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67章
剛把摩托車停好宋亦也回來了, 看也知道他是從隊裏徒步跑回來的,衣服濕透。
換寧放早脫了,多難受啊。他不一樣, 講究人一個, 當着岳佳佳的面從來不打赤膊。
兄弟倆過了個眼,誰都沒說話,一旁小姑娘提起心, 心裏的小人呱噪着:“上啊!嘛呢!”
她實在沒法子, 打算給哥哥們背一篇《少年閏土》。
但沒輪到她上場……
寧放主動問宋亦:“去澡堂不?”
岳佳佳心裏的小人呱唧呱唧鼓掌,想給哥哥一朵小紅花。
男孩的目光毫無芥蒂,看着與自己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
他們會是一輩子的朋友。
宋亦有些許遲疑, 而後恩了聲,拍拍油箱:“車不錯。”
寧放揚起一抹得意的笑容:“那是。”
宋亦也笑了, 笑容幹淨。
岳佳佳把兩個哥哥送到澡堂門口,特別欣慰特別開心, 雖然也不知道在開心什麽,一不留神, 就跟着進去了。
寧放一指戳她腦門上, 嘴欠:“怎麽?還想進去呢?你怎麽不上天呢?”
小姑娘慌忙地擺擺手:“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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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她膽子肥了,報複似的小力踢寧放一腳, 撒丫子跑了, 邊跑邊笑,回頭看, 看見兩人還站在門口, 她揚手揮了揮, 乖乖回家了。
回家, 捧着一根紅豆冰棍坐在院中, 慢慢吮一口,再一口,眼睛望着院門,盼着他們。
清風拂過,香椿樹沙沙作響,女孩仰頭沖着老樹笑,老樹回應似的落下一片樹葉。
...
這澡堂不知開了多少年,哪兒都舊,但哪兒都招人惦記,寧放是個念舊的人,站在花灑下洗得特自在。
宋亦的話比平時少。
刷禿嚕一層皮,兩人泡進熱水池子裏,周圍都是五大三粗的老爺們,就他們倆顯得單薄,不過肌肉不少。大爺拉他倆比,胳膊上贲起的二頭肌小鴿子似的,青筋虬結蜿蜒,特爺們。
大爺揣着紫砂壺抿一口,誇:“少年可期。”
寧放呼嚕一把臉,懶洋洋靠回去,舒服得不想說話。
“那天……”宋亦說,“我……”
“你還覺得是我錯。”寧放了然。
他搖搖頭:“是我小心眼了,跟你道個歉。”
“別。”寧放趕緊竄開一些,“你神經病啊?”
宋亦拿水潑他:“會不會說話。”
寧放靠回來,眉眼特別精神,如一顆青蔥,新鮮得任誰經過都要看一眼。
他說:“終于到了。”
高中三年發生了那麽多事,重返校園的這條路何其艱難,艱難到一度看不見終點,可咬牙堅持了,終點突然就在明天。
“緊張嗎?”宋亦問。
“還行。”寧放評估了一下自己的心态,覺得也沒多緊張,更多的是一種塵埃落定的疲憊。
宋亦伸出手,透明的珠串順着他的手滴答在熱水池子裏。
寧放将自己的手啪一聲與他合上,緊緊握在一起,更多的水珠噼啪落下,在水面蕩出波紋。
“明天加油。”
“加油。”
哥倆出來又好成一個人似的,搭着肩膀往回走,進了小院瞧見那樣眼巴巴的小姑娘,都笑了。
他們扔了東西,擠在冰箱前拿冰棍,然後一人一邊坐在她旁邊,什麽都沒說,齊齊看着那顆香椿樹。
...
第二天淩晨考場周圍的路就被封了,全市禁笛,家家戶戶也把電視調到最小聲。
唐老師帶的年級這兩天放假,她不需要一早去學校了,天蒙蒙亮就起來,穿戴好出門,到陳奶奶兒媳的店裏要兩把最新鮮的小青菜,回來給兩個考生煮面。
每人碗底卧兩枚金黃噴香的荷包蛋。
岳佳佳也睡得不好,心裏沒底,早早出來幫忙,幫着唐老師磕雞蛋。
陳奶奶來過一回,小小聲問:“還沒起呢?”
岳佳佳點點頭,今天兩個哥哥都睡得遲。
陳奶奶點點頭:“那就是心裏有數了,成,我走啦,回頭有消息來傳一聲。”
唐老師哎地攔了一下,勞煩老太太幫她調湯頭。
人老了都是老小孩,陳奶奶笑:“我才不幫你。”
拄着拐杖走了。
小閨女貼心,挨着唐老師說:“您做什麽哥哥們都覺得好吃。”
唐老師在兩個男孩跟前不顯,在小閨女這兒沒什麽好遮掩,舉起手給她瞧:“我緊張得手抖!”
所以最後的鹽是岳佳佳下的,一點兒一點兒加,怕鹹了也怕淡了。
還在斟酌着呢,兩個房間裏的男孩醒了。
起來梳洗,回屋再過一遍重點,然後過來吃飯。
一人一碗面,筷子戳下去就知道內有乾坤。
寧放和宋亦都不約而同想到了那年岳老爺子的面。
“快吃!快點吃!”岳佳佳笑眯眯地圍着他們倆。
低頭嘗一口湯,寧放說:“鹹了。”
宋亦:“淡了。”
她愣住了。
自己拿着瓷勺再嘗嘗:“不會啊,我下得正好……”
少年笑起來,她就知道自己被騙了,卻不惱,乖乖巧巧捧着臉看他們吃早飯,心裏特滿足。
她記得的,那年爺爺給哥哥們煮面,她幫忙下了一勺鹽,心裏可美了。
吃完飯,一家人搭公交車,前一個站就得下車,因為封路公交車繞道了,他們腿着過去。考場外頭全是送孩子的家長,那陣仗,真是壯觀。
岳佳佳突然就有點慶幸自己早早解脫,不用經歷這一遭。
她光站在這兒就心髒蹦蹦跳,要換成進去考試,估計得暈在考場裏。
想起那年寧放問她:“你現在放棄,考得上大學嗎?”
考不上。
動腦瓜子她不成,能堅持到現在的只有藝術體操。
她不像哥哥們多才多藝,什麽都做得好,她能拿得出手的也只有這一項了。
唐老師與周圍加油打氣的家長不同,她什麽都沒叮囑,欣慰地看着寧放和宋亦排隊進考場,面帶微笑,何其驕傲。
岳佳佳站在唐老師身邊,也很安靜,默默看着寧放排在宋亦後面,拿出自己的準考證,然後仰頭喝了一口手上的水。
宋亦在門裏等他,他快步上去,兩人并肩前行。
...
這一年對岳佳佳來說,是生命中最燦爛的一年,這一年的夏天,仿佛高考後才正式開始。
考完的那天晚上,寧放蹲在院子裏接電話,他電話太多了,一個接一個,都是約他出去玩的。其中數劉濤濤最锲而不舍:“老大,你就出來嘛!大夥都等你呢!”
“不去。”寧放看着一隊螞蟻經過,為它們清空前方道路上的樹葉。
他挂了電話,仰頭問窗邊探出小腦袋的姑娘:“帶你出去玩?”
女孩的臉在月光下像一塊白糖糕,那麽軟那麽甜,她驚喜極了,飛快地點頭,趿着拖鞋跑進宋亦房間:“二哥,快,哥帶咱們出去玩!”
寧放拍拍褲子站起來,瞧見角落裏的寧璇,十分殘忍:“你不能去。”
小娃娃拍拍自己沾了西瓜汁的背心:“我聽話。”
寧放:“聽話也不成,等你長大再說。”
“長大了!”
“長大個屁!”放爺等得不耐煩,朝裏頭喊,“繡花呢你倆?”
實在太匆忙,岳佳佳穿着條運動短褲就跑出來了,宋亦換了件t恤,人模狗樣的。
寧放兩手插兜走牽頭帶路,宋亦拉着岳佳佳跟上,走了兩步回頭對可憐巴巴的小娃娃說:“璇兒,回來哥給你帶好吃的。”
上到八十老太太下到無齒幼童,五福胡同裏沒有人會不喜歡宋亦,寧璇當然也喜歡。
如果親哥排第一,那麽宋亦的位置絕對超過第二。
她如今很懂事:“謝謝哥哥!”
宋亦大聲道:“你可比你哥會說話。”
前頭,寧放聽見了,一哂,沒辯駁。
他的确不會說話,誇他妹妹比誇他開心。
只有岳佳佳不服氣,小小聲跟宋亦嘟哝:“她才不聽話呢,她昨兒踩螞蟻被哥一頓揍。”
然後:“我就不踩螞蟻,我可愛惜了。”
宋亦朗聲大笑,也小小聲,不讓寧璇聽見,哄岳佳佳:“是,你最聽話。”
小姑娘被表揚了,昂首挺胸的。
...
胡同的深夜是最迷人的,大爺大媽睡得早,節儉了一輩子,夜裏從不開小燈,所以有一段路無比漆黑寂靜。前方隐約有光亮,三人加快腳步,宛如沖破了束縛的黑布,哐啷一下,掉進了人間煙火之中。
岳佳佳9歲開始訓練,天天放學背着書包肩上挂着訓練包往聶青那兒跑,一來一往就是6年。她的哥哥是地地道道的“胡同串子”,可她沒有機會體驗,甚至壓根沒見過。當她踏入這片熱鬧的、呱噪的、充滿食物香氣的光亮之中,她無比期待,手自動攥着寧放衣角,期盼他帶她去闖世界。
外面的世界是什麽樣子?
岳佳佳比同齡人更早地坐過飛機,去過很多地方,但她只知道體育館在哪兒,宿舍在哪兒,其餘一問三不知。
那些地方在她這裏就是一個地名,一個刻板的地名。
她獨自去過最遠的地方是樂器店,為了給寧放買撥片。
所以嚴謹來說,她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麽樣子。
她覺得,此時此刻眼前的這個世界,才是“外面的世界”。
寧放低頭看她,看她像一只掉進蜜罐的小老鼠。
這條胡同挨着街面,沿街一溜店面全是做夜宵的,什麽都有,多是喝酒的地兒,後面打通,加幾張桌子,供老饕在這兒納涼逗悶子。
岳佳佳眼睛不夠使,看到夜裏居然有賣炸油條和豆腐腦的!
誰吃吶?
寧放說陳浩他們常來,喝多了的人就愛這口。
他拐進其中一家店,這店真不講究,牆面瞧不出本來的顏色,一層被煙熏過的黑色,地上髒,膩呼呼的下不去腳,可生意好,三教九流什麽都有。
岳佳佳瞧着那些打光背文花臂的社會大哥不怎麽怵,大抵是被臺球館那些金鏈大哥練出來了。
但她意外的是寧放什麽人都認識,一進去就有一堆人跟他打招呼,喊他一塊坐。
他點個頭就算打過招呼了,問老板要後面胡同的桌子,點了很多東西,還有兩瓶冰可樂。
花臂大哥們笑他:“你多大了還喝可樂呢!可樂對小男生不好!”
寧放也渾,欠嗖嗖地:“管好您自個吧,我好着呢。”
宋亦牽着岳佳佳沒讓她跟進去,沒一會兒,寧放端着一鐵盤烤羊肉串出來了,再過一會兒,又一盤。
小姑娘嗅嗅鼻尖,問:“這是腰子吧?”
寧放遞給她,她不敢吃,盯着哥哥手裏那串。
寧放伸長手,她就着他的手吃了一塊烤羊油。
香!
真香吶!!
岳佳佳喜歡吃肉,特別愛吃羊,小時候體重巅峰時期能自己抱着一個鹵羊蹄啃精光。
如今不敢這麽幹了,一口羊油吃得她跟犯罪一樣難受,可你已經嘗到味道了,知道多好吃了,所以忍的更辛苦。
寧放還喂她,她搖搖頭,拿杯清水涮羊肉。
這可真特麽是“涮羊肉”。
宋亦運動量大,倒是沒顧忌,跟寧放說這兒的味道好。
“你怎麽知道的?”
“陳浩帶我來的。”
宋亦說:“待會兒給璇兒打包?”
“甭管她,她不能吃這些。”
“那我明天給她買那個會發電的老鼠。”
“啥玩意?大哥,內是比卡丘,她要聽你這麽說能氣上兩天。”
宋亦抱歉地笑了:“我不知道。”
寧放捏着鼻子看岳佳佳又涮了一根豆角。
忍着沒說她糟蹋東西。
還好,她放下筷子不吃了。
...
寧放結賬出來看見小丫頭隔着衣服揪肚皮上的肉,明明沒什麽區別,非要問他:“哥,你瞧瞧我,是不是胖了?”
她簡直要窒息了,扼着脖子:“厄!我現在忏悔來得及嗎!”
他終于忍不了了,呼一下彎腰把人捧起來,眉眼兇悍,說:“多十個你我都抱得動,別逼逼!”
說完把人摁着腰放到肩上,就這麽扛着走。
岳佳佳朝後面的宋亦求救,宋亦一攤手,知道寧放考完興奮着呢。
“咱們去哪啊?”她拍拍哥哥的腦袋,沒大沒小的。
寧放的手放在她腰間軟肉上,威脅:“再淘?”
她就不敢動了,乖乖讓他扛着,萬幸酒吧離得不遠,幾步路就到,寧放就這麽走進去,裏頭的熟客都笑着問:“喲,放爺,好久不見,這扛誰呢?”
“我家小豬。”寧放懶洋洋地答應着。
他嗓子壓的低,場子太燥,大抵只有岳佳佳自己聽見了這句話。
陳浩幾個見他來了,都笑,說就猜到你得來,手癢吧?
寧放把岳佳佳放在最前排小桌上,拍拍膝蓋:“叫人。”
岳佳佳:“浩哥!山雞哥!胖胖哥!李林哥!”
宋亦跟着一塊打招呼。
陳浩啧啧啧:“真是蓬荜生輝啊蓬荜生輝,來,冠軍,快坐,喝什麽?哥請。”
宋亦和岳佳佳兩個正兒八經運動員沒碰酒,陳浩讓人給他們調了無酒精的雞尾酒,還送果盤薯片。
宋亦頭一回來,四處看了看,見岳佳佳不怎麽好奇,問她:“你來過?”
“啊?”
宋亦指指這裏:“寧放帶你來過?”
她不敢說實話,怕他生氣,怕好不容易緩和的關系又弄僵,于是搖搖頭,下一秒緊張地扭開臉,怕被他瞧出破綻。
...
昏暗的酒吧裏,年輕人三三兩兩湊在一起,說笑,喝酒,罵人,親吻。
臺上,寧放頂着一張與此地氣質不同卻又意外融合的臉,跟樂隊的人小聲說了幾句,李林笑着起來了,鼓棒朝天空一抛,寧放揚臂握住。
有熟客叫罵:“操!今兒什麽好日子?”
有女孩尖叫:“啊啊啊啊!!!”
岳佳佳看着宋亦,宋亦也不知道。
接着,寧放走向舞臺的最後面,坐到了李林的位置上。
被鼓環繞。
他穿一件黑色骷髅頭大t恤,撩起袖子,修長結實的手臂擡起,在空中轉了一圈鼓棒,當第一個鼓點敲下時,岳佳佳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她太意外了!
陳浩的吉他撥動第一個音符,大家都暫停了正在做的事。
這個前奏……
這個前奏岳佳佳不知道聽了多少遍。
在寒冷的操場上,在無人的練習室,在枯燥的橫杆上。
這是寧放最愛的歌。(林肯樂隊03年新曲《numb》)
這是寧放最愛的樂隊。
陳浩的英文意外的标準,當他嘶吼出聲,世界仿佛都安靜了。
岳佳佳聽得懂每一個單詞。
喜歡這首歌裏的每一句歌詞。
她知道,對于寧放來說,其寓意更深。
能跟唱的很少,宋亦站在岳佳佳身邊,忽然大聲吼了一句。
寧放笑了,他的位置沒有燈光,但他吸引了全場的矚目。
他似乎賦予了鼓生命,他操控着,盡情敲擊着,用盡全力,無比肆意。
不成魔不成活,這本該是他,是最初的他。
他在宣洩他的痛苦,他的高興,他18歲前的一切。
有人大聲喊:“我操有什麽是你不會的?”
有人笑:“你丫不是貝斯手嗎?老娘為你學了貝斯!”
“姥姥的,又要報班了!”
“放爺!”
“放爺!”
“寧放你丫為什麽不跟我談戀愛!!!”
宋亦低頭看,看着沉靜在音樂裏的岳佳佳。她在笑,她鼓起勇氣大聲跟唱,她舉起手随着陳浩搖擺,她的聲音很好聽,發音很準,她也在嘶吼,以那樣甜嫩的嗓音用力咆哮——
像一只小獅子,一只招人喜愛的小獅子。
宋亦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岳佳佳,看到了她眼裏的熱烈。
“我已身心疲憊,
靈魂卻驟然覺醒,
我只想做我自己。”
岳佳佳唱啞了嗓子,眼眶發燙,濕意往上湧。
她看着寧放,寧放也在看她。
作者有話說:
過節,今天少一千字,幹脆合一章更新,明天見。
沒寫到談戀愛,掐指一算,明天肯定沒問題
祝大家節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