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生命大和諧
雪小了,隐匿多時的月光漸漸從雲霧中鑽出,籠罩着千山雪,天地驟然寧靜。
雲仲璟看着他,張了張嘴,但一個氣音都不能發出,血從他嘴角溢出,雙眼卻紅了。
“司禮,放開他。”
方卿随轉頭對司禮道:“否則汝命休矣。”
司禮并不收刀,下垂的廣袖稍稍被風卷起,同樣也看着方卿随,神情複雜。底下士兵紛紛聚至他四周,矛頭指着魔族人。
藏鋒在一旁欣賞了一會兒幾人的對峙,笑道:“我們此次受成王邀請而來,有兩事想同陛下商量。”
司禮将目光移向方卿随一旁那個紫衣飄飄的男人,眼底閃過一絲愠怒:“成王設伏?”
藏鋒撫掌:“他确實有意邀請我們與他為盟,可是我覺得,那樣一個反複無常的人,并不值得與我相為謀,免遭背刺啊——”
司禮冷冷地看着他:“你想要怎樣?”
“其一,是随的意思。”藏鋒用下巴指了指半跪于地的雲仲璟:“要來救他。至于其二——”
他故意拖長音,環視四周一圈。恭長黎手已舉至淩空,亟待發令。藏鋒卻說:
“我想與陛下談談魔族和仙族的事。”
“我們跟你們有什麽可談?”恭長黎反駁了一半,被司禮堵了回去:
“你繼續說。”
藏鋒眯起眼睛,腦中閃過了自己與方卿随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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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前,在出發前,他曾問後者,若是到時候見了司禮,該當如何。
方卿随反問他想要如何處置。
藏鋒答:“首先,斷不是能輕易放走他的。其次,我知道你肯定想要救下雲仲璟,但至于還有将司禮怎麽辦,我也沒有太多頭緒。”
方卿随說:“你不能将司禮捉拿或者殺死。他是仙族目前看來唯一能勝任那個職位的人。”
藏鋒眯眼:“你想要與他同盟?”
“未嘗不是不可。”
“他可是仙族之人……”
“只有這點。”方卿随打斷他:“我相信他。”
藏鋒盯着他,試圖從他眼中找到一絲玩笑的意味,不過很可惜,方卿随确實是認真在同他說。
“若是失敗了?”
“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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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禮陛下,我想以魔域之主的身份,與你談談合作之事。”
此言一出,四下嘩然,連恭長黎和雲仲璟都變了臉色,只有司禮漸漸松弛下緊繃的神色,變成了一貫的淡然:
“你說。”
“其一,将洳州通伮二郡作為魔族仙族通商之地,而後在百年內陸續開放渾沌川各郡。我們會保證前往通商的魔族人神識健全,不會傷到仙族,同樣仙族也不得傷我族類。其二,仙族需派人助魔族開化神識,同樣的,作為回報,我們會予你們相應的凝血石。”
“凝血石”三字一出,仙族軍隊的氣氛果然出現了一絲動搖。誰人都知曉凝血石的力量,神通關能成渾沌川第一郡,甚至在巅峰時期超越仙族大部分郡縣,都是歸功于凝血石的功勞。
藏鋒抛出凝血石作為籌碼,也足以見誠意。到此為止,司禮終于有些相信,對方真是同自己談判。
“若朕回去了,反悔了呢?”
“所以請陛下将除您之外的人留下,我們會護送您平安回洳州的,等您将一切落實好,我們自然會将恭将軍等人送回仙族。”藏鋒說:“順帶一提,為了讓我們更好地執行這條盟約,也請讓雲将軍來到魔域,作為使者,每年會有時間定時回仙族探親。”
雲仲璟聽到自己的名字,稍稍擡頭,藏鋒沖他眨了眨眼,大概意思是“不用謝”。想他們上次見面還是劍拔弩張,而今卻完全扭轉了過來。
恭長黎緊張地看着司禮,司禮皺着眉。所有人都知道,司禮可能舍棄掉部分精銳士兵,但絕對不可能舍棄恭長黎這個心腹。
司禮暗道自己被擺了一道,複又朗聲道:“若我不呢?”
寒骁眯起眼,腰間佩劍已出到一半,但被方卿随按了下去:
“我知道你會。”
風雪徹底停了,一彎月鈎自他頭頂出現,霧氣沒有全散,光華還有些模糊。他白衣上披了一層綿軟月華,融入四周白雪之間。
司禮想起那年玉京新雪後,新科舉子游園,他也是一身白衣,站在牆角。或許只是他的無意一眼,自己卻記了這麽多年。
司禮笑了,笑意有幾分自嘲:“那便照你們說的,人,帶走吧。”
他把刀收進了恭長黎的鞘中,一拂袖,再不言語。
雲仲璟從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地往山崖上走去。方卿随翻身下馬,擔憂地看着他。雲仲璟走了幾步,走到他的面前,終于體力不支,栽了下去。方卿随拖住他,感受到脖頸處的發絲已經被什麽溫熱的東西濡濕。
他轉過頭,看到雲仲璟渙散的雙瞳,他蒼白的唇翕合着,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我……沒做夢吧……”
“沒有。”方卿随抱緊他,臉同他的臉緊貼着,試圖将身上的溫度傳遞給他。
司禮沉默地看着他們,明明只隔了幾尺,卻好似有道天塹橫亘其間。
周圍的士兵被陸續帶走,包括恭長黎,司禮身邊終于再無旁人,只有一地的白雪和月光。藏鋒擡了擡手,派出幾人上前圍着他,又從北邊讓出一條路:
“請吧。”
司禮正要上馬,不知從何處射出一支利箭來,旋即那處空缺又被另一隊魔族士兵填滿,且各個手執弓箭,瞄準了他。
方卿錦與寒骁臉色大變。
“哥?”
“方卿淵?”
方卿淵一副魔族士兵打扮,黑色铠甲,勾了金邊,沒戴頭盔,臉上無甚表情。
方卿随拉下臉——果然,方卿淵不可能放棄這個機會殺掉司禮。
寒骁對着遠處軍隊大喝:“收兵!”
對面士兵似乎稍有遲疑,但還是維持着原來的姿勢。
司禮目睹了一切的發生,自然不會不知道方卿淵是想幹嘛。他淡定地看着方卿淵騎馬走近,又看着他把劍架到自己脖子上,閉上眼。
可方卿淵卻沒再進行接下來的動作:
“回去之後,給我父親正名。好好當你的帝王,莫要像你父親一樣。”
司禮睜開眼,只見方卿淵提腕将劍移開,又對着他發冠一削。頃刻司禮發髻散亂,黑發垂下。而方卿淵再不看他,禦馬轉身:
“我不能殺你。這一劍,就當給你對不起的那些人報仇了。”
本來堵截而上的軍馬當即散開,方卿淵也消失在人群之中。司禮眯着眼看着他遠去的背影,不知在想什麽。
旁觀的方卿随也終于心中一塊大石頭落地,長籲一口氣。
司禮翻身上馬,任由頭發散亂着,狂風之中,他的發絲被吹得淩亂,眼神桀骜似孤狼,令那張本來溫文爾雅的臉變得冷冽起來。而這張極少人見過的面龐,才是他本來的面目。
他的目光穿過重重人影,與方卿随對上,卻什麽都沒說,片刻之後又轉頭,跟着互送的軍馬往洳州走去。
馬蹄聲動,回蕩在戈壁之間,雪被踩出了吱呀聲響,一串腳印留下。
但明早太陽升起,雪便會融化,從此之後,再無跡可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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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仲璟回去之後便陷入了昏迷,高燒不下三日,再轉醒時,床邊坐着昏昏欲睡的方卿随。
“卿……”雲仲璟張開嘴,好久沒說話,嘴皮快黏在一起,發出的聲音也是幹裂的。
方卿随應聲坐直,眼底閃過一抹欣喜,見他想要坐起,又迅速把他按下:“你快躺下,別動。”
雲仲璟視線至始至終黏在他身上,似乎在确認什麽。
“真的是我。”方卿随被他看得無奈,拍了拍他的背:“你別……唔。”
雲仲璟忽然按住他的頭吻了下去。身體還沒有恢複,他的呼吸有些短促,動作是與身體狀态不相符的粗暴。
雲仲璟像一個脫水之人,拼命從他身上汲取着,要将他融入自己身體才肯罷休。方卿随沒有反抗,順從地被他吻着,頰邊已飛上兩抹紅暈。
又過了片刻,有道水痕忽然濕潤了二人的臉,方卿随睜開眼,發現雲仲璟雙目通紅,淚水正不受控地湧出。
這還是他記憶以來,雲仲璟第一次哭。
于是方卿随拍了拍他的背,想要将他安撫下來。雲仲璟反借力将他壓在床榻上,加深了這一吻。
“我……我,卿随。”雲仲璟放開他,手指摩挲着他的臉,有些語無倫次:“之前,對不起。”
方卿随無奈:“沒什麽對不起的。要怪就怪司禮那厮。”
雲仲璟眼淚還淌着,卻被他語氣逗笑了。
兩人又安靜地抱了一會兒,方卿随被人叫了出去,臨走前他讓雲仲璟好好躺在床上養傷,不要亂走。雲仲璟表面答應下來,等他走後不久便出了門。
許久不見陽光,眼睛一時難以适應,雲仲璟眯着眼,還是覺得眼前有些發白,直到往前走了一陣,視覺才徹底恢複。
這是一個回廊,大理石所砌,一面的牆上镂刻着上古神獸,一面緊鄰着花園。
在此之前,雲仲璟一直以為魔域該是寸草不生的,退一步說,至少不該充滿生機。
而确确實實,他在這片本該荒蕪的土地上看到了一樹桃花,也許是因為最近魔域氣候溫和了許多,草地裏也鋪滿了星星點點的小花。他叫不出來名字,只是些野花,卻一樣不輸于玉京皇宮裏的牡丹。
有幾個小孩繞着花壇跑圈,放肆大笑,看裝束應該是宮裏的下人。而緊跟在他們身後和他們一起打鬧嬉笑的,竟是魔域之主,藏鋒。
藏鋒也看到雲仲璟,停了下來,又蹲下身對幾個小孩說了些什麽,讓他們走了。
“傷養好了?”
他轉過頭,問雲仲璟。
“嗯。”
“不用那麽拘謹,來了魔域,便是魔域的人了。”藏鋒搖着扇子:“跟我去轉轉?”
雲仲璟點了點頭,藏鋒便引着他往前繼續走去。
二人上了樓梯,來到一處平臺之上,對面除了飛馳而下的瀑布,再難看到別的景象。蒼涼戈壁和铄石流金的氣候構成了這片土地,将死亡用具象化的方式表現了出來。
藏鋒擡頭觀天:“近日瘴氣少了,是件好事。”
雲仲璟随他目光看去,并不覺得有什麽變化。藏鋒解釋:“你剛來,可能不覺得有什麽。我在這裏快呆了上萬年,上萬年裏,日複一日地看着這片天,它若是有點變化,自是逃不過我的眼。”
“……”
“我知道因為之前和你們的戰争,你痛恨魔族,在這裏,我鄭重地向你,與你的夥伴道歉。”
他話鋒忽然毫無根由的一轉,雲仲璟愣了一瞬,卻見藏鋒已右手按上心口,鄭重地朝自己躬身:
“但不論如何,在接下來的時間裏,我也希望你能對魔族有所改觀。為了自己也好,為了随也好,還是為了你們仙族也好。”
雲仲璟看着他,眼底神色複雜:“其實……當年在神通關,卿随便和我提起過與你們同盟一事。那時我說,我會幫他的。”
藏鋒稍稍展顏,似乎沒想到雲仲璟願意接受他們,但對方旋即補充道:“只是那場戰争,讓我不得不恨你們。不過我知道這件事本身也沒有誰對誰錯,所以……我會努力接受你們的。”
藏鋒笑了起來,視線遠眺,望向渺遠的天涯: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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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後,
春陽正好,街道上的楊柳抽出了新芽,風起時有柳絮飛揚。空氣裏彌漫着花的香氣。
人間三月天,本當是春光明媚令人愉悅的時節,方卿錦卻靠在某學堂外的大樹上悶悶不樂。
而被他盯着的屋檐下的方卿随正笑意盈盈地指着課本為學生解惑,當然,沒有注意到他。
方卿随眉眼低垂,唇紅齒白,白衣翩然,扣子系到最上面一顆。方卿錦盯着他,心中窩火:方卿随給這群歪瓜裂棗的小屁孩教書,簡直就是暴殄天物。
更讨厭的是,他的這位好二哥小時候也沒對他這麽好,現在倒是跟一群不相熟的小鬼小臉相待。
方卿錦越想越氣,索性轉頭看向別處。
一過經年,魔域雖然大部分土地還是同從前一般荒蕪,但至少在渾沌川和魔域以南的部分區域,已養出了綠洲。
街道仿照玉京修出了坊與市,房屋算不上鱗次栉比,卻比從前好上許多。商販的叫賣聲一路從街頭通往了街尾,源源不斷。
那些數萬年都沒有被解決的,流盡了代代前人鮮血的問題,終于在他們手中有了一絲轉機。縱然仙族還是對魔族的觀念沒有太多轉變,至少他們已經邁出了第一步。
沒關系,還有很多個千年萬年等着他們。
方卿錦伸了個懶腰,心想今天是雲仲璟那厮探親回來的日子,寒骁藏鋒還有方卿淵去了渾沌川,也該回來了,留給他和方卿随單獨相處的時間不多了。
終于等到放學,屋內傳出小孩們稚嫩的道別聲,方卿随笑着和他們一一揮手,等人走完後才從學堂裏走出。
剛出門沒多久,便有一人跳至他身後,捂住了他的眼。那人掌心溫暖熾熱,裹挾着少年獨有的氣息,不用想都知道這只手的主人是誰:
“方卿錦,別鬧了。”
方卿錦無趣地移開手,滑至他腰側,以一個緊箍的姿勢看着他:
“你今天跟他們呆的太久了!”
他語氣裏的醋味幾乎要沖出來,方卿随有些哭笑不得:“一群小孩子,你都要吃醋?”
“我還沒那麽幼稚。”方卿錦黑着臉:“還不是因為今天那四人都要回來了,和你相處時間不夠了!”
方卿随愣了愣,突然捧腹笑出了聲。
方卿錦臉色更黑了,宛如幾個月沒刷的竈臺:“不許笑!”
方卿随見他耳根紅到快滴血,終于停止了大笑:“這樣吧,今晚我陪你好不好?”
“真,真的?”方卿錦将信将疑。
“我能騙你不成?”
方卿錦總算展顏。
然而不等他開心多久,門外走入了一個不速之客。
“卿随!”
雲仲璟臉上不見奔波的勞累,反倒是意氣風發,白色的披風沒有脫下,在身後肆意飛揚。
方卿随想上前給他一個擁抱,雲仲璟也張開了手,然而方卿錦側身擋在二人之中,兇狠道:
“少動手動腳。”
雲仲璟停下腳步,端詳了他一會兒,視線停在他環在方卿随腰間的小臂上:“你這話……似乎沒有多少說服力啊。”
方卿錦啧了一聲,心道怎麽這人就會壞事。
很快,“這人”就變成了“這群人”,因為不消片刻,門外又陸續走進了方卿淵,寒骁,藏鋒。
幾人在狹小的院內面面相觑,或是搖扇,或是抱臂,或是微笑,或是咬牙切齒。
只有方卿随在頭疼。
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