定吃不完。”顧慎如心安理得地掰開一次性筷子。
小火鍋太香了,短暫地讓她忘了所有糟心事。
兩人對坐着沉默地吃了幾口,顧慎如忽然又感覺缺點下飯的,于是想找手機來放歌聽。眼睛一掃,卻發現了擺在客廳茶幾玻璃下的投影儀。
“林小土,我想看電影。”她眼睛一亮,立刻把手指過去。
八年前那個暑假,在陸別塵還叫林塵,還給她上英語課的時候,他們經常一起看英文紀錄片來練習聽力,用的就是這一臺投影儀。
當時因為有孟廷在場監督,他們之間總是遠遠地隔着一個茶幾,他在前她在後。但孟廷從來不知道的是,這樣一來顧慎如就可以肆意偷看某個人而不被發現了。母親的嚴密監控反而給她帶來一種偷盜成功似的罪惡愉悅感。
有時候他會不小心擋住投影儀,側臉的輪廓映在畫面一角,像一個巨大的影子,存在感比任何時候都強烈。每到那種時候顧慎如就會在某個瞬間希望客廳的燈永遠黑下去,讓人昏昏欲睡的紀錄片也永遠繼續。
還能清楚回憶起最後一堂課上他們看的是一部鳥類紀錄片,講的是兩只白鹮的艱辛愛情。那部片子最後只看了一半,顧慎如至今也沒能把尾巴接上。
此時此刻看見已經老舊的投影儀在茶幾下套着灰撲撲的塑料袋,顧慎如突然陷入一種遙遠的宿命感,就如同這間塵封的老房被人破門而入的一剎那。
“林小土,你還記不記那個鳥的電影,大白鳥找媳婦那個?”她眼睛亮亮地看着對面的陸別塵,“我們把它看完吧!”
這麽長時間過去了,她還不知道那兩只鳥最終是否雙宿雙栖。現在,她突然迫切地想看到結局。
“好,我看看。”陸別塵笑了笑,在顧慎如的催促下放下吃的起身去擺弄投影儀。
鋪滿灰塵的塑料袋摘下去之後,投影儀還是之前的樣子,塑料外殼上沒留下任何時間印痕。接上電,功能也還是完好的,畫質照現在的标準來看有點糊了,但顧慎如不嫌棄。
她興致勃勃地把小火鍋都轉移到茶幾上,自己窩進陸別塵剛才睡覺的長沙發裏,不斷地催他“快點、快點”。
由于手邊沒有電腦或優盤,陸別塵打開了手機的投屏功能,這樣可以用流量上網找片源。
對面的白牆上出現播放器界面的時候,顧慎如感覺就像昨日重現,有些興奮地抱着小火鍋搖頭晃腦,還不忘提醒陸別塵關燈。
之前在等陸別塵的時候她因為太害怕,把所有的燈都打開了,這時候陸別塵便一盞一盞地關,最後只留下沙發旁那一盞桔子色的小燈。
等陸別塵繞一大圈關燈回來,突然發現投影儀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自動同步了本地播放列表,跳出歷史播放記錄,小畫面中隐約可見一個冰上徜徉的飄逸身影。
沙發上,顧慎如正直直地盯着投影畫面,嘴裏還銜着一根火鍋豆芽。
“這個,我需要解釋一下。”陸別塵立即拾起手機取消了投屏。
“嗯?”然而顧慎如一片茫然地轉頭看他。
“播放列表裏的視頻,我需要解釋一下。”
“什麽視頻?”顧慎如更茫然了。
其實她剛才根本沒看清播放記錄那一欄裏的小畫面。她的視力實際不算好,因為冰面白晃晃的很傷眼睛,常年訓練下來她和一些隊友多多少少都有點散光,加上她的訓練強度較大,常常練得眼睛充血,對視力也有影響。
所以,她滿眼問號地看着陸別塵,一下一下咬着嘴裏的豆芽,“你在說啥,什麽播放列表?”
陸別塵頓了一頓,一時沒再回話。
他原本以為顧慎如之前在他家就已經看到過那條視頻,有些擔心會吓到她,畢竟将一條超過十小時的個人剪輯長期循環播放,這看上去有點像是極端私生飯的行為。
但現在看來他想錯了,她還不知道。
“沒事。”他微笑着搖搖頭,迅速隐藏播放記錄後重新打開投屏,然後才又看着顧慎如,“這邊弄好了,告訴我你想看什麽。”
但這時候,顧慎如已經把之前心心念念的鳥類紀錄片給忘了,因為就在剛才,她竟然從某個人那張萬年無波的臉上捕捉到了一些些……可疑的慌亂?
她眯了眯眼睛,盯住他。
桔子色的燈光恰好映在他的側臉上,穿透鏡片照亮湖水一樣的眼睛。雖然僅有一瞬間,但顧慎如确信她剛才看見湖面上蕩開了漣漪,一層一層四散蔓延。
她吸溜一下把嘴角邊那半根豆芽卷進嘴裏,然後很不客氣地直接伸手扒拉陸別塵的手機,“你剛才說播放列表裏有什麽,給我看一下!”
顧慎如動作迅猛。陸別塵下意識收起手臂躲了一下,把手機屏幕按在胸口,那樣子看上去竟然有一絲絲狼狽,不像平時的鎮定沉靜。
“林小土,給我看!”于是顧慎如的好奇心一下子竄得更高了。她眼神精亮,整個人從沙發上跪起來撲到他那邊去搶手機,不知不覺中又帶了點小時候的匪氣。
為了制止她這一套“高危動作”,陸別塵最終把手機交出來。
不等他說話,顧慎如就飛快地翻到播放列表,胡亂點了播放的。
投影儀豁然一亮,白色光束仿佛有實體般沖出來,攪得空氣中細小的灰塵不停翻卷。
對面牆上出現一幅明度很高的畫面,是一個小女孩,穿羽絨服,戴了一只很大毛線帽,只露出烏黑的齊頭簾和一雙大眼睛。女孩腳上蹬了雙小冰鞋,正在雪白的冰面上踉跄滑行。
“這誰家小胖妞啊,還挺可愛的。”第一眼,顧慎如看得傻樂。
但第二眼,她愣了,因為畫面一角閃出顧閑的側影。那個男人戴着茶色眼鏡,穿着立領風衣,蹲在冰面上笑着沖小女孩喊“臭寶”。
“這是……我?”顧慎如愣愣地看一眼身旁的陸別塵。
與此同時,畫面中的小胖姑娘咯咯笑着滾倒在冰面上,像一顆不聽話的冰湯圓。
“還能有誰。”桔子色的燈光下,陸別塵擡眼接住顧慎如驚疑不定的目光,微笑着低聲回話。
作者有話說:
其實我們塵仔真的是個純情bo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