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九個夢境,其之七。
……
賀陳撐着身體下了床,補充了水分和能量,吃過藥,默了三頁經,情緒平穩。
一旦進入睡眠,又見到了江徐。
這次是在視頻的那一頭。
江徐正驚喜地說着:“你決定回來了嗎,要回來了,真的?”
可愛的、對他謊稱外出游學離開半年的內情一無所知的小傻瓜。
“對啊。”賀陳的心裏洋溢着一種迷樣的驕傲,覺得自己做出所有事情都是值得的,而不是僅僅針對父親的反抗。
母親走後的一年裏,他沒有和任何同學朋友提過那晚發生的事情,當然,也包括他勢在必得的江徐。
他偶爾會有些分不清楚,自己對江徐展開攻勢,究竟是被對方打動,還是想轉移某種執着的念頭。
後來就不再去思考這個問題了,江徐值得他全心全意地去争取。
江徐性子柔和,每逢他別扭地制造一些拉扯都适應良好,漸漸也會和他開開恰到好處的玩笑。
江徐人緣好,帶他認識了幾個可以打球散心的朋友,讓他在不想回家的日子裏也過得很充實。
江徐特別體貼,總會主動幫他留意課表、打飯、關注氣候變化,生活上始終在無微不至地照顧他。
江徐是他身邊近在咫尺的、他喜歡的、最适合抓來重新組建一個家庭的人。
只有這樣,才能夠阻止兩手空空的他去破壞某個即将建立起來的背德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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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當賀陳對江徐露出笑容時都會禁不住扪心自問。
他見到對方真的開心嗎?真的。
他必須擁有對方不可嗎?必須。
他心中對江徐的喜愛轉化成能夠持久的愛意了嗎?
倒是沒有。
可那又有什麽關系?
将“喜愛”拆開,不就是喜悅和愛意了嗎。
他們合該在一起。
即便他從未承認,江徐确實在某個階段成為了他的浮木,他的稻草,他唯一能夠自渡的小舟。
很快就不是了,不是那樣的……
哪怕不是了,他的內心深處始終想要為此贖罪。
以同父親一起揭開瘡疤的方式。
當時與後來,賀陳都覺得自己很自私。
自從他與江徐交往開始,直至他同父親攤牌,要求賀家必須給江徐正式的認可與儀式,父親都認為他找了男友是某種叛逆,是對男女關系的不信任,是逃避也是恥辱。
“那您也沒打算讓我重新信任。”提到此事,賀陳完全控制不住惡語,“您不是坦坦蕩蕩地準備再婚了嗎?”
“你母親就是想看到你跟我這個樣子。”父親氣憤心痛的模樣太過真實,反倒顯得惺惺作态,“她早就知道了,那天是——”
“您說這句話的時候。”賀陳平靜地問,“還把自己當個人嗎?”
哪個母親會讓孩子失去自己的家?
賀陳覺得母親是想要獨自見證,說不定并不打算讓他知道此事。
她高估了自己的身體,低估了那二人之的吸引力。
堆滿性張力的以肢體表演為主的默片主演們可笑地忽略了樓梯上的聲音,也忽略了客廳裏的掙紮。
她沒有掙紮得多麽厲害,那個出乎意料的瞬間來得太快,她的身體太過單薄,輕易便被她終得解脫的靈魂抛下了。
似乎不存在痛苦過程是件好事,沒能陪伴在側是他個人的錯誤。
因此,他激怒了父親。
挨打是他應得的懲罰,也是該為利用了江徐負起的責任。
結果算是各種意義上的圓滿。
他交出繼承于母親、令自己寝食難安的股份,為江徐換來了應得的認可和儀式。
賀家不在意本就只有聯姻價值的他父親,更不會在意他将要和哪個男人結合,反正與家族利益無關。
他母親出身的陳家目前的當家人與她并非親生姐弟,前景又正是一片大好,自然不打算理會這些。
賀陳開始只是怕江徐會看透平和背後的虛僞,借口游學實則養傷離開半年的途中,拉開了與對方的距離,日夜思念着,終于領會到了某個事實。
在一起兩年後,他确實全身心地愛上了江徐。
他害怕對方因自己的離開而感到寂寞,導致事情脫軌。
他當時多麽幸運啊。
擔心的那些事完全沒有發生。
江徐對他一心一意,江徐每天都在等他的聯系,江徐在他回國後穩穩地抱住了他并當場求婚,仿佛能夠給他一個極其穩固的不會破滅的童話般的家庭——如他所願,如他執念。
……
後來,賀陳感覺自己可以放下那種執着了。
當一個人萬分清楚能夠抓住某樣東西的時候,當他緊緊地将其抓在手中的時候,當他嘗試放開并确認珍寶絕不會流失的時候,就會開始可恥又可悲地松懈了。
那就是他在此後數年間做出的事情。
他享受着江徐給予他的美好生活,和始終純淨和善容易滿足的愛人共同生活,從未察覺對方的一切都毫無變化,自以為有擔當的用迥異的消費觀迫使對方日複一日地上進。
他阻止發小在任何由于雙方成長環境不同造成的差異上吐槽江徐。
他為了江徐不被挑剔而不帶其出席各種和舊友們相聚的場合。
他改變了着裝風格,收起飾物僞裝樸素,支開身邊的工作人員,以免有誰就江徐的通勤車輛發表意見。
他年複一年地發現、改變,然後越改越差,日複一日地給江徐累積了無數壓力,然後又想着再次改進,東拼西湊,到處彌補,終究狼狽不堪,左右支绌。
他始終沒有放下兩人相互靠近之初那種奇怪的驕傲。
他總是覺得自己做得很好了足夠了可以了,實際上,什麽都不是。
他可能還會因為什麽都不是的關懷陪伴和理所當然失去江徐——他不能接受。
他不可能接受的。
他必須在事情變得更壞之前打破這個局面。
……
賀陳在控制不住的顫栗中醒來,漫無目的地盯了一會兒天花板,決定打開窗簾。
他可以看看天空,想象就在不遠處的天幕下,江徐正在努力工作——或許比之前更加努力了,沉浸于某事,忘卻生活的變故。
按理說,母親在他沒有看顧到的時間段離去,江徐的健康狀況和心理上出現了問題,他應當絕不放手才是。
他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他自認為找到了事情的根由,自認為是江徐的壓力來源,自認為離開更好離開更妙。
他不能繼續留在江徐身邊監視矯正對方的生活習慣了,那只會給愛人帶來更大的壓力。
他必須離開。
他這樣覺得,也這樣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