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秋千禍(下)
更新時間2012-11-19 9:44:07 字數:3382
黑甜一覺,醒來神思頗為澄明。
一邊在床前候着皎月去拿漱口的濃茶,一邊憶起昨夜困乏,有個重要的事情特特忘了辦。
寒食節當日,我與趙匡胤等人出宮游樂,那阖宮一衆的妃嫔便在宮中設宴賞花戲秋千。花團錦簇,楊柳扶青,秋千架上一幹美人笑春風。本是一場頗為旖旎曼妙的盛事,卻因那沈婕妤所蕩秋千上的繩索意外斷落,不得不中途告了吹。
人若歡喜秋千高,沈婕妤從上面摔下來,自然摔得也不輕。
匆匆用過早膳,便指皎月在藥櫃裏拿了兩支專治跌打損傷活血祛瘀的藥膏,又備了些好消化的糕點,一同去了沈婕妤的春熙閣。
因那沈婕妤在除夕夜後确确來我輕流閣裏探過幾次,尋常又頗得禮數的喚我一聲姐姐。小産後我在這宮裏并有沒有相熟的嫔妃,自然要對這個白得的妹妹多上些心,是以,合該好好的探她一探。
一路沒甚阻礙的行至春熙閣,兩閣相間的夾道裏除了個把當值的內侍和宮娥,連個唬人的石絆都踩不上。沈婕妤這一摔摔的,整個皇宮後苑都有些靜悄悄,倒讓人感嘆,一招蛇咬怕井繩,她自個兒也就罷了,摔壞了水腰出不來,可憐那一衆倒黴催的嫔和妾,竟也受了影響堪堪都躲回了閣分裏,直教人撓心嗟嘆,嘆的沈婕妤那一摔果然摔的不一般。
才是差人向春熙閣的主人做了通傳,那廂沈婕妤的貼身侍女青鸾就連連請了我進去。
饒是我纏綿病榻的時候聞慣了藥味,也被沈婕妤那一屋子裏的中草藥給熏得狠狠蹙了一把眉。
皎月把東西交予青鸾,我踱到沈婕妤的床前,貼着床沿坐下來,握了握她的手,啧啧,豈非一丁點兒的冰涼,道:“妹妹受苦了。”
她眼中盈盈淚光,些許日子不見,又加上這一摔,給疼痛攪得面色蠟黃,特特像那白雲酥放久了的模樣。使勁擡了擡身子,沒起來,只好将頭稍稍離得玉枕,娥眉擰做一團,一副愁腸百轉繞千回的仰着脖子對我颔了颔首:“妹妹在這榻上躺了兩天兩夜,可是将姐姐給盼回來了,卻不能給姐姐行個妥帖的禮,委實對不住姐姐。”
我将她的腦袋重新扶回枕上,淡淡道:“哪能呢,如今你這個樣子,我怎還好去拘那些個禮數?”把被角掖到她肩上:“可是疼的緊了?我瞅你這副形貌,倒比我當初腹痛時還要重上三分——”又輕輕觸了觸她腰上那個部位,眼見她嘴裏倒吸一口冷氣,鼻頭亦有些酸:“好好的一個人,竟摔成這個樣子,宮裏的秋千不時常都有專人看管麽,怎的偏偏到你上去的時候就斷了?”
她淚水在眼裏轉了轉,終于順着兩邊流下來,道:“姐姐不知——”還未再多說一句,已泣不成聲。
我擰頭對着一旁站着的青鸾,道:“你家娘娘可是受了委屈?”
青鸾雙眼通紅,上前兩步,跪下來回話:“娘娘明見,我家婕妤确确受了莫大的屈辱。”
我蹙着眉頭:“怎麽說?”
青鸾咬唇看了一眼沈婕妤,略顯清瘦的臉上現出許多心疼,正要開口,卻被沈婕妤攔腰喝住:“青鸾,我平時怎的教你,那宮中口舌豈是你一個宮婢可以嚼的?你且不知,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嗎?”
我看了一眼沈婕妤,道:“在本位面前,有什麽不當說的,出了事,自有本位替你擔着。”又對着青鸾:“你說罷。”
青鸾朝我重重磕了一個頭,這才道:“回娘娘,半個月前,奴婢陪婕妤去玉清池裏給那魚兒喂食,卻沒想碰上了正在亭子裏吃茶的官家與萼貴妃。婕妤心細,上前行了禮,又道身子不适欲先行一步,官家宅心仁厚,問了句婕妤的身子可好,那萼貴妃的臉上就堪堪現出了些不悅。婕妤自是不敢多言,只說并無大礙,官家再沒多問,着婕妤自己回閣。這才沒過多久,內侍省新近一批南唐進貢的水波绫,本該分給婕妤兩丈的,卻給萼貴妃扣了下來,說什麽婕妤身子不适,合該穿不了那樣輕薄的衣裳,娘娘以為,那是尋常人能找出的借口嗎?”
我搖了搖頭:“萼貴妃委實有些強詞奪理。”
青鸾亦是點頭肯定:“奴婢也這樣覺着,可婕妤和萼貴妃的梁子卻真正結下了。偶有幾次閑逛暢春園的時候,婕妤碰見她,端的一個步子都不敢踩了彎,唯恐哪裏不小心就又惹到她。然那萼貴妃卻次次都能挑出些婕妤的不是來數落,一來二去,宮中人人便知婕妤與萼貴妃不和了。”
聯想到從前萼貴妃以郁金取我性命的事跡,當初不大明白她何以對我下如斯狠手,因我到底與她無甚糾葛,現在依照沈婕妤的情形,卻依稀有些端倪可循,原是她不容忍任何人有機會得到官家垂愛的。我是失寵之妃,難保不有一天東山再起;沈婕妤年輕貌美,亦有機會青雲直上,她一顆心算計的清,倒難為有那個勇氣狠下心來。只可嘆一聲,我只顧在閣裏自個兒清閑,竟不知宮內還有這檔子事情。
依青鸾所言,寒食節當日,暢春園子裏排場大,宴席一共擺了二十桌,賞花的賞花,吃食的吃食,好不熱鬧。秋千繩索上飄揚的彩繩比那滿園的花兒還要嬌豔幾分,沈婕妤見着最旁一個秋千架上始終沒有妃嫔上去,喝了兩盅酒,便有些興意盎然的去了,她雖在一旁勸着,可始終也沒勸成功。沈婕妤這一上去,堪堪蕩了兩三下,就被斷了的秋千甩在一旁的石頭地上。
我心中抽了抽,斂眉道:“依你所言,人人都道那個秋千被動了手腳,只你家娘娘不知?”
青鸾欲說話,沈婕妤卻在下面拽了拽我的袖子,我看着她,道:“難道不是?”
沈婕妤點點頭,回道:“妹妹不笨,合該一衆人等都能看出來的,妹妹又怎會不知?只是千躲萬躲,以為喝兩口酒就能借着醉意提前離席,卻沒想着萼貴妃在旁說了一句,也只能硬着頭皮上去了。”
我接連問道:“她說了些什麽?”
“她只說,本位覺着那只秋千甚是好看,妹妹這一身淺绛色的褙衣穿的也不錯,秋千空着也是空着,妹妹何不上去蕩一番,權當是給本位這場宴席助興的?”
是了,我忘記與趙匡胤出宮的時候,後苑一切事宜皆是由萼貴妃代管,節日上的宴席,理所必然由得她去操辦的。
我嘆了口氣:“于是你就去了?”
沈婕妤淚盈于睫,道:“妹妹又豈有不從之理?”
我再嘆氣:“萼貴妃果然恃寵而嬌,光天化日這等事也做的出來,巧的是那一衆嫔妃,竟也不吭不響,由着她胡作非為。”
沈婕妤有些怨憤:“姐姐何以用“巧”來說話,明明就是人人自危,沒個膽大的敢在萼貴妃面前聲張。妹妹命苦,才讓她這樣追着陷害,今次是秋千,下次卻又不知是用個什麽法子。”
我面上怔了怔,萼貴妃,她倒是真有這個魄力的。
想了一想,從被褥下重新握住她的手道:“你且放心,有我在的一天,就斷不會讓她再來害你。”又頓了頓:“你腰上的傷,可能好全?”
聽得我這樣說來,她臉上的情緒煥然新生,道:“妹妹知曉那一蕩必然會出事,便做足準備,以傷害最小的姿勢落了地,只是雖不至于傷到骨骼,這一時半月,卻也再下不了床。”
我松了口氣,道:“如此便好,你且好生休息,待我過上幾日,再來看你,這期間,你就什麽都不要挂念了,索性養傷養病的人,心眼是要放開的。”
她明白的點頭,眼圈亦又紅了一紅,道:“芮孜何德何能,竟承蒙姐姐這樣擡愛,想是當初——”
我打斷她:“當初的事情不必再提,你對官家一片冰心,我亦心中有數。如今我雖不至于和那萼貴妃平起平坐,但叫她給我擺臉色看,還須的仔細思慮。”
她輕聲道:“妹妹從來就未曾懷疑過姐姐的能力,單就這次寒食節,官家對姐姐也特特不一般。姐姐複寵那天,便指日可待。”又咬了咬嘴唇:“然天家心意難測,姐姐還是小心為妙,凡事明哲保身,方是上道。”
我堪堪笑了出來:“倒是摔了一下,就摔得神思清明了,怎的也不做那黃粱美夢,以為一切皆是空想得來的。”
她亦是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泛黃臉上氤出一絲潮紅,卻比那初春花兒更嬌美,道:“姐姐又要取笑妹妹,姐姐明知妹妹的那些個妄念,是斷不可實現的,如今只盼着姐姐能夠翻身,也好傍在姐姐的身下,保一絲周全。”
我朝她嗔道:“嘴皮子越發會說,竟不知身上還痛着麽。”又正了正神情,道:“但凡我有那一日,也一定扶你做人上人。”
她笑的愈發燦爛:“妹妹倒不想做那人上人,只是姐姐怎的才出了一趟宮,對官家的态度就變了這許多?從前不是總說不願淌那個渾水的麽,今次卻這番主動,莫不是在出宮之時,就與官家已經——”
我急急捂住她的嘴,佯裝氣道:“再胡說,我叫你真正起不了床。”
我不是多少對趙匡胤有了意,卻着實因着這次出行對他大大改了觀。從前沒有計較,那是我覺得自己這樣将就,日子太平安穩也便沒甚希求。但今日芮孜之事,卻讓我真正明白,宮闱之中,往往不是你自個兒想要太平,別人就會給你個太平。萼貴妃之人的事件,一旦開始,便沒個結束,除非有一天我能真為自己說上話,否則行差踏錯,一個小閃失,都能讓自己送了命。縱然我的命不那麽金貴,也沒剩了多長,卻也願自己的性命捏在自己手裏,而不是妄由他人随意踐踏的。
這廂胡芮孜連連讨饒的聲音傳入耳裏:“姐姐快別折騰芮孜了,這腰上還疼着呢——唔,姐姐你真真下的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