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景玄二年,秋
安北侯府,雲清苑。
明嬈站在書房門口,端着木托盤的手微微顫抖了下。
她替嫁到安北侯府不過三個月,給人送湯羹這種事,還是頭一回做。
女子烏濃卷翹的眼睫微斂,在精致的瓷碗上停留片刻。桃花眼微擡,視線定格在面前的大門上,眸中波光流轉。
輕嘆了口氣,柳眉微蹙,美豔的小臉上滿是猶豫。
放在尋常人家,給夫君送湯羹是再尋常不過的一件小事了。
可她的夫君,安北侯……
他們至今未曾圓房,也從不同桌而食。
那個男人慣常一副懶散漠然的樣子,不怎麽說話,只在每日傍晚,會到她的院中來見她一面,只匆匆看一眼,颔首打過招呼後,就轉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明嬈小心翼翼地與他生活在同一屋檐,從不主動去招惹,能避則避,生怕惹人厭煩。
直到前日聽到一些事,她才知道,自己對安北侯的誤解有多深。
明嬈站在門口,反複在心中給自己鼓氣。
眼睛閉了下,長睫忐忑不安地輕輕顫了兩下,終于緩緩吐出一口氣,睜開眼睛。擡起纖弱白嫩的手腕,在門上輕輕扣了兩聲。
“侯爺。”她輕聲喚,如小貓叫,微不可查。
屋中翻閱書冊的聲音一停,寂靜了一瞬。
聽着耳邊傳來男人低沉和緩的嗓音,明嬈輕咬了下紅唇,走了進去。
濃郁的安神香味撲面而來。
這熟悉的味道讓明嬈一怔,随後心跳不可控制地快了兩拍。
……
“侯爺知道夫人夜不能寐,特意從大夫那裏要來的安神香,只為夫人能睡個好覺。”
“可他們不睡在一處,侯爺怎知夫人睡不好?”
“誰說不睡在一處?我都瞧見了,深夜待夫人就寝,侯爺悄悄進去,沒驚動人,天亮前再穿好衣裳出來,回到書房,裝作沒來過的樣子……”
……
明嬈腦袋裏突然響起前日偷聽到的家仆的議論,臉蛋漫上一陣熱意。
是了,他每夜都悄悄宿在她寝室的外間,卻不叫她知曉。他還叫人換了明嬈在閨中時慣用的香料,只為她能睡好。
明嬈深吸口氣,垂着眼睛,托着木盤,邁步繞過了面前那扇松柏梅蘭紋屏風。
“侯……”明嬈緊張得不行,臉頰羞窘得更紅,“侯爺萬福。”
她垂着頭,怯怯行禮。
虞硯愣了一瞬,而後放下手中狼毫筆。毫無猶豫,從座位上起身。
他從她手中接過托盤,視線從她被壓出紅痕的手指上一掃而過,眉心微折。
聲音和緩而低沉:“怎麽來了。”
明嬈心中忐忑,飛快地擡眼看了他一眼,又趕緊低下頭,結巴道,“你公務繁忙,辛、辛苦了,妾身送些湯羹……”
雖只是飛快的一眼,虞硯也清晰地看清了她的神色。
女子灼若芙蕖的美人面上,一雙輕靈通透的瞳眸就像帶着勾子,潋滟波光閃動,燦燦星輝灼人。
虞硯頓覺喉間有些幹澀,他情不自禁,又往前行了半步。“只送湯嗎?”
明嬈忍住想要後退的沖動,輕輕點了下頭。
虞硯高大的身軀将她籠罩,似是看出她的羞窘與不自在,竟是低低笑了聲。
那氣音懶洋洋的,恣意而散漫,勾得人心頭發癢。
“為本侯研磨吧。”
虞硯轉身坐了回去,又将視線落回書卷。
明嬈愣在原地,眨了下眼睛。輕移蓮步,無聲無息地走了過去。
她對着鋪滿了桌子的雜亂的書冊和卷宗發怔,一時間不知如何下手。
明嬈猶豫了會,玉蔥般白淨勻稱的手指抵在面前的幾側卷宗邊緣,慢慢往旁邊挪了挪,騰出一小塊空地。
她悄悄瞥了眼虞硯,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兩只手掐住硯臺的兩側,飛快地拿到自己面前。
啪嗒一聲輕響,袖擺不小心掃落一冊書卷。
明嬈屏息看了一眼虞硯,見他眉峰都未動,趕緊将書冊撿了起來。
她獨自慌亂,沒留意到男人唇畔慢慢揚起的微弱弧度。
撿起的卷宗上,寫的是一個熟悉的名字。
——王駿陽
明嬈一陣恍惚。
王駿陽是新科狀元,更是她原本定下的未婚夫婿。
他們是在涼州老家由長輩做主定下婚事,那時王駿陽沒有高中狀元,還是個出身寒門的窮小子。
後來王駿陽上京趕考,中了狀元,明嬈的表姨母讓她也跟着去京城,好好看牢了這門親事。
她來了,可婚事還是出了意外。
信國公嫡女明妘不願嫁給常年征戰在外、不知何時就會戰亡的安北侯,且安北侯克妻的名聲在外,三任新婚妻子都暴斃在出嫁路上,安北侯本人的風評又十分不好。
可聖旨像是一座大山壓了下來,明家總要有女兒踏上那喜轎。
于是信國公夫人壯着膽子偷梁換柱,将庶女明嬈和嫡女明妘的婚事對換。
虞硯側過頭來,視線落在女子怔然失神的臉上,又順着她的目光下落,臉上散漫的淡笑慢慢斂起。
目光逐漸變得冰冷銳利,薄唇緊緊抿着。
他凝視着女子妩媚的側臉,突然冷笑了聲,“明姑娘是在思念舊人嗎。”
“新科狀元,前途無量,自然是比我這個一只腳邁進棺材的人強多了。”
那聲音向是數九隆冬時雪山峰頂吹來的風,砸在耳畔,字字如刀,刮得人皮膚生疼。
明嬈張了張嘴,見他目光格外冰冷,一股強烈的懼意爬上後脊。無措地垂下眼睛,搖頭。
“未曾想他,侯爺……莫要這樣說自己。”
按理說,他該喚她一聲夫人,可此刻他大抵是動了怒,只生疏地叫她明姑娘。
屋內突然寂靜了下來,一時間緊張的氛圍将明嬈緊緊裹住。
虞硯垂眸,臉上看不出喜怒,将那卷宗拿在手中,随意翻了翻,“王公子如今在地牢,正受着酷刑,不知他的供述,能否令人滿意。”
明嬈詫異地瞪大了眼睛,“他怎麽了?”
虞硯擡眼,似笑非笑地睨她,“你不知?”
明嬈搖頭。
自從出嫁,她再也沒聽過這個名字。
虞硯卻是不說話了,就直勾勾地盯着她瞧,沒說信不信。
短暫的叫人膽寒的沉寂後,虞硯神色淡漠地看着桌上那盅湯羹,又緩緩吐出一句冷漠至極的話:
“明姑娘此來讨好本侯,不是為舊愛求情?”
一句話像是一悶棍,重重擊在明嬈頭部,鈍痛之餘,還帶來更強烈的心悸。
“我沒有!”她下意識答。
男人的目光很兇狠、陰郁,凝視她的時候,像是要将人咬碎。
“為了他,你倒是敢。”
明嬈頂不住那銳利的目光,後退了兩步。
可虞硯哪裏容許她逃?
手腕一重,她的皓腕被人用力掐在掌心,那力道重得險些将她的手臂折斷。
“你還惦記着那個窮酸書生,是嗎。”他死死抓着她,冷聲質問。
明嬈被吓壞了,忙搖頭,“侯爺誤會了,我不是為了他。”
虞硯涼涼笑了一下。
不是為了那書生,難不成真是要對他好嗎?
虞硯像是突然喪失了理智,絲毫聽不進解釋。他撕破了滿不在乎的僞裝,變得偏執瘋狂。
長臂一伸,有力的臂彎箍着女子的纖纖細腰,單臂将人提抱起來,擡步就往旁邊休息的內室走。
走到了床榻前,毫不憐惜地把人扔到榻上。
欺身向前,單腿彎曲跪在她腿間,不顧她慌亂的掙紮,一手攥着她的兩只手腕,舉過頭頂,按在榻上,另一只手捏住明嬈小巧精致的下巴。
他看到明嬈驚恐地看着他的那雙眼中,滿是驚懼的淚,心頭愈發煩躁。
“侯爺,侯爺……啊!!”
虞硯掐着她下巴的手松開,用力扯住她的衣裳,随手一揚,她的衣裳頓時變成了一堆破碎的布片。
“明姑娘,既嫁給了我,就莫要再想着旁人,知道嗎。”
虞硯的聲音很輕,“即便是皇帝要留着他的命,我也可以即刻送他上西天。”
“我早該要了你,這樣你就不會再去想別人。”
“嗚嗚嗚……”
明嬈被吓壞了,驚懼地看着他。
她的衣裳被盡數除去,虞硯望着她無措的眼,突然怎麽都繼續不下去了。
滿腔的煩躁與暴戾的破壞欲亟待釋放。
虞硯驟然起身,轉身離去。
……
婢女禾香幫明嬈換了身新衣裳。
她神色平靜,似乎是從驚吓中緩了過來,除眼眶還有些紅外,瞧不出異樣。
打外頭進來一女官,她帶着幾個太監和宮女,衆人手中捧着許多珍寶與綢緞。
明嬈知曉這是宮裏來人的賞賜,上前跪接。
女官攙扶了她一下,嚴肅的臉上帶着一絲笑意,“夫人不必多禮,太後聽聞侯爺給你委屈受,特命本官來傳旨,叫你莫要與他一般見識。”
明嬈有些意外,連忙搖頭,她嗓子有些啞,有些不好意思,“牢太後挂心了。”
心裏卻是存了個疑惑,她與虞硯争吵不過一個時辰,太後宮裏就得了信,還特意送來些東西,委實怪異。
女官沒容她多想,喚人端上來一碗參湯,“太後賞賜,這是外邦進貢的人參,特賞賜給夫人進補,夫人請。”
明嬈愣了片刻,有些不情願,但這是太後的賞賜,她沒有辦法說不。
在對方的堅持下,飲了那碗湯。
不出幾息功夫,她的腹部絞痛,喉間泛上源源不斷的腥甜。
碗摔在地上,一地碎片。
沒等明嬈問上一句,便全身脫力栽倒在地,嘴裏不斷地口吐鮮血,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她好疼啊……
眼前的景象開始變得模糊,明嬈隐約瞧見,禾香被人控制了起來,而那位淡笑着的女官,也慢慢收斂了笑容,目光逐漸冰冷。
女官踏過一地狼藉,居高臨下看着明嬈,無情地開口:
“明氏妖惑人心,竟叫安北侯違抗聖旨也要将重要人證處死,如此女子,是為禍害,留在人世只會叫安北侯做更多的錯事。我大霖國運昌隆,離不開安北侯的效忠。太後恩典,替侯爺肅清後宅,賜明氏一死。”
“明姑娘,一路好走吧。”
……
虞硯是日落時分回來的。
他離開時,明嬈躺在他書房的床榻上,在哭。
可他回來時,看到的卻是一個不會呼吸,不會笑,平靜地躺在卧房裏,再也不會醒來的明嬈。
那雙總是蘊藏着冷光的銳利而狹長的鳳眸,此刻眸中的光漸漸熄滅。
他看上去有些茫然,呆愣地站在門口,不知所措。
院子裏、屋裏,跪了一地的仆人。
禾香哭着對他說“節哀”。
虞硯就這麽沉默地站在明嬈的榻前,站了好久。
明嬈死後的三天,魂魄還游蕩在侯府,沒有離開。
這三天,安北侯就待在她的屋子裏,握着她冰冷的手,一壇酒接着一壇酒喝。
一遍一遍說着對不起。從未向人低過頭的男人,在醉酒的每時每刻,都顯得格外孤寂與落魄。
第四天,他進了宮,将劍刃架在太後的脖子上。
……
虞硯報了仇,帶着明嬈回了涼州,安頓好一切後事,打算自盡在她的墓前。卻在揮刀的一瞬間,心生怯意,停住。
“我大概,不配去找你吧。”他低低自嘲。
收了劍,拎着酒,慢慢悠悠地往回走。
一生守着明嬈的故土,守着她那座矗立在荒野中的孤墳,守着她的牌位。
“愛妻明嬈”四字,刻在碑上,亦如烙鐵般印在他的心頭。
直到虞硯死,他都未再娶。
一生很短,一晃而過。
明嬈意識消散之際,心裏想着,若是再給她一個機會,大概還是會選擇踏上替嫁的喜轎。
即便知曉了前路危機重重,卻也還是想選擇,再次奔向這個守了她一輩子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