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彼岸花
……
耳邊掠過的微風有些蒼涼,那被香灰割裂的身軀在地上緩緩爬動着,像極了一條出洞的冥蛇。雖是被吳鈎老漢和我驅散了靈力,可他卻還仿佛留有着報複的意念,只是那對象從害他無法登仙的僵屍王爺,變為了自己最親近的養子。
靈媒古鏡愈發顫動得劇烈,我站起身來拍拍衣服上的灰塵,看向白師爺的目光忽然有了一絲憐憫。
他的心雖然早已被千年來刁惡的念頭玷污得漆黑無比,卻始終在胸腔內鮮活地跳動着,直到方才的吳鈎老漢給予了他最後一擊;我似乎看到了他險些淹沒山頭的恨意之下那濃重的悲哀,卻是不知他終究悟了沒有。白師爺寂寞無常了千年,稱得上是一只老智囊,可有些事,他看得并不比我清楚。
所有愛的遐思對他來說都只是奢望;他無法擁有情人之愛,親人之愛亦背叛了他。現在,他應是已生無可戀了罷。
看着眼前已經出現了幾條細紋的靈媒古鏡,我苦笑着閉上雙眼,已然把将要發生的一切在心中理清後,并不去阻攔他意圖報複的步伐。不知名的安魂曲在王邸中幽幽響起,黃泉路上空靈的梵音再度潮水般湧來,當靈媒古鏡在我面前徹底破裂,周身籠罩着濃厚戾氣的僵屍王爺從碎開的琥珀中竄出時,我便知道了結局。
——若白師爺知道不論他做出何種努力,都難逃別離人間的厄運,蹤跡也終将被歷史抹除的話,還會選擇從方才沉睡的土地中醒來麽?
古鏡的碎片盡數落在腳下,映出了無數張我有些憔悴的面容,以及身後那懸浮着的龐然大物。當王者之力和靈媒之力被上天的寵兒融為一體,他便不會再去畏懼這世間的任何事物;他将會代替我這個凡人的仙子來拯救一切。
已然是仙鬼模樣的薛雲看着我,深如碧湖的眼底沒有半點波瀾,目光靜靜地轉向地上的白師爺,又轉向門外吳鈎老漢消失的地方。古時将軍的裝扮使得他看起來肅穆而莊嚴,像是要審問甚麽一般高高地懸起身軀,手中的闊刀對準了白師爺已再無法複原的傷口。
如今的白師爺在他眼中,不過是垂死掙紮的蝼蟻,而門外的吳鈎老漢亦然。
通天仙者的眼睛仿佛在一瞬間回到了我的眉下,吳鈎老漢指使着幕客們搬運財寶的佝偻身影透過幽深的林子現到眼前,我預知到了他的命運,知道早已在白師爺的教養下變得亦人亦僵的他是斷然走不出去的。他逃得過那些将他拉進腐泥裏的僵屍,卻逃不過薛雲的制裁,馬上便要自燃在山間,化為下一個輪回裏的微塵了。
或許打從一開始,那個站在頂端洞察一切的先知,便是作為旁觀者的我。
燈油的味道混合着腐爛的氣息從山林中飄來,我的眼前出現了星星點點的火光。或許是山裏太過陰涼的緣故,它們看起來并不兇猛,就這麽溫吞地燒着,直到緩緩将整座靈王府包圍起來。已經碎裂的靈媒古鏡仍在吟奏着黃泉的梵音,身後的薛雲自喉間發出幾聲低吼,像是在以王者的威風震懾着那些蠢蠢欲動的亡靈。
白師爺似乎快要承受不住僵屍王爺的戾氣了;我看到他揚起頭,血紅一片的眼眶不知盯在哪裏,像是在悼念着自己最後的時光。
薛雲的刀在白師爺頸上靜靜地懸着,卻始終沒有殘暴地落下去。也許是仙者的善心制約了他,也許是昔日白師爺的救命之恩與教授之恩使他不忍,那把刀終是緩緩收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深沉的瘴氣,包裹在陷入囚籠的白師爺身上,一點點地吞噬起來。
溫厚的身體貼上我的脊背,薛雲泛着靈冥之光的手臂摟住了我,仿佛在無聲地安慰。我并不懼怕眼前的景象,也沒有覺得不忍,擡眼看着已快要燒到我們面前的火光,竟在一瞬間覺得輕松和安樂;很快,我們便要擺脫這個輪回了。
Advertisement
黏滑的物事觸到我的掌心,低下頭去看時,白師爺那在瘴氣吞噬下漸漸升華的軀體蠕動着爬到了我們面前,血紅的眼眶似是在注視着我,幹裂的嘴唇沙啞地笑了幾聲,言語間仍是有着幾分嫣然。“……伢子,你說,師爺長得美麽?”
将死之人的平和情緒出現在他身上,我有些微微的愕然。
在這個時候說出如此意味不明的話來,縱然是有先知之能,也難以窺出他的真實目的;他嘴角的笑容詭谲而神秘,似乎并不打算讓我猜出甚麽。“……你曾對薛雲說過,白師爺長得很美。”他低低的聲音中透着愉悅,仿佛對那難得的誇贊珍惜至極,盡管融化頭顱的瘴氣已絲絲鑽入了古鏡的碎片,卻仍是
我隐約覺得酸楚,卻又不知該如何作答;而身邊的薛雲戾氣更加濃厚,似是覺得他在挑釁自己,想起了千餘年前我佯裝愛慕過白師爺的事,登時加快了瘴氣的侵蝕。
靈媒古鏡的碎片由于瘴氣的侵入,嘩嘩地在地上紛亂作響,黃泉深處還未渡過忘川的衆多亡魂變得紊亂起來,尖聲的呼嘯也從中竄出,打破了梵音的寧靜。嘴唇上觸到了一個溫涼陌生的物事,我認出那是白師爺的嘴唇,驚吓之餘也忘卻了推拒,眼見他心滿意足地離開,盈滿複雜情緒的臉龐回歸了初見時的空洞與寂然。
炸裂聲自耳旁響起,暴漲的黑發從薛雲頭頂流瀉而出,深如碧湖的雙眸變得暗紅起來,手中的刀柄猛然一轉,便将他推入了已燒到我們跟前的火海。
“薛雲,你——!”
這便是今生我所聽到的,尚在人間的白師爺最後一聲尖叫。
……
……
……
黑甜的夢裏有着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嗒嗒聲,清新微涼的風始終伴随着我懵懂走在田陌的步伐。模糊的光點漸行漸近,我看到一口鄉音的阿嬷正在遠處朝我招手,家裏或留洋或經商的哥哥們也都是孩童的模樣,嘻嘻笑着跑來,攜了我的手一同去捕魚。
我每走一步,映在溪間的面影便大上一分,終于變為了抱着書本前去研學的青年,狼狽地頂着風雨默默彳亍,在踉跄之中到達終點的時候,迎接的卻是黑洞洞的槍口;然後我頹喪地倒下了,又被一個身形溫柔的人抱起了。
那人是僵屍王爺,也是我多年來茫然無依的心最終的落腳點。
我睜開眼睛的時候,耳旁嗒嗒的馬蹄聲還在響着,錦衣華服的薛雲坐在寬敞的馬車中,目光溫和地凝視着伏在他膝上憩着的我,面容依稀有着千年前的俊美倜傥,眼角的淚痣也是妩媚動人。我出神地看着,深深迷戀的同時,竟恍然道:“薛雲,你……好美。”
薛雲沒料到我醒來的第一句話竟是這個,忍俊不禁的同時,很是悠然地揚眉道:“本王一直如此。”
馬蹄聲穿梭在熱鬧的集市裏,窗外的百姓都是千年前布衣短衫的模樣,在繁華太平的古城中熱鬧地買賣;沒有人注意到一輛不屬于這個時代的馬車揚塵而去,也沒有人看到窗內溫存厮磨的兩人是何般情态。
此時的薛雲有着活人的柔軟與溫度,沉澱了千年的美攝人心魄,令我迷醉其中。幾乎是沒有遲疑的,我親上那還漾着笑意的薄唇;他熱情地回應着我,溫潤的舌尖輕而緩慢地與我纏綿,已有了些熱度的下身與我磨蹭在一起,暗示着甚麽一般朝我悠悠看來。
盡數解落的衣衫扔在兩人身旁,我的手順着他光滑的腰脊向下撫摸,漸漸探入到圓潤的股間軟嫩潮熱的地方,手指在穴口邊緣緩緩打轉,嘴唇也落在了胸膛上挺立的一點,不住地用舌尖刺激挑逗着肉粉的凸起,在他最難耐的時候挺身而入,時淺時深地律動起來。“嗯……毅鳴……”
薛雲全然沉湎于情.欲的時候是最為動人的;他因快感而一寸寸泛紅的肌膚,不論過了幾千幾萬年,也只有我能看到。
馬車仍在平穩地前行着,好似要帶我們到達一個永恒安樂的境地;可不論此時的我身體上有多麽歡愉,心底都始終是清楚的。我知道黃泉的盡頭正在不遠處等待着我們,而這一場放肆的情.事,就是我們與陽間的道別。
“……毅鳴。”喘息着的薛雲勾上我的脖頸,待那情.事的餘韻從兩人身上散去後,便有些苦澀地笑了笑,擡手指着窗外陰間小路的分岔口,撫着我的臉頰道,“鬼差們收了我靈王府的財寶,答應放你不渡忘川;這場滑稽的戲已是時候落下帷幕,再有半晌,我便用通天仙者的靈力送你回去,将你送到我們兩人還未相遇的時候,徹底擺脫這個輪回。”
他的話驚雷般響在我耳邊,我呆愣在原地還未來得及開口,便聽他接着道:“你的記憶也會被抹除,從此再不知世上有薛雲,也再不會想起在食人村經歷過的點滴。這一世還長,沒了我這個僵屍王爺,你還能娶一個賢惠的妻,從此美滿和樂地過活。”
話音剛落,馬車便穩穩地停在了黃泉路的岔口。我想起千年前那個善妒多疑的薛靈王,又看着眼前淡然說出這話的他,一時間竟覺得有些不真實。“……我說過你是我的妻。”極力掩飾着話裏的哽咽,我定定地看着他道,“若我就這麽去了,你又會如何?”
薛雲沉默了許久,擡眼看向開滿血紅花朵的忘川。“我是千年的老魂魄,本就難以超度,擅自撞碎了靈媒古鏡之後更是再無氣力去應劫;連尋常亡魂都九死一生的渡河,我怕是也過不去了。”他說着在我的額頭上吻了一下,起身輕飄飄地躍下馬車,以魂靈之态凝視着我道,“但我會去嘗試;過不了河魂飛魄散則罷,若是僥幸投了胎,縱然多年後你嬌妻在懷兒孫滿堂,全然忘卻了我的名姓,也定能使你再回想起來。”
這時,一股清靈之氣忽然推動着馬車疾速前行起來,我被無形的手壓制在上面動彈不得,只能回過頭去大聲道:
“我不會忘了你!”
殷紅頹廢的夕陽下,薛雲的魂魄已經消散在了忘川之中,終是使我流下了一滴淚。
……
……
……
“毅鳴,醒醒!”
刺眼的日光打在薄薄的眼睑上,我茫然地醒來,看到衣冠楚楚的宋志良正搖着我的肩,身邊還放着一本讀了一半的俄文書籍。“夢見被我搶去了姑娘?這眼角的淚可真金貴。”面上未幹的淚痕輕易地被他瞧見,宋志良調侃了兩句,拿過自己的帽子先我一步下了車。“下來罷。到洛陽了,我們先在這裏歇歇腳,再去搭那些富紳的洋車上京。”
我拖着惺忪的身軀從破舊歪斜的馬車上下來,環顧着周圍豫西景色的同時,疑惑地看着車前空空如也的位子道:“志良,那碎嘴車夫哪裏去了?”
“哎,甭提了!”宋志良嘆了口氣,懊惱地拍着自己的腦門,打開手邊空癟的箱子道,“咱們遇上了笑面賊,銀元和值錢的物事都被洗劫了……好在重要文件沒丢。我見你睡得昏沉,便沒忍心喚醒,自己駕着車奔洛陽來了。好在有富紳善人願意我們搭順風車,夜長夢多,還是吃些幹糧盡快上路罷。”
我忽然頓住了腳步。
“毅鳴,怎的發起了癔症?哪裏不舒服?”宋志良見我神色有異,便也停下來關切地問,高大的身形在日光的照耀下真實而清晰,有着活生生的溫度。
對了,我與我的同學是在北伐伊始的時節從湘地出發的學生,要到直隸去将文件交予參謀長,順道上北京去投奔昔日的先生。宋志良的夫人陸美鳳已拖着有孕的身子先行去了北京,我們須得快些動身,好使這一對年輕的夫婦團聚。
“……無礙。”我搖搖頭,提起箱子跟上了他的步伐。
只是做了一個夢。
離奇怪誕而又香豔綢缪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