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養一只萬人嫌崽崽
這個世界的綜藝錄制模式,在穆瑜眼中,實在有些簡陋。
又或者說,恰恰是因為結果導向太過明确、劇本的意味太濃,怎麽都像是一場苦心準備又精心呈現的特長展示。
穆瑜沒有離開燕隼的視野範圍,走向不遠處的工作人員。
他去找編導說了幾句話,那個找過他的副導演也跑過來,搓着手來回打轉,渾身都是隐瞞拙劣的緊張讨好。
穆瑜原本要回去,見他這副一言難盡的架勢,停下腳步:“坎伯蘭先生要我做什麽?”
副導演聽見頭幾個字就臉色煞白,嗆了一口冷氣,咳得天翻地覆:“沒,沒有!”
雖說他的确是……按照坎伯蘭先生的吩咐,暗地裏照看這位不知哪裏冒出來、究竟有多大後臺的“餘編劇”。可對面也嚴厲三令五申,決不能被發現半點端倪。
副導演不知道自己哪裏出了纰漏,生怕攪進什麽等閑人不該碰的暗流洶湧,心驚膽戰,話都解釋不清楚:“餘編劇,您,那個,其實——”
“我欠他份人情要還。”穆瑜說,“放松。”
他的确有話要對坎伯蘭說,對方這個狀态,連傳話器也未必做得明白。
副導演埋着頭,戰戰兢兢拼命放松:“……”
穆瑜不會讓燕隼一個人待太久,更何況燕母還站在不遠處,神情複雜目光陰沉,不斷朝兩人的方向打量。
穆瑜示意副導演跟上,邊對他說話,邊往角落走,回去找依然死死捍衛塑料袋的小雪團。
副導演亦步亦趨跟着,聽穆瑜說了幾句,原本生怕聽到某些豪門秘辛的擔憂落了空,卻又在聽清完整內容後錯愕停步。
“不是件簡單的事。調查周期會很長,前期的股價波動和輿論風波是難免的,要放長線……”穆瑜回過身,“怎麽了?”
副導演飛快看了不遠處的後場準備區一眼,低聲問:“您是說,他們都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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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面的話沒說出口,副導演看了看穆瑜,閉上嘴,把話硬生生吞回去。
……說來也實在離譜。
當初餘牧來應聘,想做臨時替補的編劇,也是他面試的。
這份工作的重心在筆上功夫,節目組招人,多半注意力放在紙面上,并沒多留意餘牧這個人。
可就算再不留意,幾次接觸下來的認知也大差不差——副導演對餘牧的印象,無非是個早叫燈紅酒綠泡透了的軟骨頭,整日吃喝玩樂,沉迷耳目之欲,那點天賦早消耗殆盡。
這種人并不少見。“溫室”能培養出相當優秀的下一代。一旦脫離了時刻的監督管教、不必再接受評分以後,卻有相當一部分人,堕落的速度遠比預期更快。
誰也沒想到,等餘牧真來了綜藝現場,竟然像是完全變了個人。
先前對方沉迷帶孩子,身上的氣質轉變潛移默化,還不算太過明顯。
……也不知道那位燕夫人哪裏想不開,跑去找餘牧,私下裏說了什麽。
副導演再來找餘牧,一眼看見人,心底其實已經驚詫。
穆瑜要說的差不多說完,不再過多耽擱,回到角落,半蹲下來接住燕隼。
他收好原封不動的一塑料袋糖,揉了揉小家夥的頭發,頒發了一枚“保衛糖果勳章”。
小雪團第二次被頒獎,牢牢攥着木頭刻出來的奶糖,緊貼着穆瑜的褲腿,仰頭看他,眼瞳漆黑,站得筆直。
穆瑜低頭牽他的手,眼睛裏帶着笑。燕隼正盯着他看,那點笑意落下來,恰好掉進漆黑幹淨的眼瞳裏。
像有水紋漾起,無聲撥開濃深寒意,于是冰封初融。
……
綜藝的下一個環節,是“冰上體驗”。
節目邀請了少年組花滑隊員,五組家庭會在引領下進入雪谷的核心部分——當初由伯格黑德俱樂部投資,據說是花費無數心血、至少獻祭了數十個建模團隊發際線打造的虛拟冰場。
到現在還有流傳下來的段子。某建模團隊核心程序員被伯格黑德那個精益求精的經理人逼瘋,毅然辭職跳槽,精挑細選了新的下家。
……然後,在他開始迎接新生活、快樂入職的第二天,就和新團隊一起被拉去伯格黑德俱樂部,躺進睡眠艙繼續蓋起了冰場。
數據庫腳本都沒動,連睡眠艙都還是那個熟悉的睡眠艙。
前後兩份工作銜接得那叫一個無縫,最終還是獻祭了那位程序員的所有頭發。
“說是虛拟冰場,其實去過的人都知道,叫‘冰雪世界’更恰當。”
負責宣布流程的編導進行了簡單介紹:“接下來,諸位會和集訓的少年組花滑成員一起,在裏面度過為期一周的冰上生活——請放心,只是體感時間。”
他低頭看了看腕表:“現在是晚上二十點四十分。今晚二十三點之前,這檔節目就會結束錄制。”
“今天辛苦大家了。”
編導說:“等到時候,大家就能回家。”
錄制節目畢竟不如在家裏舒服,又要時刻按照父母的要求,保證在鏡頭下表現良好,許多孩子已經開始隐隐失去耐性。
聽到可以回家,不少家庭都松了口氣,有些小孩子已經克制不住地發出歡呼聲。
編導一邊解說一邊發放設備,穆瑜接過自己和燕隼的通訊器,半蹲下來,幫燕隼戴好。
對方說到“回家”的時候,小家夥死死攥住了他的衣擺,臉色蒼白瞳孔漆黑,胸口微微起伏,卻依然靜默無聲。
穆瑜半跪着替他別好通訊器,沒有立刻起身,擡頭看着仿佛凝固的小雪團。
穆瑜問:“想不想和老師回家?”
燕隼大概還聽不懂這麽複雜的話,一動不動站着,睜大眼睛靜靜看他。
系統這叫一個着急,掐着喇叭躲在後面配音:“想!想!”
它被學說話的燕隼吵得數據庫亂成一團,想不通小反派這時候怎麽就又變回了小啞巴,急得直推燕隼,叫他跟自己學說“想”。
系統隐形的時候其他人看不到,但接觸下力道不變。燕隼仿佛是被一陣風推了個踉跄,被穆瑜及時接住,才重新站穩。
小雪團的臉色比平時白,襯得眼睫和瞳色更黑,定定看着穆瑜。
穆瑜被系統吵得失笑,按按額角,撐着膝站起身,把手大方地借給他牽。
手剛遞過去,就被冰涼的小手緊緊抓住。
穆瑜回握住燕隼的手。
“我會做你的老師。”穆瑜說,“需要解決的問題,老師來解決。”
他沒有在說給燕隼聽,所以也沒有特意放慢語速咬清字句,說出來時,反而比平時更輕。
穆瑜說:“會給你一個家。”
進入虛拟冰場後,就不難理解編導所說的“冰雪世界”是什麽概念。
這裏的一切都像是用冰砌成的。随處可見的冰雕美輪美奂,在燈光下晶瑩剔透,漆黑天穹盡處極光湧動,顯得異常神秘。
節目組邀請來的少年花滑隊員已經在等他們,一水十來歲的小孩子,男女都有,個個手長腿長,腰細肩窄體态輕盈,穿着修身的黑色連體作訓服。
和剛進入冰場、興奮得四處張望說個不停的孩子不同,他們對四周的景色似乎并不關心,只是自顧自做着上冰前的熱身。
參加節目的五個家庭,因為穆瑜和燕隼單獨分出來,就變成了六組。分配來帶燕隼這一組的,是個格外寡言少語的男孩,叫高益民。
系統順便去翻了翻資料,是個父母都是D級的孩子。今年十一歲,七歲的時候因為測試出相關天賦被帶進俱樂部,已經在燕父手下練了四年。
“他想練出成績,能拿一塊金牌也行,這樣就能讓他的父母提升評級。”
系統到最後也沒能教會燕隼說“想”,蔫耷耷趴在小雪團頭上,通過意識海給宿主彙報:“高益民還有個妹妹,身體很弱,要靠他養。”
小孩子身體很弱,就意味着容易生病、需要更細致全面的監護,也就意味着要用高等級的培育艙。
有些D級是自己作出來的,比如差一點就掉檔的餘牧。也有些D級是因為天賦的确有限,勉強在“溫室”的考試中合格、擦着邊通過沒被刷掉,可也被卡在社會邊緣,只能靠提供最基礎的勞作換取資源。
高益民的父母都是這一類。他們的收入很微薄,全靠高益民在俱樂部訓練的補助,才能支撐起高等級培育艙的消耗。
“不過,宿主,這家人其實很幸福。”
系統補充:“高益民的父母工作很努力,對他也很好,經常會帶着妹妹來看他訓練,一家人攢錢吃冰淇淋。”
穆瑜的手杖橫放在身旁,他在觸地端纏好防滑膠布,在冰上試了試。
康複卡的療效差不多已經消失,這種修複卡片有十二小時的緩沖期,今天就算再用,也不會再有什麽效果。
穆瑜折好手杖,抱起趴在自己膝蓋上的小雪團,揉了揉腦袋:“他的比賽成績怎麽樣?”
“沒比過賽……”系統翻了半天,從現有世界線一直翻到原世界線,“他是燕溪的陪練。”
燕溪受天賦所阻,随着年紀增長再練不出成績,也不準高益民再練他做不出的那些高難度跳躍。
高益民每天花四、五個小時,陪同燕溪做毫無意義的訓練。然後再請燕父做另外一份訓練計劃,私下裏再花上四、五個小時,加練跳躍和技術。
練到十五歲,高益民廢了。
他的訓練量太大,幾乎不間斷地處在高度疲勞和傷損狀态,這種傷損刻在意識層面,已經無法抹去。
十五歲那年,高益民的普通培育艙到期。他參加現實世界的花滑比賽,吃了七片止痛片上場,然後在第一次嘗試阿克塞爾跳時重重摔倒,摔斷了一只腳。
系統翻到這裏,忽然隐約覺察出一絲熟悉:“……宿主,餘牧的最後一份劇本!”那些被毀掉的、練廢了的少年花滑隊員!
穆瑜也在翻:“高益民是第一個。”
餘牧編寫的那些劇本,邏輯向來很明确:燕家發生一件意外,需要遮掩,于是設法栽贓到燕隼的頭上。
這些“意外”多半來自燕溪。畢竟即使是燕母這種育兒方向的暢銷書作者,也無法改變一個天生的反社會傾向人格。而燕家為了保住社會地位所做的遮掩,又成了無形當中的進一步縱容。
所有的劇本中,最後的那一份,徹底毀掉了燕隼的人生、也在無形中悄然将燕隼推向了死亡的結局。
——在燕隼十四歲那年,曝出了是他惡意篡改燕父的訓練計劃,毀掉了不知多少在燕父手下訓練的隊員。
來自這些受害者的怒火和失去理智的報複,成為了壓在燕隼命運上,最後的那一根稻草。
燕家人的私心,高益民是第一個受害者。
詳細的世界線在穆瑜那裏,系統揪着小雪團的頭發,探過來跟着看:“宿主,高益民參與了最後那場報複嗎?”
“沒有。”穆瑜合上劇本,“他跟着父母去打工了。”
高家人老實本分,幾代人的評級都是C或D級,沒出過更高的。
高益民從七歲練花滑,練到十五歲,只會滑冰。他性格沉悶內向,沒有執教才能,瘸着一只腳也再上不了冰。
評級掉到D級以後,他的人生開始重複父母的日複一日,和父母一起節衣縮食供妹妹長大,然後就一直那樣平平凡凡過下去。
在冰上旋轉飛舞、看着迸濺的冰花在燈光下綻放的日子,像是一場光怪陸離的夢。
……
穆瑜把燕隼放在地上,領着小雪團的手,和他一起上冰。
他們這一組不需要引導教學,連那個五歲的小豆丁都滑得很好。發現這一點後,高益民就避開人群,找地方繼續悶頭練跳躍。
這是在拍綜藝,燕溪不會明目張膽找麻煩,高益民今天的訓練項目還沒做完,沒有時間拿來浪費。
穆瑜觀察了幾分鐘高益民的動作。
燕隼觀察了幾分鐘的穆瑜。
系統觀察了幾分鐘的燕隼。
“宿主,宿主。”系統有了新發現,“燕隼根本就不介意你的注意力轉移。”
……不如說,除了玩得特別高興,高興到連緊張都忘了的時候,小反派似乎更喜歡穆瑜在想別的事、看別的地方。
這個時候,燕隼就會顯得很放松,跟在穆瑜身邊,自己蹦蹦跳跳玩自己的,一有機會就不吭聲地仰頭盯着穆瑜一直看。
反而是每次穆瑜蹲下來,平視燕隼的眼睛,小反派都會瞬間變成不會動的不會喘氣的小雪人。
“噓。”穆瑜說,“我的注意力沒有轉移。”
系統抱着燕隼的白色毛線帽:“?”
穆瑜不動聲色,摘掉揪着毛線打秋千的系統,及時伸手,穩穩撈住了差一點因為偏沉摔倒的小雪團。
在片場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離開片場,又要提防随時随地可能出現的鏡頭窺伺。穆瑜長在這種環境裏,一心幾用只是最基本的生存之道。
照顧燕隼的間隙,觀察一下這些少年花滑隊員的技術動作特點,了解燕父的執教方式,對他來說還不算是多難的事。
況且……小家夥在以為他沒有看過來的時候,的确會自在很多。
穆瑜也是第一次給這麽小的雪團子當老師,在意識海裏,和系統友好讨論:“應不應該做一個表格?”
系統:“什麽表格?”
“注意力和不會動的正相關性。”穆瑜說,“以後在家裏,互動會比較自然。”
系統第一次聽穆瑜這樣随口說起“在家裏”,愣了幾秒沒反應過來,穆瑜已經執行力極強地說做就做,為表格收集起了數據。
大部分家庭都在冰場上進行練習和适應、掌握基本技巧的時候,系統從錯愕到沉默再到麻木,旁觀了它的宿主對當前世界反派的第一次詳細考察。
主要流程,就是在燕隼自己跟自己玩得最開心的時候,忽然蹲下來,幼稚到不行地盯着小朋友看。
小反派以為穆瑜沒有注意他,悄悄往穆瑜的口袋裏塞最圓的榛子仁,迎上穆瑜的注視,瞬間凝固:“……”
小反派以為穆瑜沒有注意他,偷偷抱着穆瑜的腿,給他暖膝蓋。迎上穆瑜的注視,瞬間變成好大一個暖寶寶:“……”
小反派以為穆瑜沒有注意他,想去燕家偷一顆糖回來給穆瑜報仇,被系統及時揪住帽子扯回來,迎上穆瑜的注視:“……”
小反派以為穆瑜沒有注意他,繞着穆瑜,撲棱着胳膊蹦蹦跳跳轉圈圈,迎上穆瑜的注視,瞬間不會動,張着胳膊麻木地飛出去:“……”
穆瑜及時接住了放風筝的小雪團,單手撐了下冰面。
他右腿不能着力,卻摔得很有技巧,卸力從容,差不多是坐在了冰上,把小家夥全頭全尾圈在臂間。
燕隼吓壞了,連害羞發燙也顧不上,手忙腳亂抱着穆瑜“啊、啊”個不停,迎上那雙眼睛裏的笑,才熱騰騰愣在穆瑜的懷裏。
系統也是第一次見穆瑜笑得這麽厲害。在這之前,它一直以為情緒探測儀選擇性地壞了,宿主的情緒波動就從沒超過百分之十。
穆瑜抱着小雪團,一只手按在太陽穴上,笑得停不住,不得不深深吸氣。
他低下頭,慢慢地教燕隼念:“老、師。”
這個詞的發音比“謝謝”、“厲害”要難多了,燕隼學了幾次都學不會,急得不停冒汗,小臉漲得通紅。
“沒關系,不急。”穆瑜說,“還有很長時間,我們來糾正錯誤的事。”
穆瑜笑着揉燕隼的頭發:“我們來好好地長大。”
三番五次的脫敏練習下,小雪團似乎有了些進步,被穆瑜看着的時候,已經可以記得呼吸了。
系統看着小反派冒着熱氣往穆瑜懷裏鑽,有點高興,正要一起鑽進去,忽然看見穆瑜單手扶着的膝蓋。
它飄在半空,看向不遠處埋頭練跳躍的少年花滑隊員,忽然想起一件事。
足以刻在意識層面的傷病,只有在成長期,不間斷地、無法擺脫地反複經歷,困在那種境況裏,才會留下痕跡。
穆瑜的舊傷,原來是那個時候留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