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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兩相處(1) (1)

一身淋漓的水, 剛上來,蓑衣就蹭到謝珣,他讓了下身子。

脫脫把蓑衣解下, 橫豎沒地方擱,兩腿一張,手拎着支在了中間。這姿态不雅, 謝珣看在眼裏,剛想說話,就見她撩開濕透的頭發, 不忘沖自己笑得黏牙。

因被雨淋,臉愈發白, 襯得那眉黛彎彎, 櫻唇似血。

謝珣目視于她, 不由莞爾,很自然輕吟道:“披蓑戴笠雨如潑, 紅是櫻桃黛是山。”

雖然聽不懂,但脫脫從他看自己的眼神中察覺到什麽, 眉梢吊起:

“臺主,你是說我像櫻桃嗎?怎麽又扯上山了?我是不是你見過的最好看的人,你說呀?說嘛!”

煞風景, 謝珣冷了臉:

“春萬裏,我看你人還算粗中有細,平康坊裏有十五個進奏院, 你每日散衙就往那跑,多留意下。若發現異常,就像你這回發現度牒一樣,随時跟我彙報。”

進奏院是各州道官員入京的寓所, 奏章往來,文書傳遞,都歸進奏院管。長安城裏,有些雜聞八卦是能在明面上說的,不能明着說,那就只能走暗的了,脫脫混跡于平康坊,略知一二,謝珣話裏什麽意思她很清楚。

不過,什麽叫她“還算粗中有細”?狗眼看人低,脫脫生了一通悶氣,張嘴就讨價還價:

“臺主既然都說了,下官當然會盡心。可是,臺主總不能白使喚我吧?”

謝珣道:“我看你有事沒事,兩只眼都在瞎轉,怎麽,舉手之勞順勢而為的事情,還想問我要報酬?”

咦,他倒反将一軍?脫脫保持微笑:“又想馬兒跑得快,又想馬兒不吃草,臺主,你的寶馬是不用吃草的嗎?”

謝珣也笑:“不錯,它不吃草,吃燕麥豆餅。”

一聽這話,脫脫換成一副破罐子破摔的表情:“反正我不白幹活,除非,”她眼珠子那麽靈巧一溜,勾着謝珣,“臺主讓我租住。”

說來說去,她是鐵了心想訛上一訛,謝珣心裏有什麽不明白的,他說:“不行,我未娶,你未嫁,又是典客署的人,住在我家你覺得合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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脫脫眨了下眼,一拍手,蓑衣掉了:“臺主你娶我呀,娶了我不就很合适了?我給臺主當……”

謝珣冷漠的眼神讓她立馬識相閉嘴,脫脫一抽鼻子,話鋒轉了:

“臺主就當是幫助生活有困難的同僚了,再說,我是扮男裝,你當不知道就好了。你不是想我替你在平康坊留意藩鎮進奏院的動靜嗎?可現在,我自己都泥菩薩過江,萬一被雲鶴追殺了,怎麽跟你彙報消息?但是,若我住在臺主家中,就不一樣了。一來我安全了,二來,我跟臺主彙報消息也方便,兩全其美的好事呀!”

她一張小嘴,麻雀似的,叽叽喳喳個不停。

謝珣卻忽然問:“你上次來我這,誰知道?”

脫脫立馬搖頭:“不會是她們幾個,那都是我家人,臺主放心,幾個要錢沒錢要勢沒勢的姑娘,能幹什麽?”

“康十四娘是你的同僚人很本分,住你隔壁,走動得勤。李橫波身子不好,常年幾乎不出家門,另一個阿蠻,不識字,年紀比你還小只會幹粗活,這麽一群人,确實不像。”謝珣悠悠說道。

脫脫一驚,指着他,氣呼呼的:“臺主早查過了,還問我。”

謝珣把她手腕一捉,揮開了:“你就是這麽和相公說話的?”

“那臺主到底讓不讓我住你家嘛。”脫脫雪白的腳丫子動了動,似有若無地踩他袍角上,暗自挑逗。

他餘光瞥到,不動聲色:“你方才所言,不無道理,不過你住進來要約法三章,能做到,就賞你間偏院的閑房。”

脫脫興奮地想跳,眉眼頓開:“別說三章,三百章我都能做到……”

車子遇到水窪,晃了一下,脫脫張牙舞爪撲進了謝珣懷裏,男人身上冷香,脫脫有些暈眩,小手渾然不覺地不安分起來,抓住他袖管:

“臺主,你身上好香啊,真好聞。”

她身子柔若無骨,濕漉漉的大眼睛帶着點霧氣,水汪汪的,人是又熱又軟,本能地就想再親他。

可嘴唇是涼的,脫脫稍一擡頭,貼了上去。

“臺主,你嘗嘗我,我是甜的比你剛才說的櫻桃還甜……”她厚顏無恥地呢喃,謝珣輕笑,見她也沒什麽章法可言,貓似的只知道在自己唇上臉上亂蹭一氣,手一伸,輕輕捏住她下颌,低聲命令:

“嘴張開。”

說完,舌尖抵進去,吮了起來,脫脫忽的就起了一層灼熱的戰栗。

她不禁閉了眼,兩手攀上謝珣的臉醉得人發暈,哎呀,上一回那算什麽。脫脫軟得一塌糊塗,整個人,挂在他懷裏似的,一陣深吻,人幾乎要窒息了,腳丫子蹭得他紫袍摩挲作響。

謝珣微微離開些,她不肯,把他肩膀扳住,迷糊說:“你怎麽不親我了?”

她腳一擡,俏生生的一捧雪踩在了他腿上,謝珣的衣領不知幾時被她拽的不整,兩人都有些微喘,他笑道:

“唔,确實是甜的,被多少人嘗過了?”

心正跳得震耳朵,脫脫一下聽出他的戲谑,立時不快,眸光閃閃:“真巧,臺主是第十萬個。”

謝珣忍不住笑,臉一俯,又開始親吻她。

雨聲太大,掩蓋住了車廂裏的動靜,脫脫被他親的不知身在何處,分開時,嘴巴亮晶晶濕潤潤的,謝珣氣息初定,把她那只嚣張的腳挪了挪:

“高興了嗎?”

脫脫眸子裏水霧蕩漾,波光潋滟的:“高興。”

謝珣整整衣袍:“高興就老實點兒。”

“你經常這樣親小娘子嗎?”脫脫問,兩只眼又開始瞎轉悠。

謝珣望着她,黑眸沉沉:“對,真巧,你也是第十萬個。”

脫脫臉一拉,立馬就不高興了,她低着頭,胡亂攘起蓑衣。

謝珣的目光落在她嫣紅微腫的小嘴上,微笑說:“你我棋逢對手,是好事,大家都十萬了,日後,還需各自努力啊。”

脫脫氣憤,不過轉頭就妩媚笑了:“哼,平康坊的客人又英俊又潇灑,出手還大方,等我做了都知,全長安城的男人都會喜歡我愛我!我又不稀罕臺主。”

她簡直要上天,謝珣笑:

“我還以為,你有多大志向呢,原來,只是做個都知。可依我看,你做都知都不夠料,既要熟知詩歌典籍,可不是靠一張臉一副身板就夠的。”

說到詩歌典籍,一下戳到脫脫短板,她更加氣悶,臉上卻笑得又嬌又俏:

“我聰明,可以學呀,只要我想學沒有我學不會的,你別小看人,我可不是目不識丁的那種傻子。”

她機靈,謝珣倒從李丞那裏聽過一句兩句,典客署裏她年紀最小,可論起精通藩語的本事,春萬裏數第一。

謝珣看她,論起臉皮厚應該也是數第一。

馬車在平康坊前停的,脫脫卻不願意下,難得的,臉上有些忸怩:“我不能跳舞,要不,我今天就去臺主家吧?”

說完,舔了下嘴唇,那個深吻真是有滋有味,不知道是不是跟男人親吻都這個味道的?好想每天都親臺主,脫脫神思又飄了。

謝珣上下看看她:“難得,不跳舞你怎麽付我租金?要去種田嗎?”

脫脫眉間微蹙:“我才不要。”她皮嬌肉嫩的,種什麽田?種田有人誇她漂亮嗎?

她下意識收了收皂靴,輕聲說,“我身上癸水沒幹淨呢,先不跳。”

謝珣微怔,莞爾道:“跟我這麽不見外啊,女孩子如此隐秘的私事,都告訴我,春萬裏,你這是把我當什麽人了?”

說着,提醒了她一句,“還不把鞋襪穿上?”

他以為她會厚着臉皮跟他鬥嘴,沒想到,人真的腼腆了下:“我怕把臺主的馬車弄髒了呀!”

謝珣心裏竟略有些失望,笑了笑:“穿上吧,我不會訓你。”

脫脫連忙把襪子從懷中掏出,穿前,不忘伸腳晃了兩晃:“臺主,假母說我的腳是她見過最好看的,你呢?你見過我這麽好看的腳嗎?”

這雙腳,肌膚如雪,圓光致致,幾個腳趾玉筍似的,趾甲染着鳳仙花,紅豔透骨。

謝珣輕輕把她調皮的踝骨捉在手中,那麽纖秀一把,他頓了頓:“哪來那麽多閑話,穿不穿?”

脫脫弱柳扶風般撒嬌:“你抓着我,我怎麽穿呀?”

謝珣當即甩了過去。

車身忽又動了動,似在避讓,外頭隐約有呼喝聲,謝珣問:“怎麽回事?”

車夫答道:“是安樂殿下的車駕。”

謝珣神色複雜:“往什麽方向去的?”

車夫說:“往南。”

平康坊離他所住長興坊不遠,斜對角而已,謝珣扭頭告訴她:“我不能送你回家了,你還是去平康坊吧。”

外面雨依舊磅礴,脫脫瞧着謝珣,撇嘴說:

“哦,一聽是公主的車駕,臺主就急眼了。你怎麽會喜歡安樂公主呢?她人可壞了,上回我無意沖撞了她的車隊,就要挖我的眼睛,這女人心腸多毒呀,你別喜歡她,我想你喜歡我。”

謝珣在思考雲鶴追的事,沒留意她啰嗦,只道:“這有傘,你拿去用,等你收拾妥當了再過來。記住,不許穿女孩子的衣服,明白了?”

說着,作勢要把車前小門打開,催她下車。

“公主沒我好,我不想你喜歡她。”脫脫嘟着嘴,慢騰騰套靴子。

謝珣眉心微動:“你再廢話,我只能把你踹下去了。”

脫脫忙把蓑衣雨傘統統拉過來,可那雙眼,卻柔波泛泛的堆起笑意:

“那我走啦,臺主。”

都那麽親我了,怎麽一點都沒有留戀呀,脫脫滿心狐疑,看對面男人實在是沒什麽反應,她怏怏跳下了車。

雨幕茫茫,水珠四濺蒸起霧蒙蒙的一層,謝珣見她身影消失在雨中,才收回視線,吩咐馬夫:

“走。”

進了長興坊,家仆看他下車,傘也沒打,忙撐傘過來相迎:“郎君,你回來了,公主她……”

那輛華麗馬車就在家門口停着,謝珣瞥一眼,提步上階:“我知道。”

雨聲潺潺,窗外竹葉被洗得翠亮,安樂站在那兒,一擡頭,對上謝珣的眼,他黑眸看她片刻,過來了。

雨傘一收,謝珣脫了靴,正要進來,眼前多道輕紗衣角,安樂把自己的雙履和他的擺在了一起。

謝珣臉緊繃,卻并沒有阻止。

“公主總這樣私闖臣的宅子,是哪門子道理?”他衣擺濕了,也不說換,盤腿坐在了楸木棋盤前。

安樂手裏把玩着他案頭白子,冰涼涼,她竟沒發火:“你總是對我沒好聲氣。”

棋盤好端端的,棋子也好端端的,可這平日裏,也不知道誰能陪他手談一局?安樂放下棋子,忽然說:

“今天是我母妃的忌日。”

謝珣聞言,神色緩了緩。公主母妃随聖人跟着先帝出逃,死于戰亂難産,這事本可避免,無奈當時兵荒馬亂,還是東宮良娣的她,就此香消玉殒。

安樂手中多出了一尊青玉小佛,雕的是良娣,眉眼溫柔,容顏秀麗。她撫着小佛低語,“其實,我對她根本毫無記憶,也談不上感情,但聽人說,我母親是個很娴靜的女子,阿爺很喜歡她。”

簾幕低垂,她手中的佛像油潤潤的。

謝珣道:“良娣端莊賢淑,是公主的榜樣。”

安樂叛逆地斜他一眼:“真不愧是禦史大夫,謝珣,你什麽時候都不忘說教,你在床上也這副德性嗎?”

謝珣随手拿來卷書,眼簾一低:“你今天來,想必不是跟臣訴說衷腸的吧,臣為良娣感到遺憾。”

氣氛一下被打碎,安樂冷笑:“不錯,你真了解我,禦史臺的人好威風,如今審案,連大理寺刑部都不用招呼,三司會審在你眼裏是擺設嗎?”

她收起小佛,說,“你不用費那個心了,度牒的事,輪不到你一個臺官插手。”

語氣不耐,安樂驕傲地把睫毛一揚,像是在訓自己的一條狗。

謝珣涵養頗佳,臉上沒什麽變化:“你上回問我,你我二人為什麽會越來越疏遠,我可以告訴你,你越來越讓人失望。以前,我只當你金枝玉葉,嬌氣了些,但後來發現,你根本就是毫無眼界貪婪又愚蠢。公主這樣的女人,我謝珣還不敢辱沒家風娶進門。”

看他雲淡風輕,安樂簡直想接盆雨水兜他頭上,她氣極,便極盡挖苦諷刺能事:

“家風?你母親早逝,你阿爺也早死在了當年的叛亂中,雙親都不在了,兩個姊姊遠嫁,堂兄弟們在外頭州道做官。你二十多歲的男人,至今娶不上妻,謝珣,你就是個孤魂野鬼,守着這麽大個院子,憋火了,連平康坊都不敢逛,也只能找院裏的下賤奴婢。你确實連個男寵都比不上,最起碼,雲鶴追敢作敢為,你就是個龜縮王八蛋!”

謝珣默默聽着,等她發洩完,手指一彈,把她因情緒激動掉落的棋子彈回棋盒,準确無誤。

“雲鶴追和其他女人的事情,你知道嗎?”他居然還能心平氣和地問她話,安樂挑眉,“你什麽意思?”

謝珣道:“你的男寵幾乎把長安城的貴婦睡遍,你說我什麽意思?”

安樂滿不在乎:“那是他靠本事睡的,有何不可?”

“他和我師母的事,你也清楚?”

安樂忽然笑得嫣然:“原來如此,你的老師不是貴為首相嗎?連自己的女人都看不住,算什麽男人,哦,我差點忘記了,文相畢竟是四十餘歲的人了,喂不飽自己如狼似虎的嬌妻,自然就要偷着吃了,你說是不是?”

聽她越發露骨,那語氣,簡直就像南曲的假母,謝珣阖了阖目,再睜眸,寒光凜凜:

“公主,你太無知了。陛下一代雄主,老師是良相,又有中書舍人這樣的專才,君臣際遇難得,幾代人為之努力的削藩大業最有可能在聖人手裏實現。而你,貴為天之驕女,卻放任自己的男寵羞辱一國宰輔,讓人何等心寒?”

他心裏深深一嘆,不願再跟她說下去,一揮手:“公主可以走了,你知道,任何威脅對我都沒用,我生平也最讨厭別人拿權勢壓我。”

安樂氣悶,她看到了他眼底不加掩飾的失望,未免心虛,但無論如何不肯輸給謝珣:

“你老師沒本事,少往別人身上栽贓。”

謝珣終于動怒,像要噴火:“就是一個村婦,也比你明事理。”

安樂霍然起身,她的裙擺婆娑,人生的窈窕修長,确實美麗。謝珣有一瞬的失神,當年,那個嬌蠻的少女拿着鞭子訓斥他時,他真的怦然心動,那時候的少女,像夢一樣美好。

“你敢拿我跟村婦比?”安樂踢翻了他的棋盒,玲珑清脆,滾了一地,她因為憤怒臉上的花黃都成了重疊紅雲。

謝珣冷着臉:“你跟南曲的老鸨同樣沒什麽區別。”

安樂的眼眸先是驚怒,轉而黯淡,她緊抿着嘴唇半晌沒說話,那雙眼,很快又燃燒起來:

“我的人,誰也別想動,謝珣,我勸你不要跟我作對。連太子見了我,都要禮讓三分,你想坐你老師那個位子還早着呢,跟我張狂什麽?”

公主氣勢洶洶地走了,行到院中,迎上來送茶的小婢子,她駐足,果然貌美,油紙傘半掩,有幾分美人卷珠簾的意思。

下賤奴婢,她酸氣四溢地狠狠劈了對方兩眼,警告道:“敢勾引你們郎君,被我知道,我剁了你的手。”

回到自家中,雲鶴追正和幾個白俊清秀的面首打雙陸,看她現身,忙都殷切圍上來,唯有雲鶴追,不去湊這個熱鬧,一撩袍子,笑吟吟地走開了。

他去撫琴,是一首《鳳求凰》。

雲鶴追精音律,善丹青,雖很少寫詩偶爾為之确是奇崛瑰麗,很特別。他坐在那兒,就像一幅畫兒似的美好。

安樂歪在榻邊的玉石屏風上,沉沉看他:他多像謝珣啊,俊俏的臉,颀長的身姿,謝珣會的,他都會。

“你們先下去吧,讓十一郎過來。”她飲了杯酒,長舒口氣。

衆人不情不願退下,卻不敢說什麽,走到雲鶴追跟前捏着嗓子拈酸說:“殿下叫你呢。”

雲鶴追在家排行十一,安樂來興致時,會這樣叫他。

“別彈了,我聽着并不高興。”安樂看他信步走來,手裏卻多了一朵帶露的栀子花。

雲鶴追很貼心地把花別到了她發間:“公主為何不高興?”

安樂伸手,一把揪下花擲到地上:

“你作的死,睡了文抱玉的夫人很得意是不是?鬧到謝珣知道?還有,他為什麽突然查度牒的事?若不是阿翁提醒我,我都不知道禦史臺動作這麽快,再晚些,你被帶走,我都難保你。”

聽了這話,雲鶴追一點都不害怕,灑然一笑:“難道他還能動得了公主和中貴人?”他抖抖袖口,酒盞抵唇,仰頭把佳釀飲盡。

安樂托腮,凝神說:“你好好想想,謝珣這個人,不拜神佛,怎麽就突然兩件事都有了風聞?禦史臺雖說辦案,盯的是長安城幾萬流內外官員,可不是佛寺道觀。”

她揮霍慣了,阿翁也需要為自己身後計,兩相權衡,無論如何都不能讓謝珣踩自己頭上斷了財路。

雲鶴追眼睛微眯,心裏殺氣拔地而起,小娼妓,他想起脫脫那張臉來。

細細算,這是第二次上她的當了。說來饆饠店,連個鬼影都不見。問那婦人,卻只知道她叫、春萬裏常年在西市晃蕩,具體住附近哪個坊倒真不知。

雲鶴追拿定主意,說:“公主,我大概知道是怎麽回事,請公主幫我聯系長安縣的縣衙,我要查一個人。”

安樂道:“長安縣五十四坊,那麽多人,你好查嗎?”

“铿”的一聲輕響,利刃出鞘,雲鶴追從牆上取下寶劍,撫着秋水光芒,笑笑:“是我的疏忽,給公主惹了這些麻煩,公主放心,只要她人在長安縣,是在籍人口,我就能查到她。”

長安城一百零八坊,朱雀大街從中一分,東五十四坊,萬年縣領之;西五十四坊,長安縣領之,兩縣則由京兆尹總其事。

脫脫住的崇化坊,歸長安縣。

雨過天晴,院子裏坑坑窪窪一片,被褥潮潮的,太陽剛露臉,阿蠻小老虎似的把東西全都拉扯出來晾曬。樹下,李橫波則把珍藏的幾卷書擺了開來,她在旁邊縫芸草袋。

連着幾日不見脫脫,兩人也習以為常,只消走幾步,隔着半拉牆頭喊一聲康十四娘問幾句,典客署見着脫脫沒,一切就都放心了。

阿蠻一身汗,剛轉頭,一道土黃身影極快地從牆上一跳,正好落在醬菜缸旁。

兩人都吓一跳。

等阿蠻看清,欲要驚呼,被脫脫一把捂住了嘴。

“別叫。”

對方臉上兩道灰,阿蠻歪着腦袋愣片刻,認出脫脫,噗嗤笑了:

“姊姊,你怎麽跟賊一樣,不走正門,單跳牆頭,被狗追了嗎?”

脫脫捏她臉頰,狠狠一扭,阿蠻鬼哭狼嚎直叫喚,吓得脫脫又趕緊捂嘴,弄到屋裏來。

李橫波見這兩人見面就掐,暗覺好笑,慢吞吞跟着進來。

脫脫向來報喜不報憂,算準李橫波要問,果真,李橫波笑道:“好幾日不見你,心越發野了,人老不回來也不知道托康十四娘帶個話。”

脫脫嘻嘻亂笑,嬌滴滴說:“對呀對呀。”說着幽幽嘆口氣,拉着李橫波的手往胡床上一坐,“姊姊,我近日恐怕都要很忙,典客署有個譯語大賽,兩年一回,我上次沒趕上。這次,一定要把握住了……”

“什麽是譯語大賽呀,”阿蠻插話,一副不谙世事的傻蠢模樣,脫脫叉起腰,神氣解釋,“就是比賽翻譯藩人的語言文字,我,春萬裏,可是典客署百年不遇的譯語奇才,這回準得頭名,等進了中書省當差,就再不是流外雜役啦!”

阿蠻嘴角一扯:“嘁,說的我們以為你要進中書省當個女相公呢。”

脫脫哼道:“我不能當相公,但說不定,能當個相公夫人哩!”

阿蠻兩眼冒光:“哇,姊姊你要是當了相公夫人,那能不能讓我給你當個大丫鬟?管着所有的丫頭?”

脫脫發哂,呸了句:“瞧你那點出息,我要是當了相公夫人,讓你當大丫鬟不是小意思?你放心,我讓你做我的大管家!”

阿蠻當真,抱着她手臂亂晃:“那你說話算數,不許變卦,誰變誰是曲池的王八!”

脫脫洋洋得意,下巴高揚,仿佛已經當上了相公夫人。

李橫波惦記別的事,支開阿蠻,問脫脫:

“你去謝臺主家中的事,跟康十四娘細說過嗎?”

一下被觸動心事,脫脫沮喪着個臉,搖搖頭:“沒有呀,我也不知道怎麽就被人知道了,幸虧陛下沒計較,臺主沒事。”

倏地想起那道鞭影兒,脫脫眼裏冒火,拿過奁盒,翻出一膏子,用發簪挖出一塊來細致地抹了抹手背。

李橫波摸摸她秀發,柔聲說:“十四娘常來做客,我倒不願意往壞處想她,她一個粟特人,孤身在長安讨生活十分不易,也不像什麽歹人。不過,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日後做事更謹慎才是。”

脫脫軟綿綿往李橫波肩頭一靠,嗅她身上淡香,撒嬌哼道:“知道了嘛。”

膩歪半天,脫脫拿定主意衣裳也不收拾了,只把錢袋裝上,換件粗布衫裙,往西市來。

剛要進裁縫鋪子,肩膀被人一拍,她吓呆,見是小五,立刻又掐又踢:“你想吓死我?”

小五警惕看看四下,把她朝另家打鐵鋪子扯去,火星四射,熱浪撲臉,脫脫掙了兩下,捶他說:

“要死了,你幹嘛?”

“有人找到我,要我打聽一個叫、春萬裏的,聽他描摹,我一想這不就是你嗎?”小五憂心忡忡,“你是不是得罪什麽人了?”

“誰找的你?”脫脫眼睛倏地睜圓。

小五說:“是長安縣衙的人,你不在籍。”

脫脫頓時心亂如麻,不能再等了,她深吸口氣,點了個頭:“對,我得罪人了,小五,你別說出去,但也不需要幫我什麽,就當不認識我,行嗎?”

小五急的撓頭:“哎呀,你到底得罪誰了,跟我說清楚,指不定我能幫你忙呢?”

脫脫搖搖腦袋:“幫不了,我不能牽累你,好哥哥,謝謝你提點我,咱們改日再見。”

她溜得快,幾步跳出打鐵鋪子,朝左拐了個彎,頂頭就撞進一個人懷裏。

一擡頭,脫脫面色煞白,連連倒退幾步,卻被對方攔腰一抱,攬到胸前去了。

雲鶴追笑吟吟的,低眸看她:“小東西,怎麽見了我是這副表情?我一萬兩黃金都備好了,你人呢?”

不等脫脫叫,他捂住她的嘴,風一樣,卷着脫脫上馬,揚鞭走人。

雲鶴追一手箍緊她腰,一手扯着缰繩,看不出,他禦馬的功夫也這麽好。脫脫無心多想,眉頭倏地一擰,兇狠回眸:

“放開我,我這就叫了!”

“你叫啊,我報過官了,你偷我白玉翡翠,長安縣縣衙的人也正到處找你。”

脫脫看看他打扮,再看看自己,知道大喊大叫必定讓人當做小賊被貴公子抓,她腦子急溜溜轉,眼見馬要上橋,聲音立刻軟得能掐出水:

“郎君呀,我被颠的惡心,想吐呢,先放我下來吧?”

雲鶴追眉一挑,嘴唇作勢在她鬓邊貼了貼:“想吐?小美人,不會是肚子裏懷了誰的小野種吧?”

去你娘的野種,你就是……脫脫恨恨手一伸,探進嘴裏,對準深深的喉嚨一陣猛摳,果然,哇的聲,劈頭全都吐到了雲鶴追身上。

空氣中彌漫開一股酸氣。

散衙會食吃的荠菹,綠綠的,還沒消化完,很醒目地挂在雲鶴追臂彎。

雲鶴追一襲白衫如雪,手臂一松,沒想到她真的吐了。趁他愣的空檔,脫脫目光一定,翻身跳下,幾步躍上石欄,撲通一聲,縱身栽進河裏。

橋下正悠悠駛過兩葉小舟,散裝着貨物,這麽好大一聲水花四射的,以為有人失足,忙撐篙去尋。橋頭上,一波波驚呼看熱鬧的人聲響起,指指點點,探頭探腦。

雲鶴追在上頭也看了半晌,忽一聲輕叱,策馬擠出人群。

很快,看熱鬧的人群散了,橋洞下,濕滑的洞壁那驟然冒出個腦袋來,少女大口大口呼吸,抖了抖腦袋上的水。

險些憋死,脫脫游到石階邊,落水狗一樣爬上來。

綠槐如陰,西市人流熙攘,脫脫攥緊錢袋子咬牙叫了輛馬車,跐溜鑽進去,一口濁氣才重重地吐了出來。

沒敢回典客署,怕被人撞見異常,思來想去,脫脫告訴車夫:“去長興坊。”

到了謝府,大門緊閉,脫脫叩了半天,才叩出個門神。

家仆對她竟還有印象,不過,脫脫這副渾身濕透的尊榮,很狼狽,她縮着肩:“謝臺主……”

“不在。”門神把大門咣地合上。

脫脫郁郁寡歡地瞅了眼“謝府”兩字,只好回平康坊。這個時辰,正是優妓們會客的時候,各館幽閉,裏頭是隐約的絲竹歌舞。

途徑一館,門忽然呼啦聲拉開,脫脫如驚弓之鳥,心一揪,卻正對上張昆侖奴面具。

她呆了呆,眸光頓時變得璀璨,提裙跑過來,腳一踮,揚手就掀開了這人的面具:

“臺……”

脫脫愣住,哪裏是謝珣,眼前分明是個陰郁的少年,看上去,不過十八九歲模樣,臉色蒼白,瞳仁烏黑。

她手倏地放下,把面具給人家重新戴好,燦燦笑說:“郎君,我認錯人了。”

剛說完,沒着意,身子被人一扯就抓進了屋裏。

脫脫衣裳半幹,頭發淩亂,少年抱緊了她,酒氣噴到臉上來,他呢喃說:

“你眼睛真美,就像月光。”

脫脫兩手抵在他胸前:“郎君,這裏雖然是平康坊,但不能亂來的。你,你是誰呀?”

“我?”少年哼哼笑了,“我是太子,你害怕嗎?”

脫脫嘴角一撇:“我還是女娲娘娘呢,你喝醉啦,我看郎君還是先睡會兒吧。”

他戴着個面具,說話甕聲甕氣的,像悶缸裏,又醉得厲害。人一晃,天旋地轉地就仰頭倒下了,連帶着脫脫。

脫脫扭扭身子,一翻身,從他懷裏滾了出來。她看客人腦袋都伸足幾下頭去了,給他一扳,太子的手就勢抓緊了她,猛地一拽,酒氣又噴上來,又熱又辣:

“阿娘……”

呸呸呸,誰是你阿娘,脫脫一掙,提裙就踹過去了一腳。太子的面具歪了,他自己掀起,沖着脫脫一直笑。

“你長的真像我阿娘,你額頭上是什麽?月牙?月牙不是在天上嗎?怎麽跑你額頭了?”

這該不是個傻子,脫脫蹙眉,迅速将他渾身上下打量一遍,玉佩醒目:上頭雕着海東青,水荷背景,栩栩如生。

脫脫識貨,一眼瞅出這是絕好的西域料子,不由看得出神。

太子一陣摩挲,把玉解了,丢給她:“你喜歡就送你好了。”

還有這種好事?脫脫目中的貪婪一閃而過,剛要接,一只手“啪”地聲打掉了另只手,為難自語:

“怎麽就管不住這只手呢,哎,他腦子不大好的樣子。”

可兩只眼粘在玉佩上挪不開,鬥争片刻,一想到謝珣那個小氣鬼,打心眼裏不服氣:看吧,不知有多少男人争着送我禮物。

她接過玉佩,高興地系在自己裙子上了:

“謝謝呀,真漂亮,正配我呢。”

太子呢喃中睡了過去,奇怪的是,此間竟無人照顧。脫脫納悶,打來盆水,替他擦了臉擦了手,捯饬幹淨,蹑手蹑腳把門一推,合上了。

她也倦了,一覺睡到五更天,猛地驚醒,忙奔到那人留宿的館舍,早人去樓空。脫脫找到假母,張嘴就問:

“那間的客人呢?”

假母正悠悠剔牙,一臉平靜:“什麽客人?”

脫脫手一指,假母乜她:“沒有,姑娘你是睡傻了嗎?昨晚知道你來,我正說找你,不成想你睡的天打雷劈都驚不醒。最近是怎麽了,不想跳了?”

“我明明昨晚見到……”

“你喝多了嗎?”假母打斷她,“上回慈恩寺聽講經,姑娘們都很有收獲,只有你,半路就不見人影了,你可不能仗着自己年輕漂亮就不學無術……”

誰不學無術,脫脫最受不了她啰嗦,把耳朵一捂,溜出了南曲。

天蒙蒙亮,坊門開了,早起的小商販勤快開張,攤鋪上賣粥的,賣餅的,吆喝聲已經雜亂地起來了。

脫脫買了個胡餅,一面啃,一面往東市去,到牛馬行暫租了頭驢子往典客署來。

署中氣氛緊張,平日裏大家言笑晏晏好不親切,因這回大賽,不覺有些微妙。脫脫看人都在用功,心不在焉,熬到散衙的钲聲一響,立刻精神大振,兩眼亮了。

李丞留意着她,自然,看在眼裏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臭罵:“春萬裏,這兩天怎麽回事,幹活你不行,吃飯第一名,再這樣下去別說拔得頭籌了,我看典客署都不要你。”

脫脫喪着臉,暗道我小命都快沒了,死老頭,還要吵我。

她敷衍幾句,照例溜得很快。

禦史臺中,謝珣和禦史們很少加值,雖說走的晚些是常事,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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