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愛之語
我擡起皲裂發黑的屍手,想把薛靈王從快要喪失理智的自己面前推開;可他抱得實在太緊,華貴的衣擺甚至沾染上了腥濃的污穢,并沒有察覺到我的渴血與殺意。
強勁有力的心跳聲在我耳旁響着,透過眼前曾愛撫了無數次的胸膛,我看到了那顆正在為自己揪緊的心髒。這個人愛上了給予他歡愉的鏡中來客,縱然如今的我已化作沒有七情六欲的怪僵,再無法以尋常的姿态行那魚水之歡,卻仍像是愛着——
想到正在鏡子那邊的時空苦苦等候的薛雲,嗜血的沖動竟被我倏然壓抑住了。薛靈王坐在籠中,一邊安撫着咿聲怪語的我,一邊聽着白師爺不知真假的言說。“千歲,僵屍這古籍中記載的東西頗為古怪,雖不是活物,卻也不見得就死得透徹;若想再生為人,其實也是容易的。”他頓了頓,許是知道賣官司會惹得薛靈王惱怒,便快而沉着地接着道,“千歲只需找一個幹淨的活人來,男女子皆可,教仙子将體內的屍氣渡與他便萬事大吉。”
“屍氣……”似是想到了某種可能,薛靈王撫在我脊背上的手一僵,原先被希望點亮的眸子緩緩黯淡起來,問道,“怎麽渡?”
“在朔月之夜行房即可。”白師爺将這滑稽的法子告知薛靈王,眼見他面露異色,便不緊不慢地解釋道,“千歲,這逆轉陰陽的法子講究的便是氣與氣調和,唯有身子結合了,才能方便渡氣呀。”
薛靈王沉默了。我忍不住微顫了一下,心道所謂的渡氣,竟是這麽個做法。于是不由得同情起将要禍害的人來;與這般怪物雲雨,怕是被選中的那人還未承載住屍氣,便驚吓得一命嗚呼了。“……本王不準。”我聽到薛靈王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來,底氣卻有些微微的不足。
“千歲,意氣用事實乃大忌。仙子本就不是我們凡人,怎能以婦人的三從四德制之?不過是一夜風流,那人也決計要在翌日命喪黃泉,這其中的利弊,千歲可要看分明了。”白師爺果然看出了薛靈王心中的微妒,鬼魅雙眸注視之下,竟故作傷感地嘆口氣,火上澆油道,“若是千歲不放心,身為靈媒的我也是可以的……畢竟比起那些蠢鈍的下人,師爺要熟稔得多,這條賤命也早就予了千歲……”
吱嘎一聲,薛靈王倚靠着的鐵欄驀然變了形。白師爺這話看似忠誠,聽在他耳裏卻像是嘲笑一般,我甚至能感到他瞬間的暴怒與嫉恨。“且容我再想想……再想想。”平靜了許久後,他重新擁我入懷,目光也從白師爺那裏收回,神色複雜地埋首在我濕膩的頸間,不再說話了。
“千歲可要快些想,畢竟多想一日,仙子便要平白多遭一日的罪。”白師爺若無其事地說着,顯然擊中了薛靈王的軟肋。他的喉頭滾動了一下,将我沉重的身子從粘着血鏽的籠中抱起,轉身便要帶我出去。
“……你們幾個若是忠心的奴婢,便去将千歲與這可怕的物事分開!”被他的舉動驚到的白師爺擰着眉,顯然不想再放我去作孽,厲聲對屋外守着的侍人喝道。薛靈王眉心一蹙,轉過身來正欲說些甚麽,便被趕來的護衛團團圍住,透着畏懼的冰涼武器指向了他懷中的我。
他冷笑一聲,并不将這些違逆主子的小卒放在眼裏;然而當他踢開武功低劣的護衛繼續腳下的步伐時,卻被身後的白師爺點了軟麻穴,強行與我分了開來。
再次回到鐵籠中的我想到,千歲,當真是個諷刺的稱呼。
……
缺損的白月在豫地幽幽亮起的時候,我睜開猩紅畸形的雙眼,看到了對面靜靜躺着的僵屍。那是一面精致的古鏡,琥珀色的鏡面倒映着我醜惡的姿容,在月光下散發着沉厚的色澤。
白師爺将我關進了靈媒屋中,卻沒有設甚麽防範,好似對這個無能的通天仙者放心得很。或許我從籠中爬起,動用飛僵之力擺脫禁锢四肢的鎖鏈,還可以沐浴着月光回到自己的時代;可我已經再無一絲氣力了。
我知道薛雲就在鏡子那邊守着,日日夜夜,不眠不休,或許身邊還有個忠誠的僵屍美人陪伴;然而我看不見他,便只能閉起眼來冥想,以記憶中的甜蜜來掩蓋心中的腐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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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憶了許許多多,身為幺子的自己在名望唐家的爛漫童年,未被世事染上顏色的臉孔有着同齡人羨慕的天真;又憶起赴往夷國求學時的刻苦艱辛,每一步都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一幕幕齒輪般的畫面在我腦海中沉浮,像昔日觀看過的古舊電影一般咿呀播放着。
靈媒古鏡始終靜谧地立在我眼前,仿佛在無聲地為我祈禱,傳遞着另一個時空的思念。吳鈎老漢曾說,僵屍王爺的弱點便是鏡子,對峙時只需用上一面圓鏡來照,他便會呆滞住了。
——薛雲為甚麽會怕鏡子?我隐約想到了緣由,卻無法去證實,只能在殘損的月下看着靈媒古鏡中的自己,揣測着自己日後的命運。
就當我終于能夠微微動彈,掙紮着想要起身時,眼前的琥珀鏡面忽地再一次如水波般漾了開來。千年後的滿月使得幽暗的小屋亮堂起來,細碎的影子拼接成端坐着的僵屍模樣。薛雲閉着雙眼,腐朽的腿邊已結上厚厚的蛛網,月光下的身姿冰冷而怆然。
他已經等了很久;然而我卻知道,這與那千年來的空寂相比,根本算不得甚麽。
“……毅鳴。”聽到他宛如夢呓的低喚,我早已停止流動的血液在一瞬間沸騰了。被鎖鏈铐着的手臂重重地撞向鐵欄,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激動些甚麽;然而當我察覺到他依舊死寂的眼神時,便停下來,頹喪地倒下了。
他看不見我,并不知曉自己苦苦等待的人正透過扭轉時空的古鏡注視着他的一舉一動,只是太過孤苦難受,便将靈媒古鏡當成了忠實的聽衆,毫無保留地傾訴着,敘述着。
“你應是見到他了罷?……那個意氣風發的年輕王爺。起初是對仙子的敬畏,再到視之珍物的寵疼,最終是深愛的刻骨;已荒寂了千年的記憶,如今想起卻仍是歷歷在目。”他似是在注視着靈媒古鏡,又似是在透過它注視着我,枯癟的屍唇微微嗫嚅着,吐出令我震顫的話語,“其實當千年前的你離開他的時候,我便是悟了——這是一場永無止境的循環,我終将以活僵的怪異模樣遇見還未邂逅薛靈王的你,再親自把你送回千年前的自己身邊。”
僵屍與活人的意念不停地交替,無論此時的我是何種形态,都已苦笑着接受了這宿命。薛雲在我離開的時候便知曉了這違背科學與常理的循環,卻無力去改變;如此看來,我在這裏一切意圖改變的作為,都是影響着千年後天下格局的正軌。“我不知這可怖的循環伊始在哪裏,亦不知你會在這重疊時空的穿梭中去向何處,然而唯一清醒的,便是我與千年前的薛靈王,都愛極了仙子——愛極了你。”
薛雲的聲音低了下去,每個字都仿佛揪在我的心髒。盡管僵屍化的意志已使我再難感到為人時的情緒,可我卻知道,自己正在為這個人深深動容。
是的,在不知不覺中,我也早已愛極。
“……我已惶然不安了多日。”剝落的蜘蛛網從薛雲腿邊分離,他破敗的頭顱動了動,屍手撫上眼前的靈媒古鏡,酸澀悵然地說道,“毅鳴,你見過了我——見過了薛靈王最為美好的面目,還能經受住這最為怪戾的模樣嗎?等你回來了,還會愛我這個油盡燈枯的僵屍王爺麽?”
靈媒古鏡隐約透出悲哀的氣息,我終于知道,因着千餘年的地下生活早已使他變了模樣,他始終把千年前的薛靈王和如今的僵屍王爺當做兩個人看待;甚至,還在嫉妒着此時正陪伴我的,曾經的自己。
“薛靈王與我除卻相同的五官,根本再無一絲相似之處……經歷了他的好,再來看我的狼狽懦弱,縱然有再多情愫,也應是消散得差不多了。”薛雲自嘲般笑了笑,青灰臉龐上幹裂的紋路被徐徐撐開,看上去的确怪異極了。“千年來我沒有一日不在擔憂;你為我開的第三只眼睛,始終不曾睜開過。當我終于在漫長的歷史變更中等來你口中的中華民國,看到那誤入西山的兩個學生時,麻木的心霎時蘇醒;然而下一刻,那驚天的喜悅便被茫然與無措沖散了。”
“白師爺在村中的動靜愈發大了;我怕是再也壓制不住。這個惡人終會被嚴懲,只要身為通天仙者的你回來。待到他真正化為黃泉路上的塵土時,我會去上一炷香,畢竟若是沒有他,我也無法與你相遇。”
“宋志良已被阿香救了回來,好端端的,并沒有被那些幕客化作的怨僵啃食。只要你回來,我便派人将他安全地送回北京;不過作為交換,你須得永遠在這裏陪着我才行。”
……
他喃喃地對着靈媒古鏡說了許多,末了将目光移開,垂頭道:“我是怕極了鏡子。它将你送來,又将你帶走,噩夢般使我焦慮煩悶,卻又時時盼望着奇跡發生——你像千年前那樣從中走出來了。可到頭來,鏡中孤立着的還是只有自己,在滿月之夜任那惡人肆意戲弄譏嘲……”
“若你再不回來,這千年的等待,便要淪為笑談了。”
薛雲的話音落下的時候,鏡中隐隐透出另一個人的影。我原本以為那是民國的時空将要消失的前兆,可睜着混濁的眼睛看了許久,發現薛雲還在原地坐着,只是身邊多了個人身模樣的僵屍美人。
明明薛雲還是僵屍的形态,僵屍美人又怎會複原?我遲疑地向身後看去,果然看到了正在門邊探頭探腦的阿香。她用複雜的目光注視着鐵籠中的我,半晌嘆了口氣,撩起裙擺小心翼翼地走了過來。
“……聽師爺說,仙子變作的飛僵,是可以通過行房渡氣再生為人的。”她全然不懼怕我的模樣,只是有些緊張地絞着衣袖,蹲在鐵籠前将那鎖鏈吃力地打開,低頭對上我猩紅的雙眼,默默地将手放在了自己胸前的衣襟上,“仙子仙子,你貴為天人,怎能承受這種折磨?僵屍之咒實在太為蹊跷,奴婢們又沒有本事……難得王爺遇上心愛之人……”
怔然間,她已是解落了羅裙。
“僵屍甚麽的,還是由奴婢來做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