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寒食節(六)
更新時間2012-11-16 9:38:05 字數:2607
幾番折騰,房裏終于幹幹淨淨退得只剩了我和趙匡胤兩個。
一間裝點的頗為雅致的卧房。床是上好素漆花梨木的三面圍子帳床,床帳用的是淡青色紗幔,月白絲帶纏着分別收于兩側。一道紫檀嵌景天滇丁香圖的六扇折屏立在床前三尺來遠的距離,屏風右面窗戶下亦是一臺花梨雲紋案幾,上頭擱着一個青白釉印花的膽瓶,裏頭插了些許的玉蘭。清夜幽幽,玉蘭飄香,與那旁邊羅紋歙硯裏松煙墨的徐徐墨香交相萦繞,別有一番滋味。
我與趙匡胤,便坐于這案幾兩側的褥墊上,兩兩相望。
唔,卻不是一直這樣望着的,而是他方才說的那句話,惹的我頗有些詫異的望向他。
他方才說:“今日出來這一遭,卻将最重要的事情沒有做。”
我望了半晌,終于說道:“什麽重要的事情,此時再做,可還來得及麽?”
他緩緩拿起面前果盤裏的一只梨子,卻答非所問的:“光義倒很有心。”
我心下幽幽的墜了墜,,裝傻陪笑道:“是呵,原是夫君也喜歡吃梨的。”
他握梨的手滞了一滞,轉而笑道:“我本今天帶你出來,是去南郊拜拜你的爹娘,卻不想你一味沉浸在逛街的意趣之中,興致所致,竟也沒來得及趕往郊區。”
我正端茶的手停在半空,良久,才看着他道:“你說什麽?”
回神想起他在宮中告訴過我爹娘已逝,便有些傷神的接着道:“夫君怎的不早些提起,我那爹娘——他們是葬在南郊的何處?”
他放下梨子,卻沒有立時回話,沉默了一瞬,才道:“你爹娘并沒有個實在的墓冢。”頓了頓,再道:“我與你相識之初——”忽然停了下來。
我聽得雲裏霧裏,便焦急的追問道:“相識之初怎麽了?難不成那時我爹娘就已經去了嗎?”
他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
我心中大震,還想問下去,他卻攏了攏袖口,雙手置于膝上,淡淡道:“我并不想談那些個過去的事情,所幸雖然沒能去成南郊,這寒食節卻還沒有過。如此,一會兒你去院裏燃幾柱香,再對着北方拜上一拜,便也能祭他們的在天之靈了。”
他說的是對着北方,那麽我是來自北方的麽?東京以北,便是北漢的領地了,合該我不是那彈丸之地裏的子民吧;然更北的地方,卻是遼國,但以我如今這般的相貌,卻定然是不像的,思來想去,稍稍有些頭疼。
他顯見看出了我的疑慮,轉而沉寂道:“既是已經忘記過去,就不要再追根究底,須知有些事情,卻是忘掉比記得的好。你現下是宮城裏的妃子,就好好做你的妃子,斷不要有個什麽心思去探那些從前事,曉得麽?”
一番話說得極其輕巧,仿佛事不關己。我亦曉得他的這些話,是在給我一個臺階下,教我不要鑽那些個沒甚意義的牛角尖,許是我鑽了,還會憑的生出些什麽事故來,如此,倒不如順水推舟,依着他的性子罷了。于是穩了穩心神,和顏道:“夫君所言極是,端的我也過慣了這宮裏的清淨日子,從前怎麽樣,倒真的不是那麽上心的。”
他初初露了些笑容,如那春風一般和煦的微笑,像是擯開所有憂愁的,對着我道:“看着你如今的樣子,我真覺得,那時不該狠下心腸不去看你。”
我心有一縮,正思量着他是否提的是我小産之時,卻猛聞窗外有些閃動,眼風一緊,便脫口而出:“誰?”
他袖筒裏的短刀亦伴着我的聲音劃破窗紙凜然飛出,窗外“啊”的一聲,一個人影慌忙閃過。
不等我反應,趙匡胤已是飛身跳出窗外去捉捕那賊人。
留我在屋內狠狠的怔了一怔。
此番怔的,是我竟然能與趙匡胤同時意識到窗外有人。想是他武功極好,論單打獨鬥的能力,那古往今來歷朝歷代的君王裏,怕是沒有一個匹敵的,覺察到一窗之隔的外頭有刺客,顯然不是什麽難事。怪的卻是我自己,怎會有那樣的警覺,和他絲毫不差做出反應,且當時我若是也有個什麽傍身,只怕亦會與他的那把短刀一同飛了出去。
聯想到白日裏從馬車上那番輕盈矯健的下跳,心裏初初有些想法,莫不是,我從前也是個練家子,手上卻有那麽兩下功夫的?只是怎的那招式,竟一星半點也想不起來?
正冥思想着,就聽見王府裏鬧做一團,窗外影影綽綽一眨眼的功夫已經聚集了一大堆人,趙光義和符氏匆忙趕來,趙匡胤拎着一個丫鬟裝扮的女子從暗處走來。
唔,這個紫衣丫鬟的雙螺髻已被趙匡胤的短刀足足割掉了一半,左邊頭發散亂的落了下來披在肩上。
我皺了皺眉,起身推開房門,走了出去。
侍衛執的火把以及小厮打的燈籠,已将門口這一席地照的亮亮堂堂,趙光義和着夫人符氏一股腦兒的跪到趙匡胤面前,聲音既是惶恐,又帶着些淩然,道:“臣弟該死,竟不知府上還有這等沒有規矩之人,驚擾了皇兄與嫂嫂。”又瞪眼瞧着那個跪在地上已經吓得沒個方寸的丫鬟,怒道:“你在房外鬼鬼祟祟的作甚,難道不知今晚住在這個廂房的人是當今的聖上與臻妃娘娘麽?你是吃了熊心豹膽不成,竟這番的拿捏不住。”
那紫衣丫鬟聞言,連連跪行上前對着趙匡胤磕了幾個響頭,又對着我可着勁兒的猛磕幾下,才道:“官家和娘娘實在誤會奴婢了,奴婢只是,奴婢只是奉命将那些小糕送于官家房中。不曾想剛走近窗戶,便看見一只巴掌大的野貓卧在地上,心中有些恻隐,便想先抱了貓兒回房,可身子才近了窗戶,一只短刀就飛了出來,奴婢,奴婢就是有十萬萬個膽量,也不敢在官家房前造次啊。”
她說的聲淚俱下,身形又委實孱弱,怎麽看都不像是個會武功的刺客。況且剛才趙匡胤刀子飛出去的時候,我也的确聽到個盤盞落地的碎裂聲,今次這一地的狼藉糕點,亦能證明她所言非虛,想是誤會一場,便有些同情的看着她,只是不知趙匡胤會怎麽處理。
那廂趙匡胤負手沉思了片刻,才對着跪了一地的衆人道:“先起來再說吧。”
趙光義起身後,卻一言不發,擡腳就往那婢女肩上一踹,喝道:“這等沒有教養的家婢,卻來給我府中丢臉,如此,留在這世上也沒甚作用——”反手一抽,從身旁一個近侍的腰間拔出一只長劍,直指那婢女的咽喉。
千鈞一發之刻,趙匡胤彈指一揮,一粒金珠打在趙光義的手背上,愣是将那只劍在離得婢女喉頭一指粗的距離處,給打落了下來。
趙匡胤擰眉道:“既是我還沒有說話,怎的你就這般性急,要将這丫頭處死?莫不是還有個什麽隐情,要殺人滅口的?”
趙光義登時臉色大變,如石灰浸墨,鐵黑中透着煞人慘白,跪下回話:“臣弟絕沒有這樣的意思。”
趙匡胤只看着那夜空上方,臉色如常,道:“我也知在你這府上,不會生出什麽事情。今夜之事,只當誤會一場,”又側下臉看着跪在地上的趙光義,冷冷道:“着那個丫鬟出府,你等也都退下吧,繞了這麽個彎子,你想做些什麽,我心裏也大概有了個數,時辰不早,就別叨擾我與你嫂嫂歇息了。”
跪着的趙光義身子如惶惶秋葉落地抖了兩抖,沉默一瞬,才幹幹回道:“是。”
話畢,起身撤了一幹人等,因趙匡胤不想換房,又着人重新糊了窗紙,一番瑣事折騰下來,我與趙匡胤再次回房的時候,已是三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