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養一只萬人嫌崽崽 (1)
一石激起千重浪。
餘教練一病, 激起八千裏浪雲和月。
項光遠選手喊出的一句話,直接影響了接下來一整個賽季所有俱樂部的選手排布。
還有半個花滑圈的記者職業走向。
還有伯格黑德俱樂部的股價。
……還有攝像接到的那通電話裏,比股價波動的程度更大的、某位不願透露姓名的伯格黑德老板的精神狀态。
那位堅持自稱是“坎伯蘭的助理”的先生, 聲音低沉沙啞,說幾句就生硬地一頓,請攝像詳細地描述了最近一次見到餘先生時,餘先生的全部狀況。
一句話調動三十個俱樂部的當事選手到處亂竄, 差點急得騎到司機脖子上,被拖下來塞進後排,用安全帶牢牢綁上, 又被師弟飛快拽走了另一只沒換完的冰鞋。
“沒事, 師兄, 沒事。”高益民接了後半程電話,笨拙地試圖解釋,“餘老師其實——”
紅毛小公雞抱着腦袋, 整場比賽都沒波動過的焦慮指數坐火箭地往上竄:“啊啊啊你不要說!我害怕我不聽!我要親耳聽餘老師告訴我!”
高益民:“……”
他完全不敢聽,捂着耳朵沒完沒了絮絮叨叨:“肯定是我把餘老師氣病了,我就不該跟餘老師的門吵架,不對, 我就不該帶頭欺負那個記者, 不對,我就不該賴在溫室裏不走,還光吃飯不幹活……”
高益民:“……”
司機戴着隔音耳罩,握着方向盤, 以法定允許的最高時速一路飚回了俱樂部。
……
餘老師的辦公室裏風馳電掣地紮進來一只紅毛小公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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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益民抱着兩個人的冰鞋在後面追。
不大的辦公室, 許久沒在外面露過面、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少年組的隊員全擠在裏面, 看着人頭攢動, 人人面上都有些緊張。
少年組的隊長拿着裹了暖水袋的熱毛巾,站在最靠近門口的位置,踮着腳往裏看。
一只手扳住隊長的肩膀,硬把人拖出來:“怎麽回事?”
“餘老師怎麽了?”紅毛小公雞嗓子都急啞了,“為什麽不去醫院?”
少年組隊長愣了下,随即看見氣喘籲籲追上來的高益民:“大師兄?你們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
這次的場地是友商俱樂部的一個冰雪場館,離他們隔着兩座高架橋三個十字路口,其中一個路口的紅燈簡直喪心病狂,亮一次足足一百五十秒。
根據過去外出比賽的經驗,大師兄腦袋上這一頭紅毛有某種召喚同類的力量,他們就沒一次成功躲開過那個亮起來就宛如壞了的紅燈。
大師兄的臉色沉得厲害:“少說廢話,餘老師怎麽樣了?嚴重嗎?”
少年組隊長被他的氣勢吓了一跳,頓了頓,果然不敢再問:“應該,應該是不太嚴重……但也不是太不嚴重。”
他們随隊的隊醫和複健師都來了——溫室裏不會真生病,但傷痛也會被模拟出來,是為了保持和真實世界的同步性,以免在溫室裏呆習慣的人跑出去靈肉合一就是一個自信劈叉。
所以即使在這裏,隊醫、複健師也都是必需的職業。
平時小隊員們的傷病都需要處理,要學會配合治療和複健,這樣才能保證離開溫室的時候,能最快适應外面的生活。
可縱使是見多識廣的隊醫和複健師,也沒怎麽見過……居然有人能連續落這麽長時間的枕。
對。
落枕。
沒有什麽別的含義和隐喻,單純是因為對“睡覺”這件事兒比較陌生和不熟練,沒有善用枕頭,所以導致的頸側局部不适。
并且還由于穆瑜對痛覺的感知程度過低,每天照常上下班、照常練習睡覺,行走坐立時也是一貫的清俊板正,所以這點不适就一直沒被發現,更沒被處理。
由于一直沒發現沒處理、也沒被任何人發現并進而予以處理……以至于落枕這項問題被檢查出來的時候,竟然已經被硬生生帶進了意識層面。
#真·什麽玩意兒都能往意識層裏刻#
#賽博落枕#
……
要不是今天整個俱樂部體檢,餘教練也被隊員們生拉硬拽過去做了一次檢測,都發現不了這麽一個不知道嚴重還是不嚴重的小傷病。
當然,“小傷病”這種觀念,只是隊醫、複健師和餘老師自己的說法。
原本就擔憂餘老師這麽在溫室裏陪着他們會不會影響身體,在少年隊員們的眼裏,餘老師體檢表上的任何一個小異常,都是天大的事。
所以在得知餘老師落枕以後,隊員們就緊張地立即行動起來,每個人都貢獻出了自己治療落枕的獨門秘方。
所以在餘老師的辦公室,堅持落枕就要熱敷和堅持落枕就要冰敷的兩撥人就起了些争執,争執中接到了大師兄報喜的電話。
所以他們在電話裏,想讓剛拿了金牌、十分可靠的大師兄幫忙評評理,落枕到底是該熱敷還是冰敷。
……才開了個頭,另一邊就一通震耳欲聾的兵荒馬亂。
等再安靜下來,接電話的就變成差點被開成F-1的極速班車颠吐的高益民了。
少年組隊長還沒整理好思路,不知道怎麽把這件事描述給大師兄:“其,其實——”
少年組隊長話頭一頓,探着腦袋透過窗戶往下看了一眼:“大師兄,外面為什麽會有這麽多記者?”
“我怎麽知道?”項光遠焦躁地抓了抓頭發,回來的路上倒是好像的确有莫名其妙一堆車跟着班車翻山越嶺,可那跟他一個急着回來哭着贖罪的孽徒有什麽關系,“這都是小事兒,你先告訴我餘老師——”
紅毛小公雞的聲音戛然而止,下意識靠牆站直,刻在意識層面的雙手貼褲縫。
穿着黑金運動服、即将參加三天後兒童組比賽的餘雪團小選手拎着小板凳,從辦公室裏出來。
“大,大哥。”少年組隊長很不仗義地假裝沒看見大師兄狂打的眼神,抱着熱水袋和毛巾讓路。
高益民看見了大師兄的眼神,但不敢過來,只能用眼神回以無聲的支持。
小閻王嚴嚴實實戴着墨鏡跟口罩,小板凳當啷往地上一放,蹦上去,揪起當代青年組花滑一哥領子上那塊金牌。
“這是金牌。”當代青年組花滑一哥一口氣卡在喉嚨口,“你,你要嗎,外面還有。”
“還有可多了。”
他結結巴巴:“別殺我,我去給你搶。
沒人理他。
小閻王站在自帶的小板凳上,晃了晃那塊金牌,正反看了看。
……然後從绶帶上撿貓毛一樣,摘下來了三個微型收音器、五個微型竊聽話筒、七個針孔攝像頭。
少年組隊長:“??”
紅毛小公雞:“???”
高益民立刻摘下自己那塊金牌毫不猶豫咚一聲扔進了垃圾桶。
趴在外面的幾個狗仔捂着耳朵,龇牙咧嘴蹦起來,顯然是被收音裝置裏摩擦導致的尖銳雜音教做了人。
竊聽器和針孔攝像頭屬于一部分喪心病狂的記者和無法無天的狗仔。
倒也沒什麽太深刻的陰謀——實在是伯格黑德這支隊伍在餘教練手下,太低調、太神秘了。以至于能拿到任何一條一手消息,獎金都是個平時從不敢想的巨額數字。
可能打探的方法統共也就那麽幾種。
要麽是跟着班車一路開過來,硬擠在下面的廣場,趕在被轟走之前一通亂拍。
要麽就是想辦法送點能偷拍的東西進來。
顯然有铤而走險的人選了後一種,金牌上面不好動手腳,就把主意打到了拴金牌的绶帶上。
反正在溫室裏玩兒竊聽跟偷拍,說到底也就是一道賊複雜的病毒數據的事——那些貓毛形狀的“收音器”、“攝像頭”,其實就是帶有記錄效果的實體數據條。
這東西違法,但屢禁難止。S03世界是用于進行社會制度探索的實驗世界,制度從世界誕生伊始就已确定,溫室的AI并非穿書局那種主神權限AI,更像是只能負責執法的法官。
執法官無權質詢法律本身。
除非累積足夠的報錯回執、足夠的異常數據,累積數量足以推翻這本證明存在局限性的法條。
在原本的世界線,燕逐末是那個異常數據,也是錯誤本身——而他終于徹底失控堕入混沌,不斷累積增加的錯誤數據,也終于成為AI終結“溫室”巨塔的那柄劍。
……書歸正傳。
溫室外的成年人汲汲營營,溫室內的少年暫且也想不到這麽多。
紅毛小公雞看着從自己绶帶上挑出來的那一把貓毛,咬着牙花子嘶了口氣,掉頭就對着那一群記者狗仔殺了出去。
跟記者吵架這種事,還得看少年組王牌大師兄。
項光遠家學淵源。他爺爺那輩就跟記者吵,等老了吵不動了,正好他爸媽雙人滑橫空出世。
到現在還有不少記者知道這個傳說,他爸媽唯一的一次服軟據說是跟一個不懷好意的狗仔對線,活生生吵到對面呼吸性堿中毒,兩個人一起低頭求對方別死。
“還不走是不是?”現在他們的兒子跟個大號爆竹似的殺出來,不少人都下意識聽得一個肝顫,“等着上去喝茶啊?”
紅毛小公雞到現在還沒進去辦公室,居然就遇上這種糟心事,又着急又鬧心,異常暴躁地揮着翅膀清場:“這麽想采訪,來采訪我啊!來來來讓你們采訪個夠!”
圍在下面的記者跟狗仔:“……”
他們當然也想采訪目前的青年組花滑第一人……假如對方手裏沒拎着根破破爛爛的绶帶,一看就是剛拆了一批竊聽設備的話。
……嗚嗚嗚好他媽恐怖啊!
當初這個小紅毛的紫頭發爹和藍頭發媽就是這麽拎着绶帶,用一種“來采訪就勒死你”的氣勢,開新聞發布會的!
項光遠一扭頭,盯住一個捂着耳朵彎腰弄背包的男人,眯了眯眼睛:“你耳朵怎麽了?”
男人一哆嗦,連腦子都沒過:“凍凍凍掉了!”
說完拎起背包拔腿就跑,連拉鏈都沒顧得上拉,一串偷拍失敗只有殘影的餘教練照片稀裏嘩啦撒了一地。
……真要仔細看,這些人裏面,捂着耳朵的人還真不少。
少量記者、大量狗仔。
甚至還混了幾個躲躲閃閃藏着臉來打探情報的友隊教練。
剛才那幾聲格外尖銳刺耳的動靜,他們就心知不好,多半是竊聽器被逮到了。
……
也不知道費這個勁幹嘛。
幾萬幾十萬的設備打水漂了不說——都聽了些什麽東西?
“餘老師病了,不是太嚴重。”
“也不是太不嚴重。”
“這是金牌,你要嗎,外面還有。”
“還有可多了。”
“別殺我,我去給你搶。”
……這是人能說出來的話?
這是人能說出來的話嗎啊啊啊?
公理在哪裏?道義在哪裏?體育精神在哪裏?這群小怪物的具體詳細賽程還有餘教練的聯系方式又在哪裏???
那幾個已經受了刺激的教練最先擡腳,擋着臉快步離開,鑽上車一溜煙沒了影子。
人家教練病了,聚在這兒本來就不那麽合适,有點為了熱點喪良心的嫌疑,有不少心虛的記者也順勢灰溜溜四散。
廣場前只剩下一部分見過風浪的老油條,幾個為了熱點不要命的愣頭青,還堵着門口不放,可也隐約謹慎地退到安全線後。
項光遠臉色陰沉氣勢兇狠,還要再開口叨人,肩上忽然被一只手輕輕按住。
項光遠凜冽淩厲地一扭頭:“……”
遠景鏡頭下,超兇的花滑青年組一哥氣勢陡消,蔫巴巴垂着肩膀,眼框唰地紅了一圈。
三秒內變回了一只臊眉耷眼的禿毛小公雞。
“怎麽回事。”穆瑜溫聲問,“生這麽大的氣?”
項光遠手都不知道往哪放了,臉漲的通紅,說話有點結巴:“沒,沒有。”
“沒生氣,老師。”項光遠小聲說,“老師我錯了。”
他跟餘老師賭氣,真正的原因其實是那天晚上,他扒在辦公室門外偷聽,錯愕地發現餘老師竟然也同意他爸媽的意見,讓他離開溫室。
項光遠抹着眼淚一個人回宿舍,想了半天,還是覺得他這段時間明明就很乖了。他從小到大都沒這麽乖過……雖然前幾天惹了點禍,可他都保證以後肯定不那麽幹了。
餘老師居然還要轟他走。
餘老師要轟!他!走!
花滑隊頂天立地的王牌大師兄茕茕孑立,那一瞬間魂穿餘老師講的孫悟空,一個筋鬥十萬八千裏,因為錯打了白骨精,被師父一袖子轟回花果山。
……嗚嗚嗚他比孫悟空差遠了孫悟空回去救師父他還把老師氣病了老師究竟是什麽病嚴不嚴重老師還願不願意和他說話啊QAQ!
少年人藏不住事,喜怒哀樂都在臉上,心理活動差不多是可視狀态,表情跟系統抱着的情緒探測儀幾乎完全同步。
穆瑜揉了下頸側,有些啞然,彎腰攬住殺出來護駕的小雪團:“你要過發育關了。”
眼淚汪汪的紅毛小公雞突然卡了個殼:“……啊?”
“這段時間,你的身體數據會有明顯變化。”穆瑜示意他和自己一起進大廳,“會以你自己的意見為準。但有些情況,你需要把它們作為影響因素來參考。”
穆瑜從口袋裏取出塊巧克力,遞給他:“溫室模拟出的身體數據可能會存在滞後性。你的身高還在長,力量也在漲,綜合考慮,接下來會有幾種不同的發展方向……”
比賽全程都最好少吃少喝,否則會細微幹擾旋轉軸心。紅毛小紅雞往嘴裏啊嗚啊嗚塞巧克力,吸着鼻子,愣愣地聽着老師講。
這些話他爸媽也跟他說,他爺爺也跟他說,但也不知道為什麽,他就是聽不進去。
……可能是因為,只有在這兒,這些事被提出來的時候,是作為“你做決定時需要參考的一些附加因素”。
他能掌控冰刀,能掌控冰面,能以每分鐘四百轉的速度違抗生存本能,可他掌控不了自己的身體——那在溫室之外。
這是所有生長在溫室裏的孩子,永遠也無法徹底摒棄的不安。
這種不安紮在心底,貫穿一生,總讓他們如鲠在喉。
仿佛一生都能被別人評價、被別人決定,仿佛來自他人的評價,永遠能決定自己的全部價值。
“……由你自己來選擇。”穆瑜把詳細的因素和影響給他說完,輕輕拍了下小公雞亂糟糟的一腦袋紅毛,“你的父母說了,會以你的決定為準。”
項光遠眼睛倏地亮起來,難以置信:“真的?!”
穆瑜收回手,撐着膝坐下,笑了笑點頭。
說服項光遠的父母的确要花些力氣——專業人士總是有些自己的驕傲和對經驗的固守,但好在項光遠的父母并不執拗,又足夠愛自己的兒子。
就是沒想到,制霸上代雙人滑的兩位前花滑運動員,在聊天時最喜歡的運動竟然是打牌。
穆瑜原本是不想打牌的,他對這種存在贏錢危險性的游戲一向敬謝不敏,但對面的夫婦二人又相當堅持,只在鬥地主的聊天室等他。
穆瑜按按太陽穴,揉了兩下。
……項光遠必須為意外進賬的十個億歡樂豆負責。
紅毛小公雞蹦着高的繞圈,絲毫不知道自己即将迎來價值十個億歡樂豆的特訓,撒歡到一半才陡然想起正事:“對了——老師生了什麽病?要不要緊?”
雖然老師能出來找他,就說明問題應該不是太大……可那也半點都馬虎不得。
尤其老師今天的狀态,看起來也的确不好。
剛才他的腦子太亂,竟然就這麽忘了最要緊的事,也沒看出更多的細節。現在回過神,才發現老師似乎連站着低頭同他說話都吃力了。
項光遠有點想伸手扶穆瑜,又不敢招惹那個冷冰冰盯着他、跟手杖一左一右的小閻王:“老,老師……”
“不要緊。”穆瑜擡頭看他,溫聲說,“一點小毛病。”
項光遠小聲堅持:“老師……”
穆瑜按了下頸側:“好了,回去吧。”
他明顯不打算多提這件事,拿過手杖起身,語氣雖然仍是一貫的溫和,卻又隐隐透出毋庸置疑的意味。
——能壓住一整個隊伍的少年天才,所有人其實都清楚,可不只需要一手不錯的教練水準、一個虛拟冰場和不生氣的好脾氣。
你要讓天才服氣,先要拿出的确能折服他們的實力,同時也要有能讓他們心甘情願聽話配合、不炸毛不起刺的本事。
不止一個鬼鬼祟祟的鏡頭,雖然因為這幾個人聊着聊着就進了大廳、半句有用的話都沒拍到,但還是在那位傳聞中抱病的餘教練起身時,準确抓到了那個代表“我們這就算是聊完了”的沉靜視線。
所有人都想知道,所有人都在好奇——伯格黑德執意聘請的這位餘教練,從上任直到現在,還沒公開指導過任何一個隊員的比賽。
他的執教水平和執教風格究竟是什麽樣?
……
兩天後,全俱樂部聯賽第二站,這個問題有了答案。
整個賽場的氣氛都有些不同尋常,幾個還時不時揉着耳朵、頂着黑眼圈的教練,臉色都十分精彩。
比他們臉色更精彩的是他們所在俱樂部的老板和經理人。
“今天的氣氛很凝重啊。”一個不太會看氣氛的新人記者讪笑了下,勉強堵住一位行色匆匆的教練,“請問是發生了什麽事嗎?”
被攔住采訪的教練:“……發生了什麽事?”
“啊。”新人記者有點緊張,“大家看起來,都不太高興。”
新人記者笑了下,勉強打了個趣:“尤其看我們的眼神,都怪吓人的,記者這行現在這麽不好幹了嗎?”
被攔住的教練陰恻恻盯着他,眼神吓得攝像一哆嗦。
新人記者:“……”
“你們社,報道,因主管教練,病休。”教練一個字一個字往外咬,“伯格黑德男單少年組,疑将缺席花滑春季賽程。”
新人記者吓得也一哆嗦:“病,病了嘛……”
教練盯着他怒吼:“那為什麽能一口氣帶出來九個人啊!!!”
新人記者:“!!對不起!”他第一次出外勤,完全沒想到要看參賽選手名單,連忙從地上撿了個紙團展開。
攝像跟着他的動作往下轉,教練席這邊滿地都是揉皺的紙團,還有些扯碎的紙片,都是剛下來的選手名單。
看得出,不少教練表面上還在沉穩地囑咐選手不要緊張、放手去比,實際上已經心态崩得碎成一地了。
很湊巧的,這一個分站來參加比賽的俱樂部,都曾經旁敲側擊地提過“長期缺比賽會影響狀态”、“閉門造車不可取”這種試圖影響伯格黑德少年組的話。
甚至有相對激進的,一度高調邀請伯格黑德俱樂部進行合宿,兩邊一起來一場友誼賽。
這是避都避不開、光明正大的陽謀。
就挑你訓練的關鍵時刻邀請你比友誼賽,然後對外說我們帶替補二隊,其實暗戳戳把還沒正式上過場、最好的幾個苗子帶過去。
同意比賽吧,多半會被這幾個有備而來的苗子碾壓到哭。
不同意就更好說,連比賽都不敢,恐怕伯格黑德這一代少年組男單是真的不行了。
花滑在相當程度上是心理戰,心态崩了幾乎代表出局預定。這些俱樂部不停地搞小動作,無非是為了弄崩對手的心态,讓自己的隊員贏得輕松些。
這次賽前,大概是被“主管教練病休”這條新聞的刺激,甚至有不少俱樂部為了造勢,打出了#伯格黑德巅峰不再#的通稿。
至于虛拟冰場這種神器,當然不該給一群連比賽都不敢參加的運動員浪費,應當無償開放給所有需要練習的優秀花滑運動員。
至于伯格黑德,這次也終于沒讓他們失望。
——說得對。
閉門造車不可取。
缺比賽也的确會影響狀态。
錯過了上次友誼賽,伯格黑德方十分遺憾,所以這次一口氣帶出來了九個隊員。
青年組三個、少年組三個、兒童組三個。
個頭還挺有規律,由高到低分布均勻,站一塊兒跟WiFi信號似的。
新人記者拿着張皺巴巴的參賽名單,蹲在教練席,獨自對着攝像機嘚吧嘚。
剛好有個拿着手杖形狀應援棒的少年觀衆路過,趴在欄杆上往下問:“WiFi信號?”
“啊。”新人記者擡頭,給他比劃,“你看啊,從高到低,一個比一個矮一頭……”
那個少年觀衆切了一聲:“那是領獎臺。”
新人記者愣了下,扭頭看過去。
青年組個頭最高的那個小紅毛收起巧克力,走到了兩個師弟中間,一矮一高一矮。
……确實特別像冠、亞、季軍的領獎臺。
“不能吧?”新人記者愣了半天,“就算這只是一場分站賽事,參賽的幾個俱樂部綜合實力也的确不是太強,但他們也有一些非常不錯的選手……”
新人記者就是被派來采訪其中一個才七歲的兒童組選手的——帶那孩子的教練很會營銷。況且選手的實力也的确很不錯,小小年紀已經有了節奏感,六種兩周跳全部掌握,俨然已經是花滑界冉冉升起的明日之星了。
那個少年觀衆抱着手杖應援棒,低着頭賊中二:“你相信奇跡嗎?”
新人記者一時都不知道該怎麽接:“不,不信了吧。”
“溫室”的評分規則一向明确,仿佛永遠有一把尺子在衡量你的價值、評估你的潛力。
每一項都轉化為分數,每一項都在随時增減,這會帶來一種極為明确的量化感。
被量化的人生是不存在奇跡的。即使是先飛的“笨”鳥,也勢必不是真的笨,而是早就在AI的預測數據裏,有一條會一飛沖天的上揚曲線。
少年觀衆張口的時候勁勁兒的:“AI說我什麽天賦也沒有,這輩子就只能學習,考個還行的分數,然後不上不下過一輩子。”
新人記者有些愕然:“AI,AI預測錯了?!”
“不知道,但我在偷偷玩滑冰呢。”少年觀衆做了個鬼臉,“我還偷着攢錢來看比賽了,我要給伯格黑德的教練加油。”
新人記者啞然,他知道自己是遇到哪種孩子了:“小朋友,這話你可能不喜歡聽,但競技體育的頂尖層次,就是由天賦決定的……”
少年觀衆問:“所以我沒天賦,就不配玩了嗎?”
新人記者愣住。
“我這輩子都蹦不出三周跳,我就是覺得花滑漂亮,好看,我覺得在冰上飛特別酷。”少年觀衆問,“我不配玩是嗎?”
少年觀衆問:“我沒那個本事拿冠軍,所以我就不配上冰嗎?”
新人記者從未想過這個問題的答案,有些語塞。
……當然不是。
即使是溫室的積分規則,也不是只有冠軍才能拿積分的。
可按照數據做決定已經成了他們的慣性。數據表明一個孩子在某領域有天賦,那麽就去從事這一領域,數據表明一個孩子注定平庸,那麽就不必再花費太多的心思……
“聽說這次參加兒童組比賽的,有一個‘D級小孩’。”少年觀衆說,“我來看他的比賽。
“D級小孩”是種不那麽正規的說法,就是評分極低、被認為毫無用處的孩子,這種孩子通常無法順利長大,也罕少有人會有那個足夠的耐心,去引導他們長大。
少年觀衆穿着短袖,半邊胳膊摔得青青紫紫,眼睛亮得懾人:“AI預測這場比賽的勝率,伯格黑德最多只能拿一個冠軍、一個亞軍、一個季軍。”
伯格黑德閉關訓練的兩個月,沒有參加任何公開比賽,所以也沒有任何數據發生更新。
按照最标準的預測規律,曲線已經畫出來了,兩個月也不可能改變任何事。
項光遠繼續參加青年組的比賽,的确是能拿冠軍——可高益民被換下來輪休,這次不參加比賽。
少年組上去的是三個新面孔。
至于兒童組,因為燕教練去年把大部分重心放在培養兒子上,錯過了去年全年的選拔,被其他俱樂部掐尖弄走了不少好苗子。
AI預測,所有大人都相信AI預測,相信一個人的天賦從生下來起就注定,相信天賦匮乏的項目就根本沒有接觸的必要。
不相信的孩子,以前會在歇斯底裏的哭喊和不停的碰壁裏,慢慢被馴化,慢慢變成“分數”的擁趸,變成他們最厭惡的那種大人。
現在……他們有了個完全不敢說出口,卻又忐忑着想要寄予希望的新答案。
他們等了足足兩個月,又或許等了許多年,等着這個答案。
……
響亮的音樂聲驟然從喇叭裏響起來。
賽前練習。
上冰場,六分鐘。
三個組別的比賽是分不同冰場的,但賽前練習并不會特地劃分選手區域,所有選手都在冰上進行最後的熱身和試跳。
這是相當關鍵的六分鐘,在這段時間裏,選手們要盡快調整身體狀态,适應比賽環境的溫度、光線、冰面觸感。
解說席照例是一名職業解說員、一名退役的前花滑運動員,叫西蒙斯。他在過去曾和燕父同場競技,後來沒有選擇做教練,而是轉職做了解說。
“伯格黑德的隊員終于被放出來了。”
解說員笑道:“真想看看他們的真實實力。”
“看狀态都很放松,看來兩個月沒參加比賽,對他們的心态影響不大。”西蒙斯說,“不過……熱身的動作都很謹慎。”
熱身試跳的這六分鐘,也被視為選手之間互相施壓、展示實力的關鍵時刻。
有不少教練都傾向于讓隊員在這時候跳兩個高難度的王牌動作——當然,也不乏有習慣玩兒陰招的,讓隊員在這個時候“不小心”撞人。
也未必就是要把人撞傷,那也太明顯了,AI敏銳度高于人眼,是不會留下那麽明顯的犯規口的。
最好就是滑行路線“意外”交叉,冷不丁閃對方一下,留個心理陰影。
要是能好巧不巧、來個不輕不重的扭傷或是崴腳,那就更合适……
說話間,少年組那邊就險之又險地避開了一起碰撞事故,兩個少年同時向後退開。
“好險……差一點就撞上了。”解說員不能帶有傾向性,卻還是補了一句,“其中一個是伯格黑德的啊,腳踝是不是崴了一下?”
西蒙斯卻有完全來自另一個視角的驚豔:“沒問題,傷不了——這種踝部力度,這個用刃,怎麽會變化這麽大?!”
他絲毫不避諱地稱贊道:“要是在燕的手底下,這一下腳腕少說也要打封閉了!”
西蒙斯和燕父做了一輩子對手,雖然不屑對方的為人,但也必須承認對方作為教練,的确能讓手底下的少年隊員有不錯的成績。
可兩個月的時間,這些少年隊員卻顯然有了某種脫胎換骨的變化……而這種變化甚至還在醞釀、還在蓄勢,還在等待真正屬于冰面的那一刻!
他們甚至不屑于在熱身的時候額外消耗體力——如果說在這次碰撞發生之前,西蒙斯還會猜測這是回避還是藏鋒,那麽現在完全可以确認,這是種對自身實力的絕對自信!
這次意外的碰撞,多半是用來狙擊伯格黑德的陰招之一。
任何陰招都不意外——樹大招風,有太多俱樂部都虎視眈眈盯着這些剛出來的少年隊員,他們将承受有史以來最大的壓力。
也是最硬的磨刀石。
碰撞後,對面俱樂部那個少年隊員和教練的臉色,已經明顯相當難看了。
“青年組和少年組都會有非常精彩的一場比試。非、常、精彩。”
西蒙斯看向兒童組:“至于這邊,大概是那個冰面小神童的個人秀了,即使是我也不得不承認……”
話還沒說完,他就緊緊皺眉,關掉話筒:“那是燕的小兒子?”
“早不是了,現在是由帶他的老師綁定的——也就是伯格黑德男單少年組的主管教練。”
解說員提前做了功課,也關了話筒,笑着回答:“報名的名字是TUAN.YU,今年五歲半,還沒到六歲。”
兒童組這邊的競技性不太強,更多是讓這些小選手提前适應賽場氛圍,所謂的熱身,也只是教練或父母陪着在冰上做一些基礎滑行。
只不過……即使是在這種氣氛裏,這個叫“TUAN.YU”、身上還穿着羽絨服的小家夥,也未免熱身得太不認真了。
幾乎就是一直在回頭看場邊。
因為看得太認真,那個“冰面小神童”在教練的輔助下,敵意十足地對着他展示了六個拿手跳躍,都完全沒有注意到。
“中文名是什麽?”西蒙斯拼了半天,他的漢語不錯,但很少見到這種名字,“餘團嗎?”
解說員咳了一聲:“應該……不會吧。”
這孩子以前叫燕隼,他們是知道的,但既然已經和燕教練脫離關系,以後就不能再叫這個了。
按照“溫室”內各項賽事通用的規則,中文名字參加比賽,兩個字的用全拼,三個字要麽全拼、要麽摘取首尾兩個字,視個人意願而定。
這孩子要麽叫餘什麽團,要麽……
解說員深吸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