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滋味
宋檀該怎麽形容自己所看見的呢, 酉時已過半,天色變晚,遠處的低矮山頭像是被披上一層暗沉薄霧。
窗扇正關一半, 宋檀依舊維持着一手觸碰窗扇邊、腦袋微探出半個的姿勢。
她看不清趙堰面上此時應有的神色, 但他所有的流暢有力動作, 宋檀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空氣中夾雜着木棍揮舞而過的持續風聲。
恰一葉青色竹葉落于他的肩頭之上。
她見過他在江水巷提刀跺豬骨頭, 為了那半兩銀錢與人讨價還價,她也見過他赤着膀子在水井邊磨刀,刀片鋒利锃亮, 在日頭下反射着耀眼的白光。
她卻未能有一次曾見過他以棍代刀展示刀法。
但好像他又本該是如此。
刀, 不能只是用來賣豬肉的。
所謂的戰事提前, 僅僅只是在五日後。
那日天氣陰沉,明明時辰是正午,硬是見不得一絲強烈的日頭光。
饒是前些日子帶了小脾氣在身上的宋檀,如同整個淮武郡裏無數送自家壯郎出征的辛酸人一樣, 堵在被圍起來的正道上,不放心地邊滴淚邊絮絮叨叨囑咐。
今日趙堰穿上了褐色的兵服,兩個肩膀還有胸膛處要相較于其他地方硬一些, 是偏軟的盔甲。
兵服不好穿,早間, 還是宋檀漠着一張臉幫趙堰系的。
若說趙堰在出門前,宋檀表現得是多有不在意,就像是她們二人僅不過陌路人, 而現在行軍隊伍真正将要出發, 宋檀的眼眶就腫得有多高。
眼淚跟個不要錢似的, 啪嗒啪嗒就往下掉, 宋檀胸前的衣襟被打濕一大片,越發顯得那張巴掌大的小臉甚至可憐。
“你不要沖在最前頭,刀劍無眼,打不過就跑,能不能別繼續逞能了……”宋檀上氣不接下氣,哭着說出來的話斷斷續續,剩下的一些話,根本聽不清。
趙堰的心都要揪起了,縱然心底也不好受,是一片的苦澀,面上仍故作輕松看淡,他捏了下宋檀的臉,道:“哪兒就能這麽愛哭呢?”
宋檀仰起頭,周遭盡數哭喊聲,她又稍稍地垂了下頭,攥住趙堰胸前的衣裳,小聲說:“我想要你能夠回來。”
趙堰一聽,立馬岔出一只腳,露出腳上的新鞋子,帶了滿足又自豪地說:“諾,你給我做的鞋子都還穿着的,幾月後,我保準再穿着它回來。”
宋檀眼神更加黯淡無光彩。
說是幾月,邊關大漠遠,若是情況不樂觀,兩三年都有可能,怎又還幾月。
況且這還是在事事平安的前提之下,若是,若是遇上個什麽事兒,一捧黃土也不是不可能。
思索之間,宋檀想到大漠邊上漫天黃沙跟随狂風大飄的場景,似是每一簇黃沙,都……
一下,宋檀的眼眶裏又蓄滿了好一些的淚,直打着轉。
趙堰锢着人肩膀的手無措地收緊,“怎麽,怎麽,還越哭越厲害了?”
宋檀不喜被趙堰看見自己這般,手在眼睛處一摸,往旁看了去,“等你回來,我都要成老姑娘了。”
“誰說你老了?”趙堰較了真,說出的話跟個套似的,“在我這兒,永遠都小。”
“喲,看來我們三個來得還真不是時候,人家小兩口正好着呢,哪兒需要咱們送行啊。”
趙堰的話方落下之際,二人身後傳來周浦和打趣的聲音,緊接着是宣姿還有楊栾絮捂住嘴憋笑的細聲。
“人家成親連一年也沒有,舍不得很正常,哪兒像你,整日只會想往外跑。”
宣姿知宋檀臉皮薄,聽見周浦和打趣定然要別扭好久,她站出來幫着宋檀說話道。
宋檀趁着衆人不注意,擦了下眼眶,順着宣姿說的話将視線落于周浦和身上。
周浦和此番前來,預料到街上送行人肯定多,便帶了把折扇來,這會兒是使勁地給自己扇風,還道:“以前我那不是做跑腿的生意嗎,不往外跑咱吃什麽呀,對不,那幾月可都還把我給跑瘦了,就想着攢錢給你買座好一點的住宅。”
宣姿抿了抿唇,住宅嘛,确實有這麽一回事。
片刻之後,宣姿身旁傳來一陣一陣的涼風,她側過頭去,見周浦和正殷勤地給她扇着風,她也就沒有再多說話。
倒是楊栾絮注意到趙堰的這一身裝扮,糾結地問道:“趙堰哥,說真的,你怕不怕的?”
再怎麽說兩人在江水巷做了好幾年的生意鄰居,楊栾絮打心底裏将趙堰當做哥哥,兄長要上戰場,她還是寧願趙堰可以就在江水巷。
趙堰往宋檀的方向瞥了眼,也不知像是說給誰聽,一聲一個調,“這有什麽怕的?說不準日頭我回來,還真就一個将軍了,總得要去搏一搏不是。”
宋檀擡目,方才她與他說的話呢,說好了打不過就跑的呢?
趙堰對上宋檀無聲質問般的眼眸,寬慰笑道:“這不都得有一個白日夢嘛,就像所有的書生都想考狀元,我也想去混個将軍當當。”
周遭堵耳的鬧喧聲突然變得更大了些,宋檀和楊栾絮皆往前頭望去,原是官爺打鑼,示意隊伍快些出發。
宋檀猛地轉過頭,緊緊地盯着趙堰,喉中苦澀,一字說不出。
趙堰顯然也聽到鑼聲,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宋檀了,他叫過楊栾絮,用兩人能聽到的聲音問:“栾絮,小曼對你好嗎?”
楊栾絮點頭。
“那我對你也算好吧?”
楊栾絮咬了唇地繼續點下頭,趙堰待她,确實如哥哥。
“你與宋檀的年齡最相近,日頭恐還得需你替我多照看她了。”趙堰嘆氣扯了扯嘴角。
趙曼已經嫁人,有人會待她好的。他最放心不下的,從始至終唯宋檀一人。
但宋檀她又心高氣傲,也不知能不能過得好。
楊栾絮聽着趙堰像是在交代後事一般的話,往後退了半步,倔道,“我才不需要你提醒,宋檀她,也更不需要。”
趙堰知楊栾絮同宋檀一樣,都嘴硬,如此,已經算是應下了,他強笑,“以後等我回來,再送你一只小綠毛。”
待和周浦和該說該交代的話也說完,趙堰最後又才面對宋檀。
他和往常一般想擾頭,掌心觸碰到頭盔,想起自己如今着一身盔甲,右手只能垂下。
“宋檀。”他喚。
宋檀仰頭,眼睛紅腫,她先捧住趙堰的臉,凝着他一字一句地哽道:“一定要記住,不要沖在最前頭,打不過就跑,沒人會笑話的。”
趙堰無聲點頭,頭一回覺心如刀割。
前頭的地方傳來號角聲,再也耽擱不得,一衆人在正街上停留差不多已有半個時辰,必須得走了。
宋檀不得已松開手時,忽想起昨晚連夜縫制的荷包,因時間緊迫,一雙原本無力的手越發顫抖。
其實前幾天,她與趙堰置氣,不想再給他做荷包,連香囊加布料全部胡亂塞到針線竹籃中。
昨夜月上中天,她忽地又舍不得了,爬起來借着月色将其一針一線一點點全部繡好。
平安符,紅繩小珠,都被她加在裏面。
“還有這個。”宋檀半俯身,給趙堰在腰間上系荷包,她心中越是急,偏偏手就越抖,掌心全是熱汗。
好半天也系不好。
“我自己來吧。”趙堰心中不是滋味地道。
“馬上就好。”
宋檀系好結扣,忽地瞧見荷包收口處的針線沒繡好,歪歪扭扭的,定是她昨夜沒看清繡錯了。
她想将荷包的這裏改一改,雖明知道已是根本不可能,雙手還是下意識地去抓。
與她們待在一處的別的士兵都已站好,催促着往前走,趙堰只能跟上。
“等我回來。”趙堰擁過宋檀道,手再松下時,深深回望,是他扶好戴着的頭盔,擡步欲跟上前頭的人。
宋檀站在被攔起來的街頭外面,眼前閃過一個又一個同趙堰穿了一身一模一樣兵服的士兵。
但哪個都不是他。
“咚”的一聲,像是有什麽東西一下墜入深潭,宋檀追上前。
“趙堰,你回來好不好,我不要你去争什麽本事了。”
作者有話說:
抱歉抱歉來晚啦。
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在我寫過的所有純古言裏,不管是因為什麽原因,男主的腿都是瘸的。
即将上戰場的趙堰表示很是瑟瑟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