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慌亂
趙堰是在九月二十七這日回來的, 時辰是正午,日頭恰好最盛,耀眼薄光照下, 襯得他眉眼之上的坦蕩喜色遮不住, 甚越顯激動。
時隔快九個月近兩百七十天的日日與夜夜, 而如今,當真一回來, 眼前所見,終歸是和夢中不一樣。
趙堰一走進江水巷,發生似感慨的一聲, 其中滋味和情緒他自己也道不明到底有哪幾種, 感覺這兒變了, 那兒也變了,哪哪兒都和他當初走時的不一樣,可大致模樣又是一樣,也不知到底是自己的記憶出現錯覺變得模糊還是江水巷當真變化許多。
心中千緒萬慨如沸騰的熱水, 趙堰翹起的嘴角始終沒平下過。
不過趙堰心中最最重要的,還是得當屬獨宋檀一人。
他也曉得宋檀現下怎樣,他可是清清楚楚地記得當初宋檀對他說的話, 說若是他死在外頭了,她就重新嫁個比他還好的男人。
可以說在刀劍不長眼的戰場之上, 趙堰一身戎裝,兩手握緊刀柄之時,支撐着他手腕力量不減的, 就是腦海之中閃過的一幅幅宋檀的模樣, 有她垂下頭紅着眼、有她受了氣倔強地扭過頭、還有她恨鐵不成鋼地守着他讀書……
他完全不敢想象, 若是他真回不來, 宋檀就要撲到別人懷裏抹眼淚的場景。
刺眼,除了刺眼還是只有刺眼。
唯有他自個兒拼了命地回來,媳婦兒還是得自己哄才舒服。
趙堰似是又想起在很多個夜深人靜夜黑風高的夜晚裏,自己和某人醬醬釀釀的畫面,整人騰地精神抖擻數百倍,仿佛連夜趕路的肩背酸痛感瞬地消失不見,背脊如松挺拔,裂開的嘴角簡直能上天和雲并肩。
“宋檀!”
“媳婦兒!”
“我回來了!”
這不,趙堰方才還好好走,這下,都用起跑,只想快些見到人。
他的嗓門本就大,在街上宛如周圍沒有任何一個人地大喇喇喊,別人就是不知道他當了兵剛嘚瑟回來,也該被迫知道。
這會兒江水巷的人多,周遭的亂哄哄嘈雜聲吵得人耳朵疼,再生生插入趙堰的大嗓門,衆人紛紛朝着趙堰的方向不悅瞪去。
誰啊?這般不講靜?真要吼,幹脆拿上鼓敲去。
趙堰壓根兒沒将旁人的眼神和目光放在心上,甚至可以說他連一眼也沒看,直直朝着自家的鋪子跑去。
宋檀要強,大白天的,她肯定要在鋪子裏守着生意,才不會待在家中。
果然,還是只有自己懂宋檀。
趙堰滿足笑笑,在距離鋪子只有二三十步的距離處,停下,清清嗓,第一次難得地整理整理儀容,鄭重而又迫切地大跨步。
“媳婦兒!”
趙堰立在鋪子前方,沒來得及瞧清鋪子裏究竟有幾人,率先看到屬于宋檀的那道熟悉身影後,心底沒來由地滋生出一種類似望而卻步的退意,唯站在鋪前,道完那聲不言任何修飾的媳婦兒三字,一個大老爺們的,大白天的,竟紅了臉,外加再垂個頭。
都快九個月沒這樣喊,多不好意思啊。
趙堰心中偷笑,偷偷又緩緩地擡起一點頭,也不知道自己這麽突然給宋檀的一個驚喜,她會怎麽樣。
然而,窄小鋪子裏除了宋檀共有六人,六人齊刷刷側身往趙堰這兒看來,宛如石化,眼睛也忘了眨。
還是衣鋪的老板最先不信般地問,“宋姑娘,這是,這是你家相公?”
“相公”二字一道出來,鋪子裏其餘人,眼睛更瞪大,幹脆将目光投向了鋪子裏的主人,宋檀的身上。
宛如大家閨秀,要相貌有相貌,要才情有才情,繡工還好的老板娘,她的相公竟就是這個粗魯之人?
趙堰就是再傻愣,也該明曉眼前到底是個怎麽樣的情況。
他朝着站于門口的宋檀的看去,見其絲毫沒有同他一般灼熱的期盼與喜悅,趙堰抿抿唇,得了,怕又是給她掃了面子。
果然,有時候媳婦兒長得太好看了,也不全是好事一樁。
宋檀手中還拿着方才給人介紹的新穎款式繡帕,忘了放下,鋪子的地石要比街道上的稍稍高一些,她站于鋪子裏,趙堰站于鋪子外。
她清清楚楚的能看見他。
他是面朝着她的方向,身後暖色陽光打在他的背後,硬朗堅毅輪廓依舊是走時的模樣。
恍惚間,好像他只是剛剛出去給人送了豬肉回來。
宋檀動了動唇,明明之前還盼,如今人整整比她預估的提前了兩日到,她倒邁不出這道坎兒。
“宋姑娘?”身後,衣鋪老板藹聲喚。
宋檀終于回過神來,看了會兒站着不動的趙堰,側頭回去看衆人,緩緩點了個頭,“嗯”了一聲。
一張好好的繡帕,在她的手裏被擰成一條,掌心薄汗沁出。
怦怦心跳聲漸起,她忽然不敢再轉回去看趙堰。
他給她寄了九、十封的信,她一次也沒有回過他,也不知道,也不知道……
忽地,右手被人握住,宋檀驚得小小出聲,趙堰将手握得更緊,十分的喜色其中有四分都被心酸給代替。
“你不高興我回來?”趙堰小聲說,只他們二人能聽見。
宋檀隔趙堰隔得尤其近,她擡眸,撞見他眸中慌亂無措的自己,以及,她臉上騰起的一片紅。
怎麽又會弄成這般丢臉!
反正趙堰說了什麽,宋檀是一個都沒聽見了,全然被趙堰瞳孔之中的自己弄得更慌張。
她一下捧遮住臉,心底要哭出來了,她有這麽明顯的嗎?
“你不是說了你半個月後回來嗎?”宋檀道,一下子說回來就回來,讓她一點兒準備也沒有。
除了措手不及就只剩丢臉了,一次比一次丢臉。
她明明都估的他頂多後日回來,她都還想好了,那日要穿自己新買的一套明黃色衣裙,可好看來着了,今日她穿的都是昨年的一套衣裙,他肯定要看出來了。
“這不就是半個月嗎?”趙堰心中不好受,心酸感一下由四分變成五六分,怎麽媳婦兒一點兒也不高興他回來的!
宋檀索性連整張臉都給捂了進去,真是再也沒有什麽詞能形容她心中目前的感受了。
早知道,早知道她今日就穿那套新衣裙了,再不濟,也該再擦個胭脂。
鋪子裏的六人,其中有兩位在淮武郡做了好久的生意,他們倆是越看趙堰越是覺得熟悉,半晌後,才一拍腦門地道:“你是趙堰?”
趙堰淡淡“嗯”了聲,比之方踏入江水巷,這會兒心情無比低沉,一點兒也不像之前他所想期盼的那樣。
“你不是參軍去了嗎?”那人又問。
趙堰答:“回來了。”
“你這個小子可以的啊,能撿了命活着回來。”那人拍拍趙堰的肩。
宋檀整理好情緒,長長籲出落敗的一氣,垂頭如豁出去了地狠心想,算了,大不了衣裙明日還可以穿。
屋子裏的其餘幾人估摸着生意已經談得差不多,何況都說小別勝新婚,他們這些礙眼的,還是不繼續與人擠在一個鋪子裏了,于是,六人尋了借口,相繼離開鋪子。
趙堰心中梗,想要問宋檀的話。
他都可想她來着了,有好些話想同她說,難不成她一字也不想和他開口?
怎想,有人離開,就有人恰登門,時間踩得極好,不知道的,還當是故意挑着生意人離開的片刻。
來人是周浦和還有趙堰的其他幾個昔日狐朋。
“趙堰!”周浦和老早在自家鋪子上就聽見趙堰的那幾道聲音,他就是不想知道趙堰回來了都難。
要不怎麽說他們這一群人是狐朋狗友呢,其中有一個曾多次和趙堰去進過貨的朱巍昂,一開口就是直奔主題,“不是說要當上将軍了才回來嗎?當初可是對咱哥幾個說的是你可是個當大将軍的料,怎麽樣?當上了沒?”
朱巍昂心中只想着,誰叫趙堰之前每回見了他們,就嘚瑟說自己要當将軍呢。
趙堰聞言絲毫不覺氣,他本就大大咧咧,從不會将別人的一些話放心上,甚至跟着不以為意、無所謂地笑,“唉,就跟那讀書一樣,哪兒能這麽容易考上狀元當上将軍的?”
要能力沒能力,要背景沒背景,整一個炮灰,怎麽當?
朱巍昂笑,本意不壞,平日裏開玩笑開慣了,眼下也成習慣,他道:“看你以後還空口說不說大話的?低調、低調懂嗎?咱啊,還是抱緊自己的小飯碗得了,日後又是好漢一條!”
這時,宋檀挽了趙堰的胳膊,像是同他站在一邊,驀地出聲道,聲線冷冷清清,“能平平安安地回來就已是很不錯了。”
她不喜歡聽見有人這麽說他。
不喜歡。
怎麽就叫空口了,明明他在這條路上付出的已經夠多。
朱巍昂臉上的笑僵在嘴邊,得了,他倒還忘了,嫂子在這兒,說話必須得悠着點。
行吧,朱巍昂語氣一轉,又道:“怎麽見你一個人回來的?”
趙堰自從宋檀替他說話後,重現燃起希望的目光一下粘在她挽住他胳膊的地方,是一點兒也不願意離開。
他就說嘛,媳婦兒心中還是有他的!
“問你話呢。”朱巍昂未等來回答,催了一聲,昨年走時烏壓壓的一大片人,到了今日回來,就趙堰一個?
難不成?
趙堰不得已收回目光,道:“自進城門後就分開了呗。”
“對了,你背上背着的是什麽?”周浦和發現趙堰背後背有的東西,伸手撥了一下。
趙堰再回頭看了眼,輕飄飄說:“哦,楊将軍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