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34 (1)
◎“今夜是我們的洞房花燭”◎
自從有意識開始,裴英總覺得自己的身體冷冷的,別家的孩子都有娘親抱着,有爹爹疼着,他卻獨自一人從天亮餓到天黑。
不知為什麽,娘親與所謂的“爹爹”總是在哭,常常在他們見面的時候,會有人從林間的路上沖過來,把爹爹帶走,說是絕對不會讓他與一個不清白的女人在一起。
在争吵與眼淚中長大的裴英,漸漸封閉了心門,他羨慕那些有人疼愛的孩子,羨慕別人安詳幸福的家庭,那都是他沒有的東西。
反正也得不到,期盼再多也沒有用。
自暴自棄的思想麻痹了男孩的思想,他知道自己不配得到愛,即便是不被人祝福的爹娘,也會互相愛着對方,而他卻像被扔在路邊的石頭一樣,即使餓死了也不會有人多看一眼。
一直到現在,他坐在高位之上,手握着掌控整個大靖國的權力,放眼望去,這秀美河山,滿朝文武,盡數被他握在掌心。可是,他沒有一天是真正的開心。
他的內心深處還是那個卑微到塵埃裏的小奴隸,想要被人疼愛,卻怎麽也得不到一份真心。
聽到少女的妥協,裴英瞳孔一震,他緩緩回過身來,扶住她的肩膀,壓抑着激動的語氣說道:“你再說一遍。”
少女擡起頭來,落了淚痕的面龐如雨中被打濕的玉蘭花瓣,白嫩豐潤,被淚水模糊的眼睛楚楚可憐的看向他,卻在與男人對視的一瞬間羞怯的偏過臉去。
向他妥協已經用盡了她的精神氣,在這密室裏呆久了,玉明熙已經不覺得身上拴着的鎖鏈有多麽沉重,她甚至要了很多書來準備沉下心跟裴英來一場消磨時間的冷戰,可他不會輕易放過她,達不到目的,他怎會罷休?
她是悲劇的始作俑者,如果不是因為她的輕信,趙洵、裴英,也不會得到足以反噬她的權力。
她以為自己能玩弄權力,利用權利,卻沒想到自己成了犧牲品。
看着眼前的男人,玉明熙心中湧起莫名的愧疚,是她把裴英從奴隸販子手中救下,也是她安排了他的命運,她不知道裴英心裏到底在想什麽,此刻也只能給他他想要的。
紅潤的唇猶豫着張開,回應了皇帝的要求:“我願意跟你……求你放過林楓眠。”
前半句話值得裴英為此而興奮,後半句卻直直的把他從雲端拉到天上,男人皺起眉頭,捏在她肩膀上的手像是懲罰一般加重了力度,“看來你為了他,還真是什麽都願意做。”
為了一個朋友,值得做到這種程度嗎?裴英疑心更深,繼續說:“那今後我将林楓眠拿捏在手裏,姐姐是不是就可以任我擺布了?”
玉明熙慌道:“你是天子,該要一言九鼎,我既然已經許了你,你就不能再動林家。”
她的眼睛仿佛一對漆黑的貝珠,哭的眼都要腫了,裴英伸出手去撫在她臉上,拇指抹去她眼角的淚珠,低聲問:“明熙,你的心腸這麽軟,為什麽對我就那麽心硬呢?”
獨攬大權的皇帝在她面前放低了姿态,他俯下身,鼻尖輕輕蹭在她額頭上,柔軟的唇吻去她眼中的淚水,仿佛在親吻一片銜了露水的花瓣。
玉明熙閉上一只眼睛,對于他的親昵明顯招架不住,只能伸手躺在他胸膛上,固定在密室四角的金鏈将她當做囚犯一樣困住,如同裴英偏執的惡念将她緊緊鎖住。
她十分無奈,“那是因為你騙我,雖然我也做過對不起你的事,可我向你道歉了,也願意補償你,可你卻一定要讓我……”
人是有底線的,若不是裴英一次又一次的威脅她,她本也可以和和氣氣的與他談。
可是他想要的東西,自己真的給不了。
聽了他她的話,裴英也不由得設想,如果當初沒有給她下藥,他們兩人如今又會是怎樣的關系——
恭敬和睦的義姐弟,朝堂上兩相對立的君臣,他不但要将自己的心意深深掩埋,還要親眼看她嫁給別的男人。
他絕不能接受!
裴英收起了短暫的善心,志得意滿的在她面前說:“沒關系,這些都過去了,什麽林家張家,我都可以不管。反正他們都是姐姐的人,日後姐姐做了我的皇後,他們自然也會忠誠于我。”
聽罷,玉明熙緊張起來,不情願的向後退去,“我沒有答應要做你的皇後,一碼歸一碼,你別想诓我。”
願意侍寝是一回事,做皇後是另外一回事。哪怕這身子不幹淨了,至少她還能找一個不介意她過往的人共度餘生,就算找不到,那她也是自由之身。若是做了皇後,後半輩子都要葬在宮裏了。
裴英将她的排斥看在眼中,微微笑了一下,輕松道:“就算你現在不願意,日後我也有辦法讓你答應。”
玉明熙警惕的看着他,垂下了手,金鏈子發出清脆的聲響回蕩在密室中。
漸漸逼近的身體,熱燙的呼吸,還有男人不容拒絕的吻,身子被他摟住,手臂甚至不能從他的桎梏中擡起,玉明熙本想反抗,可又想起自己方才已經許了他,便自暴自棄的随他去了。
反正她都已經二十了,這個年紀還沒有成親,若是普通人家的姑娘一定會被人嘲笑。都是女子,總歸是要受這一遭的。
玉明熙在心裏安慰自己,男人的吻深深壓過來,唇齒碰撞之間,呼吸都粗重起來。他的吻越發熟練,霸道而不容拒絕,玉明熙也不像剛開始那樣無法呼吸,仿佛是被他調、教得已經習慣了這樣不由己的親昵。
想到等會兒要受的罪,玉明熙怕的想哭。嘴唇因為他的深吻而熱燙起來,身子裏仿佛穿過一陣一陣電流,雙腿發軟,只能将身子依托給他。
忽然,一陣熱流從心髒竄到小腹,肚子裏頭好像捂了暖爐一樣酥酥麻麻的,齒縫中溢出嬌軟的悶哼,“嗯……”
意識到自己在裴英面前的失态,她臉上瞬間熱起來,逃又逃不掉,只能閉上眼睛裝傻,期盼裴英沒有發現自己的窘态。
那聲喘、息仿佛泡在糖罐子裏一樣甜膩,裴英聽了這麽一聲,身體如同燒起一團火。他松開玉明熙,看她睜着一雙濕漉漉的眼,眼神迷離,身子綿軟,倚靠在他身上,仿佛快要融化一般。
原來她也會有這種表情。
裴英心中暗喜,本以為是自己的獨角戲,沒想到姐姐也并不完全是水油不進的石頭。
玉明熙低低喘息了一會兒,半邊身子都靠在男人身上,腳下卻軟軟的站不穩,只能擡手輕輕的撫在他肩膀上,勉強支撐自己。
她不敢看他,視線看向一邊,轉過頭去的動作牽動絲緞般的青絲從肩上滑落,露出一點兒耳垂在他眼前,微微透着些胭脂色,軟糯的聲音低低問道:“你……不要嗎?”
少女的聲音緊張中透着羞澀,裴英心情大好,手掌捧着她的臉頰,溫柔道:“今日太晚了,我不能誤了明日的早朝,而且……我想多留些時間,為我們的洞房花燭夜做準備。”
玉明熙臉色更紅,小聲呵止,“你,住口。”
美人在懷,裴英感到心上的空洞中漸漸蔓延出一些暖意,仿佛寸草不生的泥潭中開出了一朵花,為他的一片灰暗的心上添了一絲亮色。
俯下身去,親吻她的面頰。少女沒有拒絕他的親近,好似兩情相悅一般,裴英心中又生出一絲期待。
玉明熙軟綿綿的捏了捏手下的肩膀,嗔怒道:“不是說不要嗎?”
裴英輕笑一聲,勾起她的下巴,“先讨些利息。”說罷,在那紅潤的唇上親了一下。
短暫的沉默在二人中間是不可多得的靜谧,沉默之後,裴英轉身離開,玉明熙看着他離去的背影,覺得心裏酸酸的,身子一軟,坐在了床上。
長夜漫漫,帝華殿中燭燈長明,被暖光映在窗戶上的身影穿梭在飄渺的輕紗之間,比起剛回殿中時,皇帝的身影明顯輕松了許多。
守在外頭的大宮女默默看着那高大威嚴的身影,只在雪中緩緩搖頭。
天邊方才破曉,一縷晨光照進殿中,龍床之上的人微微翻了個身,從床上坐起身來,叫外頭人進來侍候。
龍床前掩映的輕紗仿佛仙子垂落人間的披帛,走進殿中的人隔着重重輕紗,不能直視龍床,只能朦胧的看到皇帝的人影。
宮人們跪在地上捧着水盆毛巾,因為看不到龍顏,無法猜測陛下今日心情如何,只能更加畢恭畢敬,生怕做錯一點事惹皇帝不快。
裏頭的人影,撥開輕紗走出來,臉上難得的露着笑意,洗漱過後邁着輕快的步伐走出帝華殿。
經過錦蓉身邊時,裴英吩咐她:“今後按每日三餐給她送去,盡量滿足她的要求。你知道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
“奴婢遵命。”
吩咐過後,裴英前去上朝。
寬敞明亮的議事大殿中,群臣在殿中站定。裴英走上龍椅坐下,就聽下頭大理寺主事禀報,“林尚書向來忠君愛國,在禮部更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人才,還請陛下解他禁足,讓林尚書繼續為國效力。”
同朝為官做事,朝臣們私下有交情也是人之常情。林楓眠與玉明熙在朝中聲望很高,出了事自然也有人會為他們求情,裴英本也沒想重罰林楓眠,不過是借着宮女的口給他一個下馬威,斷了他想救出玉明熙的心思。
如今玉明熙已經答允了他,他也沒必要把林楓眠困得太死,便借坡下驢。
“林家世代忠良,偶爾犯一次錯也情有可原,那就解了他的禁足,改罰一月俸祿。林老太師年事已高,教育兒孫甚為辛苦,也一同給他送去些獎賞,算是朕的心意。”
說罷,衆臣齊呼:“陛下聖明!”liJia
随後,督察禦史金理出列上表,“臣有事啓奏。”
“愛卿有何事要說?”
金理俯身恭敬道:“陛下是天下之主亦是皇宮之主,如今鳳位懸空,後宮無人管理必生事端,臣奏請陛下迎太後回宮,主管後宮事宜。”
此言一出,群臣中響起一片低聲唏噓。
誰人不知當今太後并非皇帝生母,太後親子三王爺蠻橫張狂,被陛下打到半身不遂才老實下來,要讓陛下把太後請回來,豈不是擡高了三王爺的身價。
衆臣對新帝并無微詞,新帝雖然生母出身不好,但頗受先帝器重,登基之後幾日勤勉于政務,積極提拔新臣的同時對舊臣也并無過于苛責。
昨日林楓眠無端受了責罰,激起一片舊臣的不滿。生怕新帝會以此為開端,整治打散舊臣。但方才皇帝新下的旨意又格外開恩,打消了他們的疑慮。
這督查禦史提起太後一事來,看着像是為皇帝着想,但一下子戳在皇帝的逆鱗上,只怕會引起皇帝的不滿。
臣子們小心翼翼揣測皇帝的心思,上奏此事的金理也有些緊張,随即就聽到皇帝說:“太後既然願意追随先帝替他守墓,朕怎能打擾他們的深情。此事容後再議吧。”
金理追問:“可是太後……”
“朕說,容後再議,愛卿就不要多言了。”裴英不給他機會,對此事絕不松口。
下朝之後,群臣散去,三兩結對。
有人說自己的家事,有人擔憂朝中國事。有人誇贊皇帝對林家的體恤獎賞,也有人背地裏不滿金理的一意孤行。
“誰不知道金大人當初深受三王爺看重,如今三王爺半死不活的躺在那裏,竟還想着把他的母後請回來替他撐腰,真是狼子野心。”
“不過後宮一直無主實在是個問題。”
“陛下沒有選秀的心思,我們能怎麽辦,你不知道嗎,前幾天遞奏折進禦書房請陛下選秀充實後宮的官員被陛下派人斥責了。說來說去,後宮之事還是要看陛下怎麽想。”
“今天怎麽沒看到傅琛啊,他官升一級,我們該去祝賀才對。”
“最近吏部忙着呢,快到年底了,他們還要準備明年三月份的春試,傅琛才剛升到尚書的位置,還有的忙呢。”
臣子們漸漸散去,在宮門外坐上馬車,各自回去忙公事。
與此同時,皇帝解除林楓眠禁足的旨意被送到了林府。太監總管玳令宣完旨意後又叫上來皇帝給予的賞賜,親自寬慰林太師。
林家昨日還覺得自家兒子惹了事端,沒想到今天得到了皇帝的獎賞,受寵若驚。
玳令傳了旨意後,守在林家祠堂裏的羽林衛就此撤下,玳令将跪在祠堂裏的林楓眠扶起。
外頭日光正好,暖暖的照在雪地上,積了幾天的雪緩緩融化,屋檐上有融化的雪水滴下來,林楓眠站起身,一身青色衣衫一絲不茍,及時跪了許久,身上也沒有一絲褶皺。
他心中已有定數,裴英反常的行為已經給了他答案:不需要搜查皇宮,玉明熙就在裴英手中。
溫潤如玉的君子面對着皇帝身邊的太監,怎麽也露不出好臉色。
玳令也沒有在意林楓眠的沉重表情,低聲在他耳邊提醒,“陛下說了,只要大人安穩沉靜,郡主便能平安無事,等到陛下與郡主把事情談定後,郡主這病還是能痊愈的。”
這是要他閉嘴,放棄追究玉明熙的去處。
林楓眠不會迎合奉承,溫和應答,“在下已經知錯,還望公公傳達,告知陛下微臣知錯悔改之心。”
為了玉明熙的安全,他只能咽下這個啞巴虧,暫時捂住這風聲,也讓皇帝放松警惕,私底下再謀求機會,救玉明熙出宮。
玳令微微點頭。
送走玳令與羽林衛一行人後,林府中默默寡言,林太師重學識道理,西夏只有這麽一個兒子,當做寶貝一樣疼愛教養着,經過這兩天的一落一漲,難免心驚膽戰。
稍晚些時候,屋檐上朝着陽光的雪已經完全化成了水,連水漬都被陽光曬幹。背光的一面仍有一堆雪積在那裏,染了髒污的水漬,潔白的雪堆變得斑駁不堪。
林太師将林楓眠叫到書房裏說話,遣散了書童小厮,父子兩個偷偷說些私話。
林太師捏着胡子,不解道:“你昨日進宮到底犯了什麽錯?陛下為何懲罰你?”
林楓眠輕聲道:“陛下他……把明熙關起來了。”
聞言,儒雅的老頭眼中一驚,“郡主不是在府中養病嗎?你怎會憑空說出這話?”
林楓眠眉頭間萦繞着一股散不去的怨氣,鎮靜答:“爹爹,您也知道我跟明熙的感情頗深,她從前生病哪怕是出水痘也從來不避着我,偏偏在登基大典時稱病不見人,您就不覺得奇怪嗎?”
林太師也跟着皺起眉,“你是說,陛下故意關押了郡主,昨日降罪于你也是為了掩蓋此事?”
林楓眠點點頭,“陛下是個心思深重的人,他與明熙原本情同姐弟,即使将她關押你應該不會苛待于她,我只怕……陛下是想奪了她的權,緊接着就是我。”
為帝王者,必然要大權緊握,要保證臣子的忠心。如果臣子有二心,那就要想方設法撤舊臣換新臣。
林家在官場多年,見慣了君王手段毒辣,林太師當年也是因為權力太聖,被先帝遠派到蘇州,明升暗降。自是深谙此道。
林楓眠求道:“爹爹,此事我不敢跟任何人提起,只是要同爹爹說一聲,萬一真有那麽一天,我會帶着明熙離開京城,還請您……不要怪罪兒子不孝。”
屋檐上的雪水滴答滴答落下,林太師沉默許久,轉過身去嘆了好長一口氣,才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若真有那麽一天,你就走吧。”
書房中格外寂靜,林楓眠跪在地上,長久不起。
——
黃昏時分,天邊的夕陽在被雪水浸濕的屋檐上落下深紅殘光,天際燒着的雲彩仿若熊熊燃燒的火焰直沖蒼穹,光芒被埋在一片深重的烏雲中。
皇宮大內,紅磚綠瓦牆中,一層又一層的巡邏禁軍,數不清的宮女太監在宮中來回走動服侍。
帝華殿的大宮女從路上走過,路邊的小宮女見了都要俯身行禮。
跟在大宮女身後的是個年近五十的嬷嬷,踩着錦蓉的腳步慢慢的走,也不敢問是去什麽地方,更不敢問要見的是哪位娘娘,只是隐隐察覺今夜有大事要發生。
來的路上,遇見不少忙活的宮女太監,大多都朝着景泉宮的方向去,就連司衣局的宮女都連夜織秀,不知是在為哪位貴人縫制新衣。
一路來到帝華殿,嬷嬷等在殿門外,錦蓉走進去,過了一會兒才出來叫她。
走近殿中,四處見不到人,嬷嬷疑惑道:“錦蓉姑娘,不知我們要見的是哪位娘娘啊?”
錦蓉冷道:“嬷嬷無需多問,等見到了娘娘,好生教她便是。”
“是,老身多嘴了。”嬷嬷趕忙閉嘴,彎下身去,跟在錦蓉身後,在淡黃色的輕紗之中走過,擡頭便見牆上赫然出現一道門。
走進密室之中,坐在床邊看書的倩影淡雅如菊,雪白的身子靜坐在書堆旁,一身粉色衣裙柔軟娴靜,勾勒出曼妙的身姿,長裙之下探出一雙白嫩的小腳,赤、裸的踩在柔軟的地毯上。
她神情專注,翻看着手中的書本。耳邊石門開啓的聲音都無法打斷她,不知是太過沉醉書中內容,還是因為對來人漠不關系。
那妙齡女子轉過頭來,瞧見了陌生的嬷嬷,合上了書本,問:“她是誰?”
錦蓉換下一張冷臉,微笑迎合:“回娘娘,這是宮裏的教習嬷嬷,陛下特意讓她來教您一些規矩,過一會兒她會告訴您侍寝時如何服侍陛下。”
玉明熙不高興地垂下眼去,學規矩,還要服侍他?她什麽時候答應過。
不悅道:“我不需要聽。”
錦蓉躬下身來,好聲勸道:“娘娘還是聽些吧,也能少些苦頭吃,即便是外頭的大家閨秀,嫁人之前也要聽家中年長的婦人講習此事。”
聞言,玉明熙算是明白了裴英的打算,他所謂的做準備,原來就是讓她聽這些東西。
她更加抵觸,沒好氣道:“你去同他說,不是我上趕着要跟他好,他若是再拿這種事來惡心我,我就一頭撞死。”
錦蓉見玉明熙一臉不高興,忙拉着身旁的嬷嬷一起跪下身去,可憐道:“還請娘娘垂憐,奴婢們也是聽命做事,若辦不成事,惹了陛下生氣,只怕……奴婢們這條命都要沒了。”
做奴才的哪能替主子做主,玉明熙知道她們只是遵照裴英的吩咐做事,內心糾結一會兒,還是松了口。
“行了,讓嬷嬷留下,你出去吧。”
“多謝娘娘垂憐。”錦蓉起身退出去,石門緩緩關上。
玉明熙放下書,從床邊走過來。
當她站起身後,嬷嬷才發現她手腕腳腕上都帶着金色的鐐铐,仿佛是加大加厚的金镯子,但上頭無一不系着一條長長的金鏈,金鏈的另一端則拴在牆根上,囚着她這只籠中雀。
玉明熙的心早已麻木了,拎起手上的鏈子,眼中只有無奈,“讓嬷嬷看笑話了,我一個階下囚,聽這些也是迫不得已。”
教習嬷嬷沒見過這種場面,雖然外頭總傳宮牆之中的污糟事,但聽說和親眼見是兩回事,聽的時候只覺得污穢,如今人就站在她眼前,嬷嬷卻覺得不忍心。
“陛下疼愛娘娘,為何會如此對待您?”
這個問題,玉明熙自己也想知道。裴英口口聲聲說喜歡她,卻對她做了這麽多不可原諒的事。除了因為他是個瘋子,她找不到別的合理解釋。
“說這些有什麽用呢,我如今被困在這裏,半步都走不出去,他捏着我的親朋好友威脅我,甚至讓我……”
玉明熙深呼吸,緩緩吐氣,許是好久沒見過一個正常人了,總想吐露自己心情,“算了,您随便說兩句就出去吧,我還有說沒有讀完。”
教習嬷嬷點點頭,一本正經道開始教授:“天地之物分為陰陽兩端,極陰極陽之身會損害根基,唯有陰陽相交才可維持平衡,周公之禮是為采陰補陽,延綿子嗣……”
只聽了一個開頭,玉明熙就受不了了,羞憤難當,“我不聽了,我又不是他的嫔妃,憑什麽要學着伺候他。”
教習嬷嬷勸她:“娘娘三思,這世間的女子哪有不依存男子而活的呢,陛下喜歡您是您的福氣呀,只要有陛下的寵愛,您就是整個皇宮裏最有榮寵的女子。”
玉明熙更加排斥,情緒激動起來,“我要依存他而活?簡直就是笑話,你給我滾!再胡說八道,我,我讓人把你趕出宮去!”
“老奴失言。”教習嬷嬷俯下身子。
“滾,都給我滾!”玉明熙委屈的哭起來,她安安靜靜的讀書還能暫時躲避現實,聽了這些話,不得不直面,自己就要委身于裴英的事實。
下定決心是一回事,真這麽做了又是另一回事。她趴倒在被子上,惡狠狠的咬着被面,眼淚都流盡了。
埋在被子裏哭了好一會兒,連門開關的聲音都無法讓她止住悲傷。
踩着地毯走進來的腳步聲十分穩重,帶着寒氣的身軀坐到她身旁,粗糙的大掌替她将淩亂的發絲別到耳後。
男人低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是誰惹你生氣?”
玉明熙從床上爬起來端正坐着,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的落魄模樣,倔強的抹掉眼角的淚,沖他怒道:“還能有誰,如果不是你,我也不會落到這個地步!”
裴英微笑着把玩她的裙角,将裙褶一片一片捋齊,柔聲問:“教習嬷嬷說話不好聽?”
玉明熙伸手一扯,連裙角都不想給他碰,“不關她的事,誰要伺候你,我……我沒那麽卑賤,陛下若是喜歡迎合奉承的女子,外頭青樓楚館裏一抓一大把,何苦非要揪着我不放。”
壁燈灑下的暖光照在二人臉上,曾經相互依偎的日子就在眼前,如今相見相對,卻只剩厭煩。
在這個小小的房間中,聽不到別人的聲音,就只是他們兩人的小世界。
“我誰都不要,只要你一個人。”裴英輕聲說着,伸出手來将他一直仰望的明月摟在了懷裏。
他不後悔自己做的所有事,他的心早已經麻木,為了得到她,無論用什麽手段都在所不惜。
事情如他料想的一般順利發展着,裴英揚起一個滿足的笑容,下巴擱在她的肩膀上輕輕摩挲,“明熙,你願意跟我好,我真的很開心。”
他像個得了心愛之物的孩子,掩飾不了內心的激動與興奮,開心的提議說:“再過不久,我們就要成為夫妻了,我總叫你明熙也不太合适,不然,我以後喊你熙兒如何?”
玉明熙一口拒絕:“別這麽叫。”
“為什麽……是因為趙洵曾經這麽叫過你嗎?”裴英的表情忽然冷下來,手掌在她頭發間輕撫,語氣中滿是嫉妒,“你說你年輕時招惹過他,可我怎麽感覺,他對你情誼非淺呢?”
又來了。
他的情緒時好時壞,總是要借口說到別的男人身上,然後再對她發脾氣。
玉明熙感到疲倦,她實在無法應付陰晴不定的瘋子,只冷漠回應:“我跟他沒什麽,你想這麽叫就叫吧。”
男人的雙手落到肩膀上,輕蹭她脖頸上新包紮的繃帶,被咬傷的地方抹了藥,散發着淡淡的草藥香。
“我怎麽聽說他曾經單獨約你相見,他本可以殺了李澈母子玉石俱焚,可他死了,卻還留了那母子二人兩條命,你跟他真的沒什麽嗎?”裴英一字一頓的說着,恨不得讓人去扒了趙洵的棺,攪碎他的屍骨,以此洩憤。
玉明熙不悅的推開他,情緒幾近崩潰,“他人都已經死了,我親手殺了他,你還在這兒跟我說什麽情意匪淺,裴英,你腦子裏疑心除了我和別的男人互生情誼,就不能想點別的嗎?”
這樣激烈的反應,反倒讓裴英找回了一些理智。
的确是她親手射殺了他,哪怕真有情義,在那一劍穿喉的瞬間也該散幹淨了。
裴英臉色瞬間軟下來,又把人抱回來,在她耳邊溫言軟語,“如果姐姐能一心一意對我,你讓我想什麽,我就去想什麽。”
做夢。
玉明熙在心中暗罵,整張臉都被迫埋在他胸膛上,有再多的氣也只能往心裏咽。
她一定要逃跑,離裴英遠遠的。
是夜,裴英沒有宿在密室中,玉明熙始終看不透他怎麽想的,睡在密室裏,思索着如何逃跑,還有……與他約定好的事。
所謂的洞房花燭夜,她會遭受怎樣對待……
在緊張不安的等待中過了兩天,密室中進來了幾個宮女,她們手捧着華貴的禮服,是只有皇後才能穿的正紅鳳冠霞帔,織着縷縷金線,輝光熔金,豔壓群芳。
玉明熙坐在床邊,看着那美麗的婚服,心中頓感悲涼。她答應過張祈安要與他定親,可她終究是沒有兩全法。
她像一個沒有了靈魂的木偶,被宮女們肆意擺弄,挽發梳髻,簪花描眉,額貼花钿,唇染胭脂色,指拈鳳尾花,臂挽绫羅披帛如夕陽染紅的雲霞,輕盈熱烈。
站在門前,仍有一雙紅繡鞋還未上身。
“請娘娘稍等。”說罷,宮女們悉數退下。
身着隆重的婚服,玉明熙只覺得是千斤枷鎖,頭頂的鳳冠在鬓邊垂下兩縷珠簾,搖晃着她的視線。
片刻之後,外頭又走來一人。
一身紅衣的男人垂首而立,衣袂翩翩,背後的光亮在他周身暈出飄渺而皎潔的金光,他的唇角浮起笑意,滿眼歡喜,
看到自己今夜的新娘如此美豔,裴英臉上笑意更深,“姐姐,你真美。”
玉明熙羞憤的看向他,“你還好意思叫我姐姐。”
裴英眉眼間笑意不減,向她走來,“你是我見過,這個世間最美的女子。”他半跪在地上,從腰間掏出一個細小的鑰匙,解開了她腳上的鐐铐。
咔噠兩聲,玉明熙雙腳恢複了自由。緊接着是手腕上,所有的鐐铐都被解開,扔在地上。
她一臉驚訝的看向他,“你想幹什麽?”
裴英收起鑰匙,半跪在地上,将門邊的一雙繡鞋拿在手上,一手捧住她的腳掌。玉明熙識趣的擡起腳尖,任他為自己穿上繡鞋,那溫熱的手掌仿佛要把她的腳尖都燙化了。
裴英站起身來,開心的像個孩子,“今夜是我們的洞房花燭,我怎麽能讓你受委屈。”
他垂下手去,拉住她身側的手。
在驚訝和疑惑中,玉明熙跟着他往外走。
她就這麽走出了密室,竟然這麽容易?裴英竟然會放她出來,他要帶她去哪,難道不怕她逃跑嗎。
男人的手掌緊緊的握着,另一手撥開層層輕紗,帶她走向外面。仿佛是怕她誤會,小聲在她耳邊說:“你不用怕,我……我已經十八了,我會好好對你。”
短短一句話,玉明熙不争氣的臉紅了,羞澀的抿着唇,沒有答他。
走到殿門之前,候在門邊的宮女走上來為她蓋上紅紗,半透明的頭紗遮在頭上,讓她視線受阻的同時,不至于完全看不見。
錦蓉高聲道:“新人締約,永結鸾俦,共盟鴛蝶。”
身邊的男人牽着她走出去,隔着半透明的紅紗,眼前展開一路鋪着紅綢,宮牆內外挂着大紅的燈籠,連兩邊侍候的宮女太監身上都帶着紅綢,在剛入夜的冬日中,仿佛溫暖的火焰從殿門一直延伸到宮苑外。
如此大的陣仗,比起迎娶皇後之禮有過之而無不及,玉明熙緊張的看向他,“裴英……”
她不知道自己要說些什麽,她已經明明白白的告訴過他自己不會做他的皇後,他卻為他準備了這樣一個新婚之禮。
“姐姐別怕,我沒有強迫你做我的皇後,這是我想給你的尊榮,相信我好嗎?”他的聲音溫和低沉,聲聲安撫,聲聲乞求,好像那噩夢一般的背叛從未發生過。
走在紅綢之上,玉明熙光明正大的出現在所有人面前,在一聲聲祝賀詞中,她不安又緊張的握緊了身邊人的手。
今夜十分安靜,一絲風都沒有。
所見之處都被大紅的燈籠照亮,垂落在臉側的珠簾閃耀着斑駁的珠光,玉明熙覺得自己是在做夢,這一切太過夢幻,身邊的裴英安靜而溫柔,讓她無法松開他的手。
若是從這裏逃跑,走過哪個宮門,穿過哪條路,她在腦子裏過了一遍。猶豫再三,還是沒能邁出腳步。
深宮之中禁軍守衛太多,今夜裴英又弄出這麽大的陣仗,她當衆逃跑,穿着厚重的婚服,跑不出幾米遠就會被抓住。不但無法逃脫,還會加重裴英對她的防備。
玉明熙乖順的跟着他的腳步往前走,聽着步搖在耳邊緩緩搖動的聲音,心緒漸漸平穩下來。
忽然,手背上落了一片涼絲絲的雪,她好奇的看了一眼,正撞上身邊的裴英也看向她。
視線隔着紅紗相碰的一瞬間,玉明熙的心砰砰跳動起來,看到裴英穿着婚服的模樣,那張俊臉笑起來竟然是那樣勾人心魄,她緩緩低下頭,掩飾自己的害羞。
裴英看着她,微笑了一下,也害羞的轉過臉去,輕咳一聲,“下雪了,姐姐怕冷嗎?”
玉明熙搖搖頭,忽然想到什麽,小聲說:“你,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