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養一只萬人嫌崽崽 (1)
小雪沫沫被好好地攏在懷裏揉。
寒風擋着進不來, 陽光鑽出雲隙,像是灑下一層金粉。
穆瑜穿着那件常穿的休閑外套,身上氣息溫暖, 讓路旁覆着積雪的斑駁長椅也像是家。
在這片經冬都有雪覆蓋的高緯度雪原,風雪肆虐時日光也蒼白,仿佛天與地都只有白茫茫一片。
可風住雪停,雲破日出, 明亮燦爛的太陽又往眼睛裏無遮無攔地照。
穆瑜坐在長椅上,把滾得髒兮兮的小雪團圈在懷裏,一下一下在後背上輕輕地拍。
早上的小冰球早化沒了, 估計所有冰殼化的水都得倒出來, 小家夥還是第一次哭得聲音這麽大、眼淚這麽多。
湧出來的眼淚怎麽擦都擦不完, 燕隼死死蜷在穆瑜懷裏,放聲大哭,像是頭傷痕累累終于一頭栽進洞穴的幼獸, 緊緊扒着唯一的家。
……
等徹底緩過勁來、滿腔說不出的難過都發洩幹淨,有些威風凜凜的小英雄已經不會動了。
燙的。
燕隼滿臉通紅,在熟悉的外套裏蜷成一小團,後知後覺意識到剛才哭的聲音有多響。
樹梢上的小鳥都吓飛了。
爸爸鳥媽媽鳥端着小崽連窩走的, 撲棱着翅膀, 緊張得踹掉了一整根枝條的雪。
一只熱乎乎小雪團在懷裏極限絮窩,又燙又不好意思,試圖找個地方徹底藏起來。
穆瑜察覺到動靜,俯下肩來看:“一起去上班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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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笑意壓得很好, 摸摸藏在胸口試圖往裏鑽的小腦袋, 握住抱着小腦袋的小胳膊:“去冰上玩飛飛, 還有滑滑梯。”
燕隼愣了好一會兒, 忘記了害羞,慢慢從外套裏鑽出來。
穆瑜的聲音很輕,他沒有問燕隼為什麽打架、為什麽哭,只是把早上的問題又一字不動地重複了一遍。
後悔了也沒事,改主意了也不要緊。
還會有一樣的問題蹲在路旁悄悄地等。
等小朋友偷跑出來找老師,就一把抱住,再問一遍,一點也不急地等新的答案。
小雪團什麽也顧不上,從穆瑜的外套裏爬出來,一連串地用力點頭點頭點頭。
燕隼不好意思出聲,點完了頭就攥着袖子去抹眼淚,才擡起胳膊,就被溫暖的手掌攔住。
穆瑜握着他的手,從外衣口袋裏取出手帕,讓燕隼坐在長椅上,自己轉身蹲下來。
他的力道又輕又仔細,把整張小臉都擦得幹幹淨淨,又拄着膝端詳了一會兒,戳戳白花花的睫毛:“凍冰了。”
把自己哭到凍冰的小雪團:“……qwq”
穆瑜輕咳一聲,不再管笑意,曲起指節一點點拈淨睫毛間的小冰碴。
一直沒有煙酒之類的嗜好,穆瑜的手很幹淨,溫暖幹燥,指間只有鋼筆墨水和最溫和普通的香皂味道。
燕隼坐在長椅上,眼淚凍成的小冰碴被慢慢拭淨。胸口的最後那一點難過也像是浮冰,一戳就翻進水裏,再也不見蹤影。
燕隼緊緊攥着穆瑜的衣角,忽然跳下長椅,用手撥開地面上的積雪,畫了個最大最厲害的火柴人。
他畫得太大,不得不在雪地上繞了一個好大的圈,跑得有點喘,腦門上冒出一小點細細的汗。
剛一畫完,燕隼就立刻跑回來,又啪地貼在穆瑜腿上,仰着超嚴肅的小臉用力比劃。
“宿主,宿主。”系統現在既看不懂火柴人簡筆畫,又聽不懂小雪團連比帶劃的“啊啊”,抱着筆記本狂記,“燕隼說什麽?”
“這是我。”穆瑜借用系統的相機拍照留念,一邊講解,“我,一定。”他半蹲下來,平視着嚴肅到不行的小家夥,翻譯,“一定可以讓我出去。”
穆瑜把《雪地裏的超大號火柴人》這張照片收好,準備打印出來,将來給燕隼做一面照片牆:“會變得很厲害,會帶我出去,一起回家。”
“我相信。”穆瑜認真回答,“小英雄會魔法。”
燕隼砰地變燙,熱乎乎戳在雪地裏站得筆直,小手輕輕撥着那個勳章,整個人紅通通:“啊,啊。”
“這個的意思是‘那當然了’。”
穆瑜笑出來,摸摸小家夥冒着熱氣又迅速結霜的頭發:“當、然。”
燕隼立刻跟着學:“當,當然。”
他有時候不好意思開口,是怕自己發出來的音不标準,現在連這一顧慮也抛開,聽到穆瑜說什麽都跟着學:“當然,魔法。”
有些小英雄,攥着拳頭一臉超兇的嚴肅,其實“h”跟“f”還不太分得清,哭過的嗓子又軟又糯,還粘在老師的腿上當一步一蹦的連體小挂件。
穆瑜牽着他一起走去下個班車站點,不着痕跡地放慢速度,讓有了家的小雪團昂頭挺胸,威風凜凜地經過一路上的羨慕視線。
孩子王才吃了一頓竹筍炒肉,抹着眼淚哭哭啼啼,帶着更大一群小弟來“讨公道”。
看到燕隼被老師牽着手一起去上班,孩子王難以置信地瞪圓了眼睛。
更大一群小弟也蹲成一團,暫時忘了複仇大業,眼巴巴看着燕隼和燕隼的“老師”。
“老大。”小弟一號探頭,“燕隼被他的老師領去上班了。”
小弟一號問:“他是不是特別厲害啊?”
在小朋友的世界裏,能被大人帶去上班的,一定是最厲害、最聰明、最聽話的小朋友。
穆瑜這幾天在附近散步,已經把自己家的小朋友介紹給了附近擺攤的攤主。很多父母帶着孩子做複健,都希望能提高社會化評分,很鼓勵自家孩子去和新來的孩子交朋友。
有好多孩子其實已經聽父母說過,也知道那個被老師帶來這裏的小朋友,名字是叫“燕隼”。
孩子王的哭聲戛然而止,摸了摸脖子,嘴硬:“也沒多厲害……就,一般吧。”
小弟一號“哦”了一聲,又忍不住探頭,去看燕隼的老師和燕隼緊緊牽着的手。
一大一小走在雪地裏,留下兩行貼得近近的腳印。
牽着燕隼的那個老師在臨走前,還給留在雪地裏的大火柴人悄悄補上了幾筆,添了個無論什麽時候都不分開的小火柴人。
“怕,怕什麽!”
孩子王環視一圈,用力吸了吸鼻涕,站在冷風裏抹了把臉:“他都不會說話!”
剛滿三歲的小弟二號小聲羨慕:“可是燕隼有老師牽手手耶qvq。”
孩子王抱着胳膊,好大一聲冷哼:“他剛才都打架了!都五歲了還不乖,還把衣服弄髒了!”
同樣五歲的小弟二號小聲眼饞:“可是燕隼有老師牽手手耶QvQ。”
孩子王快氣哭了:“啊啊啊總之你們都不準和他玩!他打架可兇了,把我摁在地上揍!以後肯定也會這麽揍你們!”
孩子王發現一群小弟誰也沒聽見自己說話,都在抻着脖子往遠看,就覺得不太妙,連忙手腳并用爬上房蓋:“……”
把他摁在地上揍的小屁孩……啊啊行吧,燕隼,不過是學會了個“老師”,一路上就都在顯擺。
牽着他的老師居然一點都沒不耐煩,燕隼說一聲,就清清楚楚答應一聲。
燕隼說出的“老師”越來越響亮、越來越标準。
一點都不比他差了。
孩子王感到了強烈的危機,決心回去就翻字典,找出一堆燕隼還不會說的詞,全抄在作業本上。
等下次再有機會,他就拿着作業本去燕隼面前大聲讀,一直讀到對方氣哭為止。
剛打定主意,下面一群小弟眼巴巴的“哇”就讓孩子王心頭一沉,踩在房蓋上抻着脖子往遠看過去。
……一陣不大點的風,碰巧拂落了一樹的積雪。
燕隼一點都沒注意,他之前已經偷偷吸了好幾次氣,終于閉着眼睛,大聲喊出來:“老師!”
穆瑜轉回身,這次沒有回答,而是直接彎下腰來,含笑張開手臂。
燕隼忽然下起的局部小雪裏飛跑過去,被穆瑜穩穩當當接住,向上舉高。
他已經好久沒這麽玩了,又緊張又高興,興奮地撲棱胳膊,被飛進嘴裏的小雪花嗆得一邊咳嗽一邊笑。
穆瑜舉着小雪團玩飛飛,舉得比以前還高。兩個人一直在雪地裏玩夠了,又比賽跑步,在不知道哪響起來的哨子聲裏一起往下個車站跑,小雪團的帽子上還頂了個小小號的雪團。
碎雪紛紛揚揚,陽光亮得好像透明。
人類的悲喜時常并不相通。
有些小雪團,因為徹底打開心結、下定了決心要變得超級厲害再帶老師出去,一到冰場就立刻跑去換衣服。
有些小狐獴,因為剛結束快樂的假期,又困又乏又遺憾只看到大師兄劈了二十五個叉,飄進冰場半天還在打哈欠。
發現櫃子裏早準備好的小冰鞋、疊得整整齊齊的新訓練服,燕隼就又有點燙得冒泡。飛快換好衣服,又把弄髒的羽絨服用力折好,藏進了櫃子。
發現穿着一身黑色訓練服、面無表情雙手插兜站在冰場旁邊的冷酷黑雪團,一群小狐獴三秒內擠成一團。誰也不敢動,吓飛了全部的瞌睡蟲。
……
劈了二十五個叉的大師兄反應最大。
好好一只傲氣到不行、眼裏誰都裝不下的紅毛小公雞,“嗷”一嗓子蹦起來,掉頭就直奔陸地訓練場:“我今天做陸上訓練!我不上冰!你們愛誰上誰上!”
其他遲了一步反應過來的少年隊員:“……啊啊啊我們也還沒做熱身!!”陸上訓練一共就那麽大點地方,擠進去一個就少一塊!
一群少年隊員争先恐後沖進陸地訓練場占位置,完全沒有想起那個超級冷酷、會舉着糖和刀一口氣追他們滑行八十圈的雪團子,是繞着餘老師公轉的。
餘老師來了陸地訓練場,那麽冷酷雪團當然也會來陸地訓練場。
發現燕隼連滑滑梯都不感興趣、反而對訓練的熱情非常高,穆瑜就蹲下來,用火柴人和比劃給燕隼布置了任務。
“活動熱身,跳繩,靠牆靜蹲,敏捷梯。”
穆瑜握着燕隼的小胳膊,舉起來晃了晃:“累的時候要舉手。”
燕隼站得筆直,小腦袋嚴肅地點了好幾下,又盯着火柴人簡筆畫,從口袋裏摸出一塊糖。
他把糖紙剝下來展開,看一眼描一筆,認真記下姿勢不同的火柴人。
因為有“交新朋友、鞏固已有友誼”的KPI,燕隼把那塊糖收進口袋裏,又回頭看了一眼那些少年隊員。
少年隊員:“!!!”
他剝了一塊糖吧!
他絕對是剝了一塊糖吧!!
他剛才絕對是又剝了一塊糖吧!!!
生怕被追着觀摩刀片分糖的少年隊員擠成一團,熱身的積極性瞬間翻倍,争先恐後地高擡腿開合跳原地深蹲,轉着圈地往高蹦,砸得軟質地面砰砰作響。
雙人滑那邊的教練路過,險些被撲面而來的訓練狂潮沖了個跟頭:“這批孩子一直這麽有熱情嗎?”
穆瑜剛囑咐過燕隼訓練要領,手杖攔住一個翻歪了的少年隊員,橫擡輔助轉了半個圈,把人放回軟墊上。
“都很努力。”穆瑜收回手杖,“都是好孩子。”
雙人滑的教練也知道男單少年組換教練的事。
畢竟燕教練的事越查越大發——用藥那事就夠聳人聽聞的了。聽說為了讓燕溪能在比賽裏足夠出彩一路碾壓,當爹的還暗地裏下手,打壓了不少同年齡的天才苗子。
都是原本有實力跟燕溪競争的頂尖天才,有的被打擊信心到退役,有的換了別的俱樂部。幾個機靈的早早就轉了雙人滑,換了條賽道,才逃過這一劫。
“伯格黑德的名聲,這幾年怕是救不回來了。”
雙人滑教練停下看了一會兒,猶豫了下,才又提醒:“餘老師……你這段時間可能會遇到點麻煩。”
“教他們點殺手锏,往外亮一亮吧。”雙人教練說,“不然怕是要有人針對你的。”
少年組的隊長剛挑戰了個陸地3A,軸心偏得太狠,差點飛出有防護的訓練區。
他心下一沉,順勢抱頭團身準備摔個狠的,餘光掃見那支位置恰到好處的合金手杖,連忙伸手借力撐了一把。
滾成球的少年組隊長被手杖穩穩戳回了軟墊上。
他大口喘着氣,抹了把腦門上的汗,坐在地上比比劃劃地假裝分析動作細節,耳朵悄悄豎得老高。
“不合訓練進度。”穆瑜溫聲說,“他們需要補強基礎。”
雙人滑教練苦笑:“誰不知道他們需要補強基礎啊……餘老師,你以前不在這行,可能不太了解這裏面的事兒。”
伯格黑德這次鬧出的風波不小,滿城風雨,幾乎敗盡了路人緣。
外界仇視的原因,自然是燕父自私卑劣、犧牲無辜的少年運動員給自己和兒子鋪路,用藥掩蓋隊員的意識損傷,簡直荒唐到家。
至于同行這邊……就更不好說。有多少人是因為用藥這種約定俗成的事被捅出來氣急敗壞,又有多少人是想趁其病要其命,把伯格黑德拉下巅峰,誰也拿不準。
唯一能确認的事,就是誰接手這個爛攤子,誰就要沾上一身泥——更不要說餘牧這個新教練除了那七天的合宿,就沒有任何能夠查到的執教履歷。
不是運動員,沒比過賽,沒當過教練。
雖然聘用教練完全是人家伯格黑德俱樂部說了算,只要願意,就是聘個清潔工也攔不住……但同樣的道理。
同樣的道理,如果少年隊員的家長提出質疑,要讓孩子退出,俱樂部也無權阻攔。
外行不懂門道,看熱鬧只會看誰蹦得高跳得遠,誰做的動作更複雜難度更大,甚至現在還有一群“唯勝利論”的家長替燕教練鳴不平。
內行倒是懂,也能看得出這個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餘牧”,手上的确有兩把刷子——可一群虎視眈眈的對手,沒一個人願意看伯格黑德的好,誘導輿論拉仇恨還來不及,又怎麽會替他們解釋。
“還有這個崽兒。”
雙人滑教練擡頭,看了看不遠處正蹦過來的小娃娃:“你家的吧?”
餘牧和燕家人對上,從一開始就是為了一個不會說話的孩子,這事瞞不住,随着綜藝的播出早已經流傳開了。
小娃娃還挺酷。
做完了自己的訓練,居然還有餘力,跑去模仿一群少年隊員做蛙跳練習。
這一會兒的工夫,已經追得一群少年隊員滿地驚恐亂蹦,變成汗如雨下的哭泣小跳蛙了
穆瑜彎下腰,穩穩當當接住背着手原地起飛的小雪團。
小家夥剛做了一整套的基礎熱身訓練,舉起胳膊撲棱撲棱,小身子暖乎乎的,汗水浸濕的額發有點打卷,眼睛和玩兒飛飛一樣亮。
“天賦是不錯。”雙人滑教練被剛才那個蛙跳起飛吓了一跳,“怪了……以前跟着燕教練,也沒看出來啊。”
雙人滑教練不是第一次見燕隼,可現在看穆瑜懷裏這個活潑健康的孩子,竟然根本想不起過去那個場邊游蕩的小幽靈。
穆瑜笑了笑,取出手帕,幫燕隼擦掉淌到睫毛裏的汗:“我家的小朋友。”
小雪團顯然聽得懂,比剛才迅速地又燙了一點兒,但還是想要貼貼,主動抱住穆瑜的脖子。
穆瑜貼貼小家夥的額頭,給他豎大拇指:“好厲害。”
好厲害的小雪團被誇得不太會走路,跳下來晃了晃才站穩,同手同腳地一蹦一蹦走回去,繼續向朋友們學習新動作了。
“将來……參加比賽的話,給他改個名字吧。”
雙人滑教練提醒:“燕這個姓太顯眼了。”
師者育人。
別的行當有一個人出了問題,影響的可能是一小部分人,一個少年組的教練出了問題,毀得是整整一批苗子。
在這場鬧劇裏,燕隼也是受害者,甚至險些做了燕家的犧牲品——可無論如何,他曾經是燕父的養子。
總有些人無法釋懷,遷怒針對起來,未必還會講什麽道理。
燕溪以後注定不可能再參加什麽比賽了,燕隼要是想走這條路,不該被這種原因牽連。
最好的處理方式,還是徹底抹去燕隼身上被這家人打下的标簽。
穆瑜的确也在考慮這件事,只是手續有些複雜,事有輕重緩急,只能一樣一樣辦。
他點了點頭,溫聲道謝:“多謝。”
雙人滑教練擺擺手,看到馬上要開始的早訓時間,就點到為止不再多說,去了隔壁的訓練廳。
……
穆瑜的訓練安排,并沒有因為這個插曲而更改調整。
該練基礎就練基礎、該練滑行就練滑行。細節沒糾正好,就一遍一遍地重新找感覺,軸不穩就只做陸上練習。
驟然修正的訓練模式,并不是所有人一上來就都能完全适應。
怎麽都糾正不過來的習慣、加上停藥後暴露出的意識損傷,讓一些極為依賴高難度動作的隊員狀态開始下滑。
一個月後,第二次隊內成績測試,有幾個隊員的數據出現了明顯的下降。
伯格黑德俱樂部的隊內測驗,一向都有全程公開直播的傳統,成績一出,一石激起千層浪。
“正常——正常,你們懂吧?這都是正常情況,我狀态不好的時候連三周都跳不明白呢。”
紅毛小公雞被鏡頭追着,煩得用力抓頭發:“還有那個那個,不破不立。”
他是大師兄,有采訪先采訪他,有話就得他先說。
這群小王八羔子昨天半夜把他從被窩裏薅起來,讓他背了一整宿的發言稿。
“不破不立”。
紅毛小公雞過去的十五年人生裏都沒拽過這麽文雅的詞兒。
“意思就是不下狠心,不打破我們過去那個訓練習慣,新的習慣就養不成,我們就越錯越離譜。”紅毛小公雞兩根手指頭噠噠噠比劃,“明白了吧?這個過程肯定得有陣痛期啊!熬過去就完事兒了!”
負責采訪的記者咳了一聲,替直播間的觀衆問:“熬不過去怎麽辦?”
像“為什麽一定要打破過去的訓練習慣”這種問題,倒是不至于到現在還有人追着裝傻——這段時間,事情一路發酵出體育圈,恨不得所有人都在讨論伯格黑德前任少年組教練的錯誤訓練模式,對未成年兒童會造成何種程度的傷害。
至于伯格黑德會不會躺平任罵……怎麽說呢。
罵自己罵得最狠的就是伯格黑德俱樂部。
幾個誰都知道是他們俱樂部養的體育公衆號,一天一篇通稿,瘋狂辱罵伯格黑德俱樂部的老板識人不明、目大不睹、有眼無珠,也不知道俱樂部高層是不是瘋了……反正一般人都不見得能插得上話。
所以即使是故意想挑事的人,也不會問那種蠢過頭的問題,而是矛頭一轉,化為記者手裏的一封“觀衆來信”。
記者念出那封信:“熬不過去的人,難道就應該被犧牲掉嗎?”
紅毛小公雞眼睛瞪得像銅鈴。
有餘老師和小閻王在,他根本沒想過為啥會有人熬不過去,這個問題昨晚也沒背過。
餘老師從來沒放棄過任何一個還滑得動的人,熬不過去的人會被戳摔一百次,如果還想逃跑的話,是會被小閻王絆飛的。
……這麽說八成是要惹那個大禍。
“那幾個成績下滑的隊員,情緒都怎麽樣?”
記者也發現了他卡殼,換了個問題:“根據公開的監測數據,少年組這邊,隊員們最近的壓力和情緒波動都很大。”
不用看數據其實也知道——這是意識損傷的标準後遺症,如果不用藥遮掩,其實早就該暴露出來。
煩躁,不明原因的疲勞,恐慌、焦慮、很容易就會發火,逃避交流和集體活動,抵觸和他人的相處。
這些都是意識損傷後可能存在的狀況,出現哪個都不意外。
光看那些劇烈波動的意識監測數據,就有不少人猜測,隊內的氣氛恐怕已經到了某種臨界點了。
紅毛小公雞愣了半天,摸着下巴:“啊……”
“出成績的時候,那幾個隊員很緊張,很恐懼。”
記者拿出對外公開的實時數據波動:“甚至有人出現了一定程度的眩暈和嘔吐情況,請問是為什麽呢?”
紅毛小公雞:“……”因為有一個小閻王堅持認為滑滑梯是好玩的。
好玩的東西可以安慰人,安慰人可以交朋友,交朋友可以變強。
所以那幾個成績不好的隊員,因為完全不好意思拒絕而在極度恐懼的情況下接受邀請,滑了三十遍四百二十三米超級冰滑梯。
因為太刺激,有一個好像滑吐了來着。
“……”記者完全沒料到這個回答:“啊,他們不擔心成績嗎?”
紅毛小公雞:“那個滑梯長四百二十三米,高低落差有二十一米。”
記者試圖拉回話題:“但是成績……”
紅毛小公雞:“滑過一百米只需要九秒鐘。”
記者:“……”那的确是沒什麽多餘的閑心擔心成績。
“那麽幾天前,根據記錄,少年組的隊員們集體缺席了俱樂部的集體活動。”記者放棄追問成績,翻了一頁,“請問是因為抵觸與他人的相處嗎?”
“七號啊?”紅毛小公雞抓了抓頭發,“哦,高益民去比賽,我們當啦啦隊去了。”
記者有些錯愕:“所有人嗎?”
這在競技體育的隊伍裏,幾乎是完全不可能發生的事——畢竟同一個隊的隊員既是隊友,也是針鋒相對的對手。
他們從小就必須互相比較、互相競争,只有更強的才能獲得比賽的資格,即使是同樣獲得了資格,在賽場上也同樣會為了名次而拼盡全力去比。
尤其是花滑這類訓練過程極為艱苦、幾乎要獻祭半個人生的項目,一旦走上職業運動員的道路,就無法回頭。
很多時候,未必是那場比賽有多重要,只是求勝已成為本能——當投入已經高到不可直視,沉沒成本已經完全無法回收,那種壓力幾乎是無法忽略的。
要贏,要被看見,要做最好的那個。否則一直以來拼死拼活的訓練和父母的巨額投入,就都會成為笑話。
“好像有道理。”紅毛小公雞聽了這些,愣了一會兒,“對,我以前好像也是這麽想的……不知道,不知不覺就沒這麽想了。”
“我們每個人餘老師都能看見啊。比如我吧,雖然我用刃太淺旋轉差滑行差沒有藝術表現力落冰浮腿太近4F還錯刃——但餘老師說了,我節奏感賊棒,燕式巡場巨好看,遠度也是同年齡段第一。”
紅毛小公雞美滋滋翹尾巴:“厲害吧?”
記者還沒從那一串異常流暢仿佛rap的貫口裏緩過來:“厲,厲害。”
“我們隊裏這麽厲害的還有十八個。”紅毛小公雞掰手指頭,“餘老師都說了。”
“老二的空中姿态賊漂亮,舒展還優雅,天才。”
“老三的用刃這麽瞎練都能這麽标準,簡直是天才。”
“老四的跳躍那叫一個幹淨,天才。”
“老五心理素質巨好,比賽比訓練還穩,那必須天才……”
記者勉強從極具個人特色的轉述裏醒過來,笑着打趣:“一個隊伍裏十九個天才?”
“對啊!每個人厲害的地方都不一樣,适合的比賽當然也不一樣,高益民就是我們老五。”
紅毛小公雞一拍桌子:“他那個3A!這麽多次裏最好的一次——比哪次練習跳得都好!”
高益民的3A跳出來以後,是他手把手教細節、隊員們一個個幫忙照相分析問題,利用休息時間一點點磨出來的。
紅毛小公雞以前都沒指導過師弟,這次被餘老師推過去,拿着餘老師暗中塞給他的細節要點,講得頭頭是道,那叫一個威風。
只用了一個晚上,紅毛小公雞就徹底沉迷在了小狐獴們崇拜的注視裏。
——他也是後來才知道,大家都急着給高益民換培育艙,生怕高益民發揮不好,攢不夠積分。
結果這傻子頂着百分之二十九點九的意識損傷度,愣乎乎地往賽場上一站。
就因為太相信餘老師,信了餘老師說的他天生大心髒、比賽會比訓練穩,居然就真穩住了。
七號那天,他們一整個組的人都翹了俱樂部的宣傳活動,跟着餘老師還有小閻王去看比賽。
看見那個所有人一塊兒絞盡腦汁磨出來的完美3A,他們興奮得跟自己跳出來的一樣。又生怕客場比賽裁判員壓高益民的分,玩命鼓掌玩命叫好,嗓子都喊啞了一大半。
紅毛小公雞說起這件事就興奮,抓着記者滔滔不絕地講了半天,順手就把那些稿子扔在了一邊。
記者聽得都有點反應不過來:“那一個星期前,你們隊裏吵了一架……”
“就那個3A啊!”紅毛小公雞擡手就比劃,“我說這麽這麽這麽轉,他們有人非說那麽那麽那麽轉,還有人說先這麽轉再那麽轉……”
“……好的,謝謝。”記者立刻換問題,“十天前的焦慮數據呢?那天你們所有人都很恐慌和焦慮。”
記者已經做好了準備,要是對方說“因為所有人都對即将比賽的高益民感同身受”,就立刻結束這次采訪。
“啊。”紅毛小公雞琢磨了一會兒,“那應該是因為小閻……咳,因為我大哥。”
一群十來歲的少年隊員,向一個五歲小屁孩低頭認哥,主要也是因為實在跳不動了。
一個在他們身後冷酷蛙跳的冷酷雪團,是真的會帶來強烈的心理壓力。
——比小不點跳得矮,那也太虛了。
小不點還能跳得動,你就跳不動了,那也證明你非常不行。
小不點朝你跳過來,你又不知道他是不是要拿出一張皺巴巴的糖紙,問你某個字怎麽念、并用“不教就刀了你”的氣勢盯着你、讓你聽他念一百遍。
另一種可能是拿出一塊糖,手起刀落切下一片,維持你們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友誼。
總之……那天的訓練結束,隊員們就都腿軟地倒在地上,成了流淚蛙蛙頭。
紅毛小公雞嫌記者啰嗦,直接把本夾拿過來,自己又翻了一頁:“半個月前的疲憊——對,餘老師當時帶我們去雪谷找編舞靈感,給我們做的加餐。”
在“溫室”裏用不着遵守運動員不能外食的規定,可以敞開肚皮随便吃,這也是紅毛小公雞不舍得出去的重要原因之一。
紅毛小公雞神秘兮兮地問記者:“你知道餘老師做的飯有多好吃嗎?”
記者茫然搖頭。
紅毛小公雞立刻拿出一個可以記錄色、香、味、聲音的記錄儀,按下場景重現,滿滿一桌子菜立刻原封不動地帶着香氣殺向直播間外。
大塊的紅燒肉炖得酥糯紅亮,一戳晃三晃,炸過的虎皮鹌鹑蛋吸飽了紅燒肉的肉湯,咬一口甚至爆汁。鍋包肉金黃酸甜外酥裏嫩,塞滿一嘴面衣嚼着喀嚓帶響,炖小雞的蘑菇香到讓人想把舌頭吞下去,雞肉一抿就脫骨,湯裏炖得粉條都好吃得上天。
邊上還有好幾罐在雪裏埋了半天的黃桃罐頭,冰冰涼涼,黃桃咬一口甜進喉嚨再惬意到胃。
沒吃早飯就來上班的記者:“……”
紅毛小公雞理直氣壯:“吃撐了以後,肯定得疲憊吧?”
記者:“……”沒吃撐也很疲憊了謝謝!
紅毛小公雞很滿意,把本夾合上,拍回記者懷裏:“那你知道我們為什麽煩躁嗎?”
記者下意識問:“為什麽?”
紅毛小公雞站起來。
他今年十五歲,但竄個子早,已經不比成年人矮了,家裏在合計着給他打抑制生長的激素。
他叫項光遠,家裏三代人都練花滑,父母是雙人滑的頂尖選手。他是伯格黑德花滑專項男單少年組的大師兄,斬獲金牌無數,最拿手的短節目是《黑天鵝》。
在燕教練手下的那十年,繁花錦簇前途光明,統計意識損傷程度的時候,他這個大師兄是最輕的一個。
因為除了他,那些師弟過的日子都伴随着一場又一場的噩夢——輸了的噩夢,被淘汰的噩夢,被開除的噩夢,被劈頭蓋臉訓斥得恨不得鑽進冰縫裏的噩夢。
每天訓練完閉上眼睛,都祈禱着不想再醒過來的噩夢。
紅毛小公雞雙手撐着采訪桌,微微彎腰,笑嘻嘻的眼睛裏慢慢滲出點狠色:“你們想幹嘛?”
記者全無防備,驀地愣住。
“就盯上餘老師了,是不是?”少年的語氣吊兒郎當,嗓音卻比黃桃罐頭更冷,“就不準我們高興,不準我們有喜歡的老師,就要逼我們,是嗎?”
“就要讓我們全都過回以前那種日子——你們以前關心過誰能熬得住誰不能嗎?熬不住就去死,這不是很簡單嗎,你們不是一直都這麽做嗎?”
“有家長想讓俱樂部辭退餘老師?不辭退就讓我師弟退隊?誰啊?”
他懶洋洋問:“問過我師弟意見了嗎?知道我們罷賽是什麽後果嗎?他們當爹媽的也不想掉評級吧?”
穆瑜在不遠處接受質詢,少年組的隊長把隊服外套往腰上一系,單手一撐翻過桌子,大步走過來。
其他少年隊員也三三兩兩聚過來。
那幾個成績不好的隊員被扯着,有個摔了的瘸着腿,一路小跑,一個也沒丢下。
記者本來就是來替伯格黑德對外給個說法的,定了定神,把話筒遞過去。
來采訪的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