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唐以素的拍攝內容卡在了和程瑜分開的內容上, 但配角們的拍攝依然十分順利。
當周菁坐上警車時, 楊茹燕也收拾着行李,偷偷地想要離開。
楊茹燕懷了孕, 李興昌這些天一直很注意她的動态,因此第一時間就發現了她的舉措。
在李興昌看來, 楊茹燕雖然是被拐賣來的, 但之所以和自己在一起,是兩情相悅,是因為彼此相愛,面對李興昌的質問,楊茹燕只回應了他一個冷笑。
“鬼才想待在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選你是因為全村就你一個男人能看,外面初中畢業的男人多的是, 長得比你好看的大把, 人家比你有錢,比你見識廣,誰要留在村裏和你過這種日子。”楊茹燕說着,呸了一聲, “當你選擇幫周菁的時候,就要做好失去妻子的準備, 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選擇,是你活該!”
“我的孩子……”李興昌臉色慘白地看着楊茹燕。
“我會打掉的, 你換個女人生吧。”楊茹燕說完, 趁着李興昌不注意, 立刻溜上了警車。
李興昌眼看着警車載着人開走,想要追上去,腳下的步子卻又停住了。
在他的身旁,那個買下周菁的男人,怒吼着帶着全村的男人追了上去,遠去的警車與拿着農具追趕的農民,越跑越遠,最終消失在了青山的迷霧之中。
“咔!”伴随着導演興奮地大吼一聲,彭曉宇的神态漸漸放松下來,他松了一口氣,慢慢走出鏡頭。
這一場戲的所有演員站在一起,因為入戲,所有人都被這沉重的氛圍影響,此刻大家看着彼此,電影中的角色還沒從他們的身上離開,大家一面感受着電影中人物與內容的沉重,一面又高興,總算将最艱難的部分拍攝完成。
所有人的心情都一樣複雜,不過伴随着時間一點點過去,待逐漸緩過來後,大家又恢複了以往的活力,這個鏡頭中的幾名主要角色,被導演叫過去進行交流。
唐以素全程站在一旁,沉默地望着,直到有人走到她的身後:“感覺怎麽樣?”
唐以素聽到這熟悉的聲音,驚訝地轉過頭,入目果然是陳長安長滿大胡子的臉。
“陳導?你怎麽在這?”唐以素驚道。
陳長安看了她一眼:“怎麽,就只準你在這兒圍觀,不準我過來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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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陳長安望着前方的幾名配角,道:“陸總就是找個由頭把我支開,這都下午了,總得放人回來,你這幾天狀态不好,不在酒店好好休息,還跑片場來,明天怎麽拍,想好了沒有?”
唐以素雖然挺好奇,陸洲拉着陳長安出去幹嘛,不過說到工作相關,唐以素很快将雜念抛開。
望着前方楠木村大片的田野遠景,想到電影裏的劇情,唐以素沒有急着回答陳長安的問題,反倒是輕聲道:“導演,我在想,李興昌這個人,到底是算對的,還是錯的呢?”
陳長安聽到她的話,微微挑了一下眉毛。
李興昌這個角色,從小在楠木村長大,因為先天成長環境的緣故,和城裏的年輕人過着截然不同的生活,在外界嗤之以鼻的初中學歷,但在楠木村裏,李興昌卻是學歷最高的年輕人。
也許是這樣的起點,讓他沒有走上買媳婦的道路。
看電影的人都知道,楊茹燕是為了擺脫現在的生活,而勾搭上了李興昌。
對于村裏買媳婦的現象,李興昌選擇了沉默,對于楊茹燕抛來的橄榄枝,李興昌到底看沒看破,電影裏沒有明說,但即便是自欺欺人,他應該也是說服自己,他與楊茹燕同齡,彼此算是自由戀愛。
他雖然有楠木村村民的愚昧,但卻同樣有善良的一面。
周菁能夠逃離這個無人區,李興昌幫了大忙,但最諷刺的是,伴随着周菁的解脫,這個幫助周菁的人,也失去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這樣的結局,不禁讓唐以素這個局外人,難免覺得有些唏噓。
“這部電影的名字,叫做《無人區》。”唐以素道,“楠木村住滿了村民,但因為愚昧,未開化,沒有人性,所以,他們不能算作是‘人’。”
唐以素說着,看向陳長安:“這是我對電影名字的理解,如果這樣的解讀是正确的話,那麽站在無人區村口的李興昌,也不算是人嗎?”
陳長安看着唐以素,緩緩道:“他是不是人,不是由我們來評價的,要看的,是他接下來做的選擇。”
“李興昌的戲份還沒結束?”唐以素有些驚訝,楠木村的拍攝內容已經進入尾聲,劇組已經開始挑選好日子讓演員殺青了,唐以素以為下午拍攝的這一幕,就已經是電影的結局,原來并不是嗎?
面對唐以素的疑問,陳長安神秘一笑,卻不多言。
李興昌畢竟是比較重要的角色,但和周菁的關聯沒有那麽緊密,唐以素不知情也正常,但是,電影之中,除了李興昌之外,還有一個角色,被留在了“無人區”的世界裏。
“我想,我明白了,為什麽最後這一段內容,我怎麽拍都不成功了。”唐以素說着,內心其實是有些忐忑的。
她還記得,當初試鏡《無人區》的時候,陳長安已經明确表明,不喜歡太有想法的演員。
換做是個識相的人,是絕對不會明知導演不喜的情況下,無端再開口提起相似的話題,很容易被視作挑釁,畢竟演員的職責,是表演出導演腦內的故事,從某個角度來說,演員就是導演手中的玩偶,是不應該有太多生命的。
這也是每次開拍,常見的導演開拍口號,都是“Action”,而不是“Star”或者“Begin”。
可是唐以素已經入戲,經過了這麽長時間的拍攝,周菁早已成為唐以素靈魂裏的一部分,每次拍攝和程瑜分離的內容,要麽帶入周菁的角色,覺得無法進行下去;要麽就是從角色中剝離開來,但問題是,生活中的唐以素,家中同樣也是有個和程瑜年紀差不多的唐棗。
雖然沒有生過孩子,但唐以素不論是在電影內,還是電影外,都是一名母親的角色。
“周菁決定離開楠木村,不肯帶走孩子,是因為她對這個孩子愛恨交織,她苦苦掙紮了這麽多年,就為了逃離這裏,如果将孩子帶出去,只要一看到她的臉,就會想起曾經在楠木村的日子,周菁覺得,這樣一來,自己永遠沒有辦法走出楠木村的陰影,迎來自己的新生活。”
唐以素道:“可是,不論是愛多一些,還是恨多一點,她對孩子都是有感情的,在楠木村待的時間越久,她的內心就越清楚,這樣的地方成長,對一個女孩子而言,簡直就是一場可怕的噩夢,目前我所拍攝的鏡頭中,周菁也曾無數次掙紮過,我無法接受,最終她會忍心把孩子留在這個地方,哪怕只是把她帶出去不養在身邊,也比留下好啊……”
面對唐以素的糾結,陳長安聽完,卻是十分平靜:“這座大山看似有人,實則無人,你既然記得自己拍過周菁掙紮的一面,應該也記得,這個孩子和周菁一樣心思細膩敏感,周菁的痛苦,她也全都看在眼裏。
“當她開口,用親情綁住周菁,要她留下來起,她和那些村民,已經沒有什麽兩樣了。”
唐以素聞言,猛地轉頭看陳長安:“電影中,孩子不過三四歲,這個年齡段,正是對媽媽最為依賴的時候,孩子處于親情的渴求要周菁留下,我覺得這事情理之中的事。這麽小的孩子,是非觀還沒有建立起來,因為這個原因就給她下定義,未免太過草率了。”
陳長安看着有些激動的唐以素,相比起她略有些激動的質疑,陳長安的眼神看起來,格外的漠然:“唐以素,這個孩子,是在女性不自願的情況下,遭受侵犯而生下的。她不是帶着愛來到這個世界上,她的存在,就是一場犯罪的證據。
“在華國,楠木村這樣的村落很多,越是貧窮,就越渴望繁衍與生育。
“是什麽能讓那麽多人,連綿不絕地被拐賣,從古至今,始終沒有停歇?
“就是這一代代的孩子,延續了祖輩的罪惡,才讓更多的女性受苦受累。”
唐以素沒有想到,陳長安竟然會從女性的角度,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她無意為人販子洗白,只是,在孩子這個問題上,她和陳長安,顯然有着兩種截然相反的見解。
這才是她始終無法拍攝成功的根本原因。
如果是以往,唐以素的內心一定非常認可陳長安,婦女被拐賣後的痛楚,即便唐以素沒有經歷過,身為女性,一旦想到這件事,便覺得惶恐不安,恨不得将那人販子千刀萬剮。
與人販子生下的小孩,也将是罪惡的果實,身為一名受害者,憑什麽要對這樣的小孩負責?
只是,一旦想到這一點,唐以素心中,難免又浮現出了唐棗稚嫩的臉。
一個是出生即帶着“原罪”的大山裏的孩子,一個則是已經提前預知,未來将會成為惡毒的反派。
兩個孩子,身上都攜帶着“罪惡”,一個代表的是過去,一個代表的,則是将來。
如果身上流着強/奸犯血液,出生在大山裏的孩子,從一開始,就應該被打上“不是人”的烙印,一旦認同這個觀念,是否也表示,唐棗這個未來的反派,注定要成為炮灰男配,是無可救藥的?
唐以素身為唐棗的媽媽,當然是不願意這麽草率地給唐棗判死刑。
所以同樣的,她也無法接受,僅僅因為“原罪”,就将程瑜留在無人區,給她打上“非人”的定義。
想清楚了這一點,唐以素道:“除非是先天性的變态,否則我認為,一個人成長期間外界對他的影響,并不比先天要弱,就拿周菁的孩子來舉例,她才三歲多,如果跟着周菁離開大山,開闊了眼界,見到了外面的世界,肯定就不會再支持婦女拐賣這種事了。”
“那是因為,沒有利益相關。”陳長安看着唐以素道,“貪婪會讓她去做更多的事情,只不過披上了虛僞的外衣所掩蓋,這種罪惡會變得更加高級,禍害更多的人。”
陳長安這話,雖然是評價別人的,但唐以素就是莫名有種,自己的孩子被人指着鼻子罵的感覺。
她不禁皺起眉毛,對陳長安道:“我不同意你的觀點。
“所有人的內心都有貪婪,不論是城市裏,還是農村中,這與人有關,與出生是沒有關聯的,只要尚未犯下錯誤,這個人就不是犯罪,我們不應該用看待犯罪的眼光去看他。”
這兩人站在邊緣,說了這麽長時間的話,早就引起了劇組人員的關注,眼看他們越說越激動,都快要吵起來了,大家一邊佩服唐以素的勇氣,一邊瑟瑟發抖地躲開,只有寧唯敢在這個時候湊過來,站在兩人的中間道:“你們兩今天不是休息麽,好端端的怎麽在片場吵起來了?”
“沒有吵架。”唐以素看到寧唯,稍稍冷靜了一些,深吸一口氣,道。
寧唯顯然已經知道了唐以素和陳長安的談話內容,身為編劇,這種事情上是最有發言權的。
他看了看板着臉的陳長安,再看了看努力克制自己的唐以素,想了想,先對唐以素道:“以素,我其實非常能理解你想要表達的內容,甚至在某種程度上,我的想法和你是一致的,但我要解釋的是,不是陳導不近人情,而是當初我們在讨論這個劇本的時候,就已經給了它定位。
“這是一部現實向的批判電影,帶着點諷刺,和黑色幽默的色彩,如果把電影比作是一把刀,一道利刃,那它就要足夠鋒利,才能撕開拐賣婦女兒童這樣的罪惡,只有把現實赤/裸裸地展現在大衆的面前,帶給大家足夠的震撼,才能起到警醒的作用。
“那種歌頌太平盛世,展現人間真情的電影已經太多了,不缺我們一個,這部電影,不是走溫情路線,但凡和現實挂鈎的一切事物,都是非常殘酷的。”
唐以素看着寧唯,又看了看陳長安:“你們都是這樣認為的?”
寧唯道:“難道有什麽不對的嗎?”
“當然。”唐以素立即道,“我以為你們拍這部電影,是想拍進觀衆的心裏,和觀衆讨論人性,讓人産生共鳴看完電影有所收獲。”
陳長安皺眉看着唐以素:“難道不是嗎?”
唐以素看着他們:“可是,人性是複雜多樣的,有正面,也有方面的。一味只展現反面,和那些歌頌太平盛世,展現人間真情的電影,又有什麽區別呢,只是為了讓自己和別人不同,就要把人性閹割,這才是對這部作品最大的侮辱。”
“你!”陳長安聞言,吹胡子瞪眼地對着唐以素,“唐以素,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唐以素被他一瞪,由于對導演的本能畏懼,令她不自覺地瑟縮了一下,但還是挺直腰杆,看着陳長安。
她當然知道自己說的話有些越界了,但既然都已經說了,就沒什麽好後悔的。
身為個演員,論起劇情內容的專業性,肯定是不如陳長安和寧唯的。
整個劇本內容下來,除了這一次,在這之前,唐以素向來對陳長安和寧唯的話言聽計從。
但也正是因為這樣,當察覺到異常的時候,唐以素才可以代表普通人,表達出自己的見解。
這就是她內心所思所想,如果陳長安和寧唯覺得不對,自然可以反駁地了她。
陳長安瞪着唐以素,氣得差點說不出話來,倒是寧唯聽完,陷入了深思,當陳長安想明白過來,打算反駁唐以素的時候,他反而被寧唯勸住了:“我覺得以素說的,也有道理。”
“寧唯!”陳長安瞪他。
寧唯卻陷入了深思,過了一會兒,索性直接拉着陳長安,跑到一旁角落讨論去了。
B組的拍攝還在進行,唐以素一邊看着彭曉宇和林心怡是怎麽演戲的,一邊慢慢調整自己的心境,努力從別人身上學習到更多。
轉眼就到了晚上,等唐以素再一次見到寧唯和陳長安的時候,大老遠的,陳長安就瞪了唐以素一眼:“以後要是出了什麽問題,這鍋就得你背。”
“啊?”唐以素奇怪地看着陳長安。
然而陳長安哼了一聲,也不多言,轉身就走了。
緊跟在他身後的寧唯,看着莫名其妙的唐以素,對唐以素笑了笑,低聲快速地道:“陳導被你說服了。”
“真的?”唐以素瞪大眼睛,驚喜地看着寧唯。
寧唯話說得客氣,但唐以素又何嘗不明白,真正說服陳長安的人,應該是寧唯才對。
寧唯瞧着唐以素高興的樣子,點了點頭:“改動的內容我會在今晚完成,明天會有新臺詞交到你的手裏,現場就要一字不差的記下,不然小心陳導發飙。”
唐以素背臺詞的能力超強,這是整個劇組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唐以素看着寧唯,忍不住笑道:“保證完成任務!”
雖然面色依舊消瘦憔悴,但此刻唐以素眼睛裏綻放出的光芒,卻是前所未有的明亮起來。
誰能想到,一個演員能為了個角色,茶飯不思日夜輾轉到了這個程度,這部電影是陳長安和寧唯共同籌謀的心血,陳長安那麽固執的人,面對自己的電影作品,哪裏是能輕易被唐以素這樣外行人影響的。
真正打動他們的,說到底,只唐以素對角色的真誠和用心,讓他們忍不住從唐以素身上,根據角色和內容尋找問題,最終才被打動。
寧唯看着唐以素總算恢複活力的樣子,道:“一會兒吃晚飯,早點回去休息,明天準時來片場,拍攝你和程瑜的戲份,明白嗎?”
“沒問題!”唐以素中氣十足地道。
困擾自己多日的問題,終于被解決,這天晚上,已經連續好幾天沒有胃口的唐以素,一口氣吃了兩碗飯才停歇下來。
飯後,陳長安等人在片場繼續忙碌,唐以素則早早地回到了酒店中。
不過今晚,她急着回來并不是打算和唐棗視頻,而是沿着酒店走道繞了一圈,最後在一間酒店的房門外停下。
聽陳長安說,陸洲下午從鎮上回來後,就回到了酒店之中。
剛才吃飯的時候,唐以素特地留意了一下,片場內不見陸洲的身影,所以唐以素才早早地回來。
陸洲來的時候,正好是唐以素全心全意沉浸在工作中之時,每天光是揣摩角色,就占據了唐以素的大半心神。
她又是個沒談過戀愛的單身狗,一點經驗也沒有,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麽處理她和陸洲之間的關系,索性就埋頭當鴕鳥裝死。
一直到今天,困擾了她許久的問題終于解決,工作的事情終于可以稍稍放一邊,唐以素也不再拖沓,打算趁着陸洲還在劇組,和他好好地談一談。
“叩叩叩”的敲門聲響起,唐以素有些做賊心虛地四下望了望。
這會兒劇組的工作人員幾乎都在片場忙碌,酒店內一片安靜,應該不至于有人注意到她。
想到這,唐以素收回目光,又看向那門上的貓眼。
房門內沒有動靜,也不知道陸洲會不會像她一樣,躲在貓眼背後偷窺?
想到這,唐以素擡起手,剛打算敲第二下,“咔噠”一聲,陸洲的房門忽然打開,唐以素一個不察,敲門的手差點兒敲到了陸洲的身上。
不過緊接着,唐以素頓時瞪大眼睛,看着陸洲。
他居然穿着浴袍來開門!
雖然浴袍裹得嚴嚴實實的,脖子以下的皮膚一點都沒露出來,但畢竟是惹人遐想的浴袍。
陸洲看到唐以素,也是一驚,那臉竟然比唐以素還要紅三分,向來冷靜理智的人,幾乎都有點結巴了:“以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