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接了皇子
更新時間2012-10-29 10:12:48 字數:4878
轉眼已是四月芳菲,桃紅柳綠的暖春之際。一連三個月的藥石療養,以及皎月、初雪、綠湄三人的悉心看護,我的身子看上去終于不再羸羸弱弱,面色嬌好一如這晴天裏初綻的粉桃一般,格外動人。
只有自個兒心中最是明白,那內裏的精氣神雖一直由藥物撐着,顯見洩了不多少,卻以極其細微的态勢,在慢慢的轉向衰頹。
然面上的快活姿态,還是要做足的。
着了一條蔥綠色的散花水霧青羅裙,随意在腦後用一只翡翠梅花簪挽了個髻,便由的皎月攙扶,一路去了暢春園裏賞花。
既是賞花,也是與原本撫養趙匡胤四子趙德芳的梁昭儀打個照面,算是就此承接了德芳的撫養權。
因趙匡胤在元旦那天說過打算将德芳接于我處撫養,可惜我身子極度虛弱,這一将養,又是連連養了三月,便将此事一直拖着未辦。如今,我的氣色看上去已經大好,那德芳小皇子,依理也該由我來照看了。
将将踱在園子之中,梁昭儀已經并了兩個侍女在那裏守候,德芳雖是一臉稚氣,但立于她的身後卻是不卑不吭,相當擔待。
見我到來,梁昭儀和着那兩個侍女,微笑屈膝于我行了一個大禮:“臣妾見過娘娘。”
我連連扶起她,笑盈盈道:“妹妹不必拘禮,快快請起。”
梁昭儀這才起來,待她的兩個侍女退去一旁,細細打量了我幾番,對着我道:“姐姐此番裝扮,卻叫這滿園花木都失了春色,真真更勝從前,愈見幽美了呢。”
素聞梁昭儀口齒伶俐,為人圓滑,今日一見,卻比那傳說中的更加入目三分。我看着她,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美人。膚若凝脂,面白如玉,一雙汪泉似的桃花媚眼斜斜上挑,透出一股似醉非醉的柔美風情來。遂順手拿起絹帕在鼻翼兩側拭了拭,謙虛道:“妹妹正當桃李年華,自是本位這種半老徐娘不能比拟的,如此,妹妹過譽了。”
梁昭儀也不再堅持,只淡淡的笑了笑,轉而對着身後的德芳道:“還不過來拜見娘娘?”
德芳方上前兩步,對着我作揖道:“德芳給臻妃娘娘問好。”
聲調穩重,透着與其年齡和相貌不大相符的成熟勁兒。我自知他是早逝孝明皇後的親兒,少年喪母,便比着一般同齡兒童更加的早熟和懂事,再加上自失憶之後除夕夜上還有過一面之緣,于是心中頗為憐愛,遂擺了擺手招引道:“芳兒過來,讓本位仔細瞧瞧。”
他清亮的一雙大眼看了看我,踟蹰片刻,便走到我跟前。
唔,鼻是鼻,口是口,一副淩厲的劍眉幾乎原封不動搬了趙匡胤的下來,只是細看上去,卻不乏他小孩子天生的爛漫之氣,着實讨人喜愛。
我撫摸着他的頭發,笑道:“芳兒如此年紀就識大體,本位瞧着甚是喜歡。”又對着一旁的梁昭儀說道:“只是現今要将這樣一個聰慧可人的小孩子從你身邊帶走,本位心裏多少都有些對你不住。”
梁昭儀面上稍稍怔了一下,一縷凄迷的情緒稍縱即逝,便又笑着回道:“哪裏的話,姐姐從前就和德芳處的不錯,今次雖失了記憶,卻也一見如故,當真是母子緣分親厚,旁人羨慕不來的。”
我自是笑的坦蕩蕩,陣陣清風夾着花香輕飄飄的拂了過來,這廂德芳也漸漸放開些,拽着我的袖子道:“母妃,這風來的正是時候,可否讓皎月侍女陪着德芳一道去放紙鳶玩呢?”
我初初愣了愣,旋即開心笑道:“去吧,當心別摔着就是。”
心底對這個于我來說一點陌生尴尬都沒有的小皇子特特感到欣慰。
許是小孩子天性愛玩,瘋起來奔在園子中的德芳愈顯鮮活,全沒了剛才在我面前的一絲沉穩之氣。我與梁昭儀側身看了一會兒,便并肩一起朝着園子另一頭的玉蘭花樹前走去。
皎皎白如冷清月的玉蘭花,高高綻放在枝頭,與這園中萬紫千紅的瑰麗堂皇現出一絲不事沉淪的高潔之氣來。我盯着蘭花看了許久,方道:“妹妹可是還有什麽要對本位說的?”
沒有半絲驚訝,梁昭儀聞言露出一抹動人的笑,柔聲道:“姐姐确然一如既往的聰慧,妹妹縱然有再多的心思,都瞞不過姐姐。”
我淡淡的:“你且說來就是。”
她側身福了福,起來道:“既是姐姐相問,妹妹也便不拐彎抹角。”又看了看已然跑遠的德芳,在皎月的帶護下歡欣鼓舞的扯着絲線牽引那紙鳶越飛越高,接着道:“妹妹懇請姐姐,每月一次,能将德芳帶于妹妹的紫笕閣裏住上一夜,須知妹妹撫養德芳已近三年,母子之情早就深植心中。此番雖是官家聖旨,妹妹不敢不從,德芳年紀又小,怕是不日便會忘了我這個早前照料過她的庶母昭儀,妹妹自當不能忍受這種切膚之痛,所以鬥膽,還望姐姐成全。”
我壓着胸口咳了兩下,思想了一會兒,道:“如此也不是什麽特特越軌的要求,我答應你便是。只不過,何以你會覺得德芳要忘了你和他的母子之情,本位瞧着,德芳定然不是一個忘恩負義之人。”
她堪堪沉默了許久,終于道:“姐姐有所不知——”
我頗感興趣的面向她:“哦?”
她擡頭看了看那玉蘭,方才又對着我道:“乾德元年臘月,孝明皇後忽然病逝,時年不過二十二歲,舉國震恸。自妹妹進宮以來,就常常見她素衣皓淨,氣度卻是雍容不凡。清晨起來,便會誦讀佛書,官家寵冠姐姐于**的時候,王皇後每每事奉杜太後左右,極致盡孝。可是不知怎地,一向與世不争,身子骨又健朗的她,竟忽然在那年冬夜宣告得了不治之症,不日便崩逝了。姐姐已經想不起來,但妹妹可是記的深刻,那阖宮一衆嫔妃都跪于她床前哭天喊地的時候,只有四歲的德芳卻立在一旁冷冷相看,半滴眼淚都是沒流。想他親娘死去,他竟無動于衷,那妹妹這個只做了三年的庶母,又何德何能,要他在心中開一片地方出來騰給這白送的母子之情呢?”
我心中很是震驚,料想不到那德芳幼年居然有如斯心境。只感嘆他要麽太小,不懂喪失親人的悲痛;要麽性子實在太涼,只道那是個尋常的生老病死,無甚可哀。但面上還是飄飄然的:“如此說來,德芳倒真是與別的孩童不大一樣。”
梁昭儀點了點頭:“雖然如此,可德芳确然是一個招人疼愛的小孩子。官家将他托付于妹妹的時候,妹妹還曾有些許抗拒,怕那孩子不大跟人親近,便看不好他,惹官家生氣。誰料除了性子有些涼薄,德芳的課業與品行确是一等一的出色,現下不過7歲的年齡,就已經将太傅交予的《史記》、《春秋》、《戰國策》等諸子百家的學著熟讀于心,且還經常引經據典的與太傅進行辯論。官家每每來探查德芳的課業,都十分欣慰,直言德芳确确有着治國安天下的天賦,倘若假以時日,必然成就大業。”
我聽得心上一顫,斂容道:“官家的聖意,豈容你我猜測?”
她聞言驀地跪下,驚道:“妹妹不敢。”
我垂眼看了看她一襲玉渦色的煙羅紗衣,攤在地面上像極一片流雲,面色如常道:“起來吧,我道你是有口無心,以後不要再犯就是。”心裏卻聯想着皎月對我提及的那些**嫔妃轶事,終于對她這一番話的用意了然于心。
這梁昭儀原是刑部、戶部尚書陶谷的外甥女,名喚梁汝氤。那陶谷因曾在趙匡胤黃袍加身登基時忽然拿出一部禪讓诏書而聞名,卻因為此人太急功近利,又對官階之名看的過重,既是飽腹詩書,也一直都未得匡胤的重用。是以,縱然梁汝氤美若天仙,知書達禮,為人處世亦是一等一的老道圓滑,因着她那個不争氣的舅父,也始終不大得匡胤的待見。一個女人,終無所托,于這久不見光的皇宮深苑又沒個盼頭,注定是孤獨的。眼見着德芳有朝一日能夠繼承大統,她這個便宜得來的養育之恩定能沾親帶故,借些光彩,好去頤養天年,以資門楣。
但帝王之家的皇位之争,又是誰能下的了斷言的?
日頭有些毒辣,我扯着絹帕在鬓前沾了沾,對着她道:“妹妹若是不勞煩,可否去與本位取些水來,本位覺得有些許口渴。”
她初初站起來的身子晃了一下,立刻媚笑道:“姐姐立等,妹妹去去便來。”
我颔了下首,她便領着那兩個侍女從園子裏走出去了。
瞥眼看了看遠處正玩得興起的德芳和皎月,心下才稍稍感到一絲暢快。罷了,終于少了那些個在我眼前裝腔作勢的嘴臉,可是好好的欣賞一下這滿園的春景吧。
才繞開那一片玉蘭,走到園子西南角上的一處漢白玉憑欄前,看着兩只彩蝶在那一團雍容華貴的牡丹花上翩然相戲,背後就想起一聲沉沉的音調來:“臻妃可是大好了?”
我詫然的轉過身,卻見趙光義一身紫色朝服,系羅料大帶,并有緋色羅料蔽膝,身挂錦绶、魚袋和田玉佩,并戴玄色展角幞頭的立于我面前,熠熠陽光下尤顯得風姿卓越,真真一個出類拔萃、潇灑英挺的皇家玉面郎。比之他現在的哥哥趙匡胤,少了些氣度,卻多了些俊逸。
我心也不知怎地,竟不由突突跳了兩下,然面上卻是拿捏了一個很好的态勢,朝着他微微福身道:“見過晉王。”
他自一副傲然的樣子,也不看我,只對着那一片争相鬥豔的牡丹,冷冷道:“你倒是還記得本王麽?”
我一愣,也順着他的方向望去,恭敬說道:“王爺威名,**皆人人知曉,本位雖對從前的人事無甚印象,但于王爺,還是略知一二的。”
他回身看我,眼角上挑:“是麽?你卻說來聽聽。”
我微微打了個冷戰,這四月的天,說熱不熱,說冷,還真瞬時就有了些沁人的寒意。想了一瞬,才道:“王爺如今名噪一方,朝堂上下無不人人稱羨,何以要聽我一個**妃嫔的那些個以偏概全的謬論呢?”
他盯着我道:“你這樣,是在告訴本王,你其實什麽都說不出來的麽?”
我向後退了一步,又福了福身子道:“王爺既知本位患病,就不該強求本位說些原本就無甚印象的事情。須知本位講了,也只不過道聽途說,全不是王爺想聽的那些話。”
他卻不依不撓的:“你怎的知道本王想聽什麽?”
我下意識的朝遠處看了看,皎月和德芳已沒了蹤影,那梁昭儀和她的兩個侍女去取水也取的半天回不來。偌大的暢春園子裏除了一片紅豔豔、金燦燦、白渺渺的花海,竟只有我和趙光義兩個,真真有些怪異。又在心裏怪了一番皎月沒能多跟我提起那些個關于晉王的傳聞逸事來,遂穩了穩心神,悠悠然道:“本位癡愚,确然不知道王爺想聽什麽。”
話剛說完,竟不料他兩步上前,雙手撐着石欄,箍了一個圓,将我困在憑欄上,氣息将将撲到我面前:“如此這般,你還要和本王迂回到什麽時候?”
我心中震驚,全然不能聽懂他現下對我說的,只擡手按着他的肩膀将他撐的離我遠了一些,側過頭道:“王爺請自重。”
他卻似沒有聽見一般,又朝我逼的近了一些,嘴唇就要湊到我耳邊,凜凜道:“皇兄身邊已經有了萼貴妃,這幾個月來又是對你不聞不問,你既已忘掉所有,為什麽還要心甘情願的在這深宮之中坐着等死,豈止他這樣折磨你一分,我的心就跟着痛上一分,如此,你是真的願意無牽無挂,從今往後做個宮中閑人,了卻餘生的嗎?”
我聽得怔怔,再看他眼裏已經藏了火氣,又充斥着一道道慘烈的血色,心下驚疑原是我和他有些什麽的嗎?卻不敢細想,只得使出渾身力道,将他推開,自己連忙退至一旁,扯了扯羅裙道:“本位生來既是官家的妃嫔,那麽死後也定會侍奉官家他左右。今次本位雖不知王爺何故,但本位既已忘卻前塵事,就特特希望王爺不要再存執念,須知王爺和本位現下的身份,是萬萬不能出一絲差錯的,是以,還望王爺能夠念着昔日的感情,放本位一條活路。”
向來天子女人碰不得,我卻不料從前是怎麽吃了雄心豹子膽,竟與他這個天子的弟弟有私情。但如今非到萬不得已,我沒有必死的因由,便是必須要讓自己明哲保身的。
果然,他眼中的火光漸漸熄滅,看了我一眼,便沉默了。
我也憑欄遠觀,不說一句話。
良久,身後才響起梁昭儀溫潤婉轉的聲音來:“姐姐?”
我回過身去,趙光義也跟着回身,那廂她看見趙光義,又是連忙一拜:“見過晉王。”
趙光義亦拱手禮讓道:“梁昭儀安好。”
然後對着我作揖:“臻妃且與昭儀賞花,本王先行告辭。”
我福身微笑道:“王爺慢走。”
他長袖一甩,轉身離去。
我長長的籲了一口氣,梁昭儀看了看趙光義的背影,感嘆道:“世間男兒都如王爺這般,便是讓我們女人再不傷神了。”
我擡眼看着她,道:“妹妹何出此言?”
她自顧笑了笑,說道:“聽聞王爺與府上的幾位夫人,相敬如賓,未得見過哪位夫人獨守空房顧影憐的,是以,妹妹遙想,若是官家能像王爺一樣對這**之人雨露均沾,便再不會有誰會孤零零的撫琴自嘆了。”又道:“眼見那萼貴妃的恩寵如日中天,卻教我們這本就無甚希望的妃嫔更加沒了盼頭。”說罷,亦是似笑非笑的瞥了我一眼。
我只當看不見,面上卻端出架子來,正色道:“向來言多必有失,妹妹今日,可是說的有些多了?”又不等她回答,接着說道:“如此,你拿來的那些清水,也剛好能潤潤嗓子,這就随本位一同去那邊的亭子裏飲水吧。”
她面上讪讪了兩下,遂跟着我踱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