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電視裏咿咿呀呀唱着京劇，宋家雷打不動過年吃涮鍋，唐老師翻出比她歲數還大的銅鍋，宋老師在院子裏領着倆小子燒炭塊，不讓姑娘靠近。
岳佳佳老老實實待在廚房裏，圍着陳奶奶踩縫紉機做的花兜兜，一會兒被唐老師喂口排骨，一會兒被喂口沾了白糖的烤鴨皮。
開小竈也不記着擦嘴，滿臉白糖粒，等讓出去了，噠噠噠找哥哥，寧放不輕不重給了個腦瓜崩，小娃娃一怔，不明白哥哥為什麽罰她，宋亦笑着摘掉糖粒，摸摸妹妹滑嫩嫩的臉頰肉。
宋老師滿臉喜氣，把燒紅的碳夾到銅爐煙囪裏，提起兩個耳朵，領着孩子們烏拉拉進屋。
年夜飯吃得早，下午三點多就開始了，到晚上守歲還得吃一輪。岳佳佳坐在唐老師和宋老師中間，碗裏小山似。她吃東西秀氣，一口肉咽下才來第二口；不挑食，白水煮肥羊，小料碟裏沾點兒腐乳麻醬韭菜花，美壞了，朝坐對面的寧放笑。
宋老師一年到頭都有課，也就這時候才敢吃點臘八蒜，綠的發灰，咬一口滿嘴蒜味，也把他美壞了，朝唐老師笑。
唐老師嗔他窮講究。
小閨女嗅嗅鼻子，不敢碰，乖乖又扒了口肉，本來好好兒的，突然嘎嘣一下，小臉皺起，吐出一顆門牙。
她也不慌，是換過牙的老前輩了，舉給大家瞧，拍拍小胸脯，表示自己又長大一點。
這話是岳老爺子教她的，頭一回換牙吓得直哭，哄她能長大一點她才願意。
一桌人都高興，她跟着笑，一咧嘴缺了一塊，寧放笑了，覺得這小孩有點醜。
寧山河趕在這時候回來一趟，趁熱吃兩口，晚上得在單位值夜班。他的工作就是這樣，越是年節越忙，去年香港剛回歸，眼瞅着澳門也馬上了，局裏上上下下提着心，就怕哪兒出差錯。
在胡同口就把車熄了，推着進來的，腳步放輕，進院子先往宋家去，在門口就瞧見了寧放的笑。
寧山河都不記得兒子上回笑是什麽時候了。
他心裏頓時五味沉雜。
門口杵這麽大塊頭，屋裏人立馬就知道，唐老師不待見，宋老師笑盈盈出來道聲過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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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山河兜裏掏出個紅包飛快塞給宋老師，宋老師直推讓，寧山河壓低了聲：“小放置新衣的錢。”
他是個爽快人：“旁的我知道算不完，這帳記我心裏，有事您招呼，哥們肯定幫忙。”
宋老師就把錢收了，親爹過年給買新衣裳，這功他不搶。
寧山河說：“……就讓他跟這兒吃吧，我一會還得走。”
“行。”宋老師關切一句，“劉珊快生了吧？”
“就這兩月，所以……”
宋老師擺擺手，不需要再多言。
這麽關鍵的時候，誰也甭找誰不痛快，他們家唐老師早就跟寧放說了，見着劉珊繞道走，萬一有個什麽不好賴不着你。
這不是示弱，是自保。
...
寧山河再往屋裏目婁了眼，他在這兒站這麽久，寧放一點要出來的意思都沒有。
爺倆置氣，翻年還是老樣子。
劉珊其實趴窗戶上瞧見寧山河給錢了，等人回來，伺候着吃了半飽才開始說這幾天的事：“見着我從來沒叫，沒見過這麽不懂事的孩子，你說說怎麽就跟別人一條心呢？”
寧山河夾着糖醋魚：“大過年別盡說我不樂意聽的。”
劉珊癟癟嘴，起來端湯。
人家家熱熱鬧鬧的年夜飯到了他們家，冷清的夠嗆。不過她摸摸肚皮，寧山河的目光也停在上面，心裏都想，明年就好了。
這邊，寧放從寧山河站在門口起笑就沒了，岳佳佳烏溜溜的大眼珠子盯着他，忽然從桌上下來，手裏捏着個烤鴨腿，先舉了舉，寧放搖搖頭，她也沒非要他咬一口，就做做樣子，然後親親密密挨着他，花兜兜貼着哥哥褲子，不走了。
寧放幹脆把她抱腿上，捏開她嘴，對着天光瞅瞅粉紅色的牙肉，警告：“不準舔。”
岳佳佳在他腿上踢踢腳丫子，恩了聲。
這麽美不滋兒坐了沒一會兒，被寧小爺放下來——
他說：“沉，我腿麻。”
宋亦捂住了妹妹耳朵。
小孩頓時覺得手裏的鴨腿不香了，低頭瞅瞅自己的小肚子，其實沒覺得胖，隔壁的二狗哥哥上午還誇她可愛呢。
她揚起腦袋，炯炯瞧着自己哥哥，寧放被她看得受不了，只能把她又抱起來擱腿上，上下颠了颠。
小孩就很安心了，看春晚的時候吃糖吃麻花吃餃子，沒熬到《難忘今宵》就被寧放牽去睡覺。
剛才收桌的時候，寧放拿走了岳佳佳掉的牙。
小孩嘻嘻笑着在自己的小床上打滾，他蹲下來，把牙扔進床底。
軟嘟嘟的女孩穿黃色睡衣，像是剛才吃的豌豆黃，她喊：“哥。”
有點漏風。
寧放躺旁邊床上，看着她。
小孩操心：“哥哥，明天一定喊我起床。”
明天他們要去逛廟會，她生怕大家走了把她忘記。
寧放恩了聲，答應了。
第二天，小孩一早醒來穿新衣裳，紅色鬥篷紅色小帽，厚厚的白色褲襪和小皮鞋，吃早飯的時候得了兩個大紅包，乖巧說謝謝，把這些天練的吉祥話巴拉巴拉告訴唐老師和宋老師，雖然沒那麽流暢，但可見用心。
宋老師平日裏多嚴謹認真的人吶，在小閨女跟前從來沒原則，沒口誇她年紀小小就懂這麽多詞，又喊唐老師來瞧，說是好了，不結巴了。
可把小孩說自信了。
寧放一旁瞧着，覺着大人真是看人下菜碟，剛宋亦說吉祥話的時候也沒見這麽誇。
大過年的，他得了宋亦警告，沒拆穿，小孩看他，他呼嚕一把她剛塗了大寶的臉蛋蛋，嗔她：“得意什麽。”
岳佳佳揪着鬥篷邊邊咧嘴笑，門牙好大一個洞。
北城年味重，五福胡同歷來的傳統，年初一上午街坊鄰裏挨家挨戶拜年，小閨女又翻來覆去把吉祥話說了好幾遍，叫陳奶奶樂的直揩眼角，也往她手裏塞個小紅包。
一幫小孩呼啦啦竄進你家抓把糖，到下一家被塞了一兜兜金幣巧克力。岳佳佳不搶，老老實實被宋亦牽着手，就有滿兜兜好吃的。
二狗撒開親妹的手，過來問岳佳佳：“佳寶兒，我帶你玩吧！”
小娃娃還沒張口，宋亦把躲在後院、不願街坊鄰裏可憐他的寧放喊出來，指指二狗，寧放眉眼一挑，呵地笑了。
二狗怵他，沒再敢提，拉着親妹趕緊跑。
寧小爺狼似的盯住小孩，岳佳佳非常識時務地擺擺手：“我不跟他走。”
也不知哪兒取悅他了，親手剝顆奶糖喂她。
小娃娃拍拍兜兜裏的紅包，咬着糖，說逛廟會給哥哥們買糖人。
寧放穿藍色海軍服，跟宋亦說：“瞧，抖起來了。”
宋亦穿背帶褲，認真叮囑：“廟會人多，可不能亂跑。”
岳佳佳今兒像塊山楂糕，透紅透紅的，點點頭，緊了緊牽着哥哥的小爪子。
宋亦和寧放領着她，滿胡同溜達，非要所有人都瞧一瞧，讓二狗之流都羨慕得哈喇子滿地淌。
屋裏，婦女們圍着唐老師，問岳佳佳身上的鬥篷哪兒買的，太好看了，貴不貴。
唐老師說王府井商場裏。
她舍得下血本，可胡同裏還是節儉的人多，陳奶奶跟她約好了，年後借去描樣子，學學新款式。
估摸着不會再有鄰居拜年，宋老師把門一鎖，領着大家搭地鐵去廟會。
嚯，午餐肉罐頭似的擠得滿滿當當，岳佳佳被大家圍在中間，一手揪着哥哥們一條褲腿，仰頭費勁地問廟會是不是也這麽多人。
大家笑她天真，說到地方了你自己瞧。
到了那兒岳佳佳直接不會說話了，嚯，人山人海，腳尖頂着腳後跟。
宋老師擔心她被踩着，呼啦一下抱起來，直接擱到脖子上。
小閨女：“……”
這個視角讓她半天沒說話，走了有好幾步，才抱着宋老師的腦袋驚訝地：“哇！！！”
唐老師追在後頭拉了拉她的小裙子，教她：“你要怕就揪叔叔頭發！”
穿棕色真皮夾克十分帥氣的宋老師無奈瞅他媳婦，唐老師掩嘴笑：“你禿頭我也不嫌你。”
到了捏糖人大爺的攤子，岳佳佳不肯走，真掏兜兜給哥哥們買了孫悟空的糖人。
她伸舌頭舔糖葫蘆外面的脆殼，在寧放和宋亦對她說謝謝的時候眯着眼糯唧唧地表示：“不用用謝！”
...
廟會離市區遠，還沒禁煙花炮竹，宋老師規規矩矩一小老百姓，國家不讓做什麽就不做，不像胡同裏別的家長偷偷給孩子買炮玩。他都好幾年年夜飯前不放炮了，男孩都喜歡這個，爺仨憋得夠嗆，一從廟會出來就找賣炮的地方，嚯，生意好極了，都是家長帶小孩的，男孩兒就給買會響的能蹦的，女孩兒就……
當爹的玩，閨女一旁鼓掌叫好。
宋老師問懷裏的小娃娃：“咱們也放一個好不好？”
岳佳佳怕這個，往年都躲屋裏不出來，一聽，軟軟趴宋老師肩膀上，不肯擡頭。
宋老師樂了：“奪（多）好玩吶！”
寧放：“就是！”
宋亦：“妹妹你別怕，我放地老鼠給你看，那個不響。”
岳佳佳動了動，露出單只眼，還是害怕。
宋第一同學論玩不如寧小爺，哄妹妹：“那讓他給你放魔術彈，可漂亮了！”
其實寧放更喜歡小鞭炮，就大挂鞭炮拆下來那種，揣一兜，瞧誰不順眼就往腳下扔，把人下得抱頭竄才好。可他也知道，小家夥估計沒見過魔術彈，淡淡點了個頭，跟宋老師懷裏的山楂糕說：“一會兒你躲我後邊，看着就成。”
宋老師一氣買了好幾根魔術彈，找了個空曠的球場。一開始都在一塊的，後來漸漸就成了兩撥，那頭夫妻倆手把手放呲花炮，唐老師平時多利索一獨立女性吶，這會兒小鳥依人極了。
宋亦和寧放照舊是不轉頭的，摁着岳佳佳也不讓瞧，小孩眼裏滿是好奇，等哥哥們點起炮竹她就顧不上了。
先是害怕，短短的手指捂着眼，怎麽都不願意睜開，又想捂耳朵，可手不夠用，只能仰頭喊哥哥幫忙，一睜眼，愣了。
寧放和宋亦手裏舉着長長的棍子，像孫悟空的定海神針，高高朝着夜空，火星從前端蹦出來，帶着刺耳的咻一聲，竄上天，天上沒有星星，像一塊極厚的幕布掩蓋了火星，可下一秒，天幕炸開燦爛的花朵，五光十色，璀璨耀眼。
這朵花窮盡了短短一生的能量，令人無法不喜愛。
岳佳佳不捂眼睛了，小手緊張地揪着寧放和宋亦褲腿。
縱縱幾聲，更多火星飛高，金箍棒前端冒起白煙，空氣中都是硫磺的味道。
有更多的花朵閃亮亮地妝點着漆黑的夜空。
小孩忽然大聲喊：“哇！！！”
寧放笑了，低頭問她：“你試試？”
小孩沒想明白，他忽然蹲下來，從後邊把她擁住，大概是哥哥的懷抱太暖，岳佳佳鬼使神差握住了金箍棒。
上面有寧放的溫度。
他的手覆在有些涼的小爪子上，臉貼着她冰冰的臉頰，教她：“舉高，不然掉你臉上……吃這麽多肉怎麽一點力氣沒有？”
小孩不好意思笑了，撒嬌：“哥哥幫我。”
寧小爺頂受用，其實壓根不用她使勁，他給把着呢。
火星沖出去的時候能感覺到那種強大的震動，岳佳佳吓的往他懷裏一退，再也沒地方退，緊緊擁後背貼着他的胸膛，小小聲、充滿敬畏地：“哇~”
她膽子大了一點，覺得也不是很可怕的事，甚至打算這支放完還要再讓哥哥陪她玩一支，可下一秒，可怕的事就發生了。
寧放察覺到了不對勁，立刻敏感地扒開她的手，使勁一仍——
金箍棒在他們剛才握住的地方炸開。
轟一下，把地板都炸出黑色的痕跡。
不敢想象這若是砸在手裏會怎樣。
宋亦看到了全過程。
宋老師和唐老師跑過來查看兩個孩子有沒有受傷。
寧放把岳佳佳抱起來，跟大人說：“沒事兒。”
他看着小孩，小孩瞧着要哭了。
“呼嚕呼嚕毛兒，吓不着。”他用額頭頂頂她腦門。
岳佳佳就忍着不哭，過年可不興這樣，她知道的。
回家的地鐵有座兒，宋老師和唐老師抱着岳佳佳坐，寧放拉着宋亦站在門邊，他對宋亦說以後再也不玩鞭炮了。
宋亦說：“是個意外。”
哥倆齊齊看着在唐老師懷裏睡着的小孩，寧放說：“她這性子，還是別改了，怕點什麽挺好的，別輕易相信別人，容易受傷。”
宋亦低頭琢磨，半晌點點頭：“我也不玩了，嗨，都小孩玩的，沒勁。”
從此，岳佳佳再沒見過她倆哥哥玩炮。
年初二夜裏，胡同突然炸了道驚雷，随即就是女人的哭喊和救護車的聲音，宋老師披着棉大衣出去瞧，回來說是二狗被炮炸斷了半截大拇哥，再慢點眼都炸瞎。
小孩害怕，抱着枕頭滾進寧放被窩裏，非要跟他一起睡。
雖然上頭禁煙花炮竹禁了好久，但五福胡同因為二狗的事給父母心裏都拉了警鐘，這才下了狠心不給孩子買炮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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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時候姥姥踩縫紉機給我做小袖套和花兜兜，我記得是荷花，粉紅色的花朵盛開在綠色池塘，我一直留到上高中。後來我學會了怎麽踩電動縫紉機做花兜兜。
明天見~
感謝在2022-05-03 12:38:08~2022-05-05 17:52:5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院子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momo、木小木 2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