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晚上九點。
“還是這麽準時啊。”電話那頭的環境有些吵鬧,男人相應地提高了聲音,“江徐回去了,剛走的,我看見打上車了,放心,他沒喝多少酒。”
賀陳沒有開燈,坐在偌大而寧靜的客廳裏,守着唯一給整個空間帶來了些許熱鬧之意的手機,問對方:“他今天怎麽樣?”
“還行吧,真沒怎麽喝酒,工作呢也不能說是吹毛求疵,就是還那麽認真。”那邊似乎找了一個安靜的地方,壓低聲音說,“中午跟我們一塊兒吃飯了,後來也沒見他出去吐過。”
“好。”賀陳開口說的第一個字有些輕,強迫自己大聲了些,“謝謝你啊。”
“謝什麽,全仗你開導他了……”
短暫的寒暄過後,通話斷了。
賀陳把視線轉向窗外的天光——來自這個城市的中心,璀璨而冰冷的雪白燈光。
每盞沒有熄滅的燈都代表着一個或幾個忙碌的人,都散發着與衆不同的溫度與熱量。
數年來,江徐在很多個夜晚裏都是燈光下的人。
賀陳最開始沒有說過什麽,江徐有自己的事業追求,挺好的。
更何況,對方從來不會忘記與他有關的任何一個日子。
大到生日、紀念日,小到他出差歸來、他準備去看的展覽,總能騰出時間趕來陪伴。
還特地額外支出了一筆錢,給家裏裝上了智能燈光控制,即便加班也會按照日落時間開燈,準時準點,一絲不茍。
在做他的男朋友這件事上,江徐做得非常完美。
他卻直到今年初春才發現有些異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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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次飄起蒙蒙細雨的那天,賀陳提出了一場心血來潮的約會,與江徐在他自己的公司附近吃飯,然後去看了一場非常符合天氣氛圍的話劇。
約會很不錯。
晚上回到家,他們洗漱過後準備休息,賀陳在江徐身上發現了大片的奇怪痕跡。
“哦,出站的時候摔了一下。”江徐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那般冷靜,拉住了他的手說,“沒事的,不用擔心。”
怎麽可能沒事,這麽嚴重——賀陳其實有些生氣,便更加不知道說什麽好,堅持要為江徐處理傷處,把握着分寸埋怨了幾句:“你是機器人嗎?不知道疼啊,摔成這樣了不跟我說一聲。”
“沒事的啊。”江徐重複着,原本坦蕩的眼神變得忐忑了起來,“你別不高興。”
賀陳心裏有氣也不可能發在江徐身上,覺得愛人這副仿佛做錯了什麽事情的模樣可憐極了,便一邊抹藥一邊小心地轉移了對方的注意力,沒有再說什麽。
那天之後,有很多不對勁的地方慢慢地浮現了出來。
第二天一早,賀陳去找了江徐的外衣,想看看摔傷後有沒有留下髒污破損,打算處理一下,發現明顯是擦拭清理過的樣子。
不難想象,江徐摔倒後又爬起來趕去見他的過程中,如何匆匆地整理着狼狽的外表,就為了在兩人相見後不被他發現,不破壞那場約會。
假如這件事發生在七八年前,一點都不難理解。
賀陳自己也曾經因江徐而産生過一些沖動的勇敢。
可那是在向父親出櫃這樣的事情上,算是大事了,他事先把所有的問題獨自處理好,把道路鋪平整,再帶着愛人走進家門,這很正常。
他那時候才二十出頭,滿腔難以消解的執着,做出什麽事情都不意外。
現在他馬上三十了,後面四十、五十、幾十,無論環境如何,要見的是誰,他都想打消一切有可能存在的成見再把江徐帶到對方面前。
那是在宣示他們的關系,不是生活中的小事。
江徐在路上摔了一跤,為什麽要自己忍着,一個字都不告訴他?
明明看上去那麽嚴重。
賀陳覺得很奇怪,便特別留意了起來。
過程不再贅述,結論是:江徐在他面前,似乎始終活在九年前。
二十歲的發型,二十歲的習慣,二十歲的愛好,二十歲的口癖,二十歲的性格……種種所有,延續至今,在他面前總是忍不住羞澀,笨拙地展示着最好的一面,時時不忘全神貫注地保護和陪伴他。
他們兩個确定關系後,在賀陳沒有發現的時候,江徐似乎悄悄給自己安了一個嚴絲合縫的框架,在接下來的九年間從未改變,長久地以那個讓他為之心動的面貌生活至今。
賀陳發現這些之後不是不心疼江徐的。
怎麽可能不心疼?
心疼到聽見誰提起“你和以前一模一樣”這句話,都忍不住想上去糾正對方:請改成“你給我的感覺和以前一模一樣”。
人啊,想在時間流逝中保持住外表,要付出多到難以計數的金錢、時間和精力。
更何況要在職場的磋磨當中時刻保留着某段時間的思維方式、處事準則、價值觀念?還要留住那個開朗、可愛又熱忱的少年,付出所有,一往無前。
作為自己活着,卻又完全沒有了自我的成長,就因為江徐覺得他喜歡。
賀陳陡然想起來,江徐問過自己:“賀陳,你喜歡我什麽?”
“喜歡你年輕英俊、聰明可愛、樂觀向上。”賀陳找了許多聽上去陽光燦爛的詞語充做情話,“喜歡你做事認真,說到做到,從不叫苦叫累……”
那真的只是情話而已。
兩個人在一起,怎麽會不是喜歡對方的全部?他偏偏沒有說出來,也沒有太在意這件事。
等到發現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在過去的幾個月當中,日月穿梭,季節交替,賀陳想了很多辦法。
在不否定江徐的努力這一前提下,他始終在見縫插針地表示,無論江徐什麽樣,自己都覺得很好,江徐可以和自己說一下工作當中的壓力、生活當中的煩惱以及其他任何瑣事。
或許是他不夠努力。
只換來了父親需要錢動手術的經濟壓力還有工作應酬、體重增加等等各種焦慮給江徐帶來的健康崩潰。
賀陳不明白,真的想不通,為什麽自己明明在監督江徐的工作時間和生活習慣,明明已經發現對方心态上的問題在竭力開導了,還會接到愛人胃出血住院的消息。
賀陳有一瞬間想沖到江徐老家去質問對方的父親,為什麽堅持不肯接受自己為手術付費。
就在他把錯誤歸咎于別人的時候,江徐同事的話輕飄飄地傳到了他耳邊:“徐徐沒必要這麽拼,男朋友條件那麽好,不缺他打拼出來的三兩毛……”
賀陳和別人的議論擦肩而過,走進病房,江徐看到他,立刻道歉:“對不起啊,讓你擔心了。”
他突然就想明白了。
壓力源頭、罪魁禍首,都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