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明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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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數:3569
兩日後,飛沙嶺。
“報——”
一黑衣斥候自土包後奔來,武跪于圓頂大帳前:
“将軍,江州傳來消息,百石凝血石已自關口出發,預計三日後到達。”
帳中傳出一人怒吼:“讓他們再快些!”
“是——”
——————
帳內,方瑾瑜正繞着沙盤來回踱步,廣袖掀起陣陣風,吹得青銅燭臺上的燭焰東倒西歪。:
“将士們負重前行,三日抵達已是極限。不可能再快了。”
方卿淵立于他身側,勸道:“将軍不能急于一時。”
“我能不急嗎!”
方瑾瑜一掌拍在桌上,掀飛桌上的信紙,那紙正好飛過方卿淵面前,後者信手抓住其中一張,臉色倏地一變:
“魔族已圍住神通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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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字一句念出信上黑字,牙關微顫。腦中有道人影閃現,被他迅速強壓下去。
“這是最新的消息。城內近日來都沒人與我們通信,還是我派出的斥候偵查回來的。”
方瑾瑜兩手撐在桌面,如卸力一般:“神通關內糧草撐不了幾時,我們必須快些趕去支援——”
方卿淵閉上眼,寒聲道:“你不是說魔族不可能這麽快攻打神通關?”
“為何不可能?”
司禮忽然開口,面龐與大半個身體隐藏在黑暗中,叫人極容易忽視。若非他出言打斷兩人對話,方瑾瑜一時都要忘記——這位太子也來了飛沙嶺。
司禮抿了口杯中香茶,語氣不緊不慢:“魔族想要拿下神通關應當是在情理之中吧。”
方瑾瑜有些心虛地別過臉——他起先正是以為眼前人使的計謀讓魔族勢如破竹,還認為将二兒子送入神通關便可拖延些時日,現在看來,當真愚不可及。
方卿淵亦陷入沉默,面上漸漸染上一層寒霜。掌中信紙被捏做一團,揉得沙沙作響。
“太子殿下認為現在當如何?”
雖說如此,方瑾瑜對司禮終究不能消除疑慮——哪怕是他下命調回的凝血石。
司禮重重放下手中茶盞:“比起這個,我更想知道——”他神色肅然,略帶蘊色,薄唇中涼涼吐出幾字:“你這個将軍是怎麽當的?”
他一掌拍于案幾上,杯中茶水一漾,尚帶煙的水灑出,茶杯轱辘滾下桌,而後一揮袖,指着眼前人:
“通伮破後,你為何會容忍軍中流傳起‘凝血石當平均分散在各城,防止城破被魔族據為己有’這樣的流言!更荒謬的是,十弟真要這麽做,你們居然不加以阻止!結果到好,物資不足,又是一城破。十弟以為渾沌川會失守,居然荒唐到把大部分凝血石轉到江州!你又不加以勸阻——”
方瑾瑜撲通一聲跪下,叩首道:“是臣錯了,是臣未盡職責,請殿下責罰——”
第一次不加阻止,确實也是他聽信了這不知何處興起的流言,想他統兵數千年,一朝遇敵,竟也是病急亂投醫。
“但是,”
他話鋒一轉,再擡頭時,眼中布滿血絲:“臣在十殿下要轉移凝血石時,曾修書數封送往神通關,卻皆是石沉大海……”
一語落,帳外風吹來,卷動門簾。帳中燭影微動,依稀映照出司禮微挑的眉:“什麽意思?”
方瑾瑜嘴唇蒼白,輕輕顫抖:
“我們懷疑,軍中有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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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端,神通關。
自兩日前太子離開城內,司遠道派人追擊無果,城內已陸續掀起幾次小的暴動。
為防止再有類似情況發生,司遠道将這些人斬首懸于城門,且加強了各營地的巡邏。然而魔族屢擾城門,城中精銳死傷無數,城內又施行高壓政策,軍中人謀反之心已昭然若揭。
東城門附近設了醫館,傷患皆在此療傷。而不遠處的高牆上,幾顆人頭正怒目大睜,望着人來人往的城下。
白日裏神通關氣溫極高,易加速傷口腐爛,血腥味與幾日不做清理的垃圾味混作一團,引來一堆蒼蠅蚊子繞着帳篷打轉。
方卿随幾欲作嘔,可還是撐着木柱強壓回腹。
大夫忙碌在才搭建的簡易帳篷裏,四邊透風透光,傷患便搭一塊麻布躺在上面。
有人斷了手腳,鮮血汩汩留流着,有人已是神志不清,只會發出意味不明地呻吟。
方卿随行走其間,只覺如置煉獄。
忽然,一只傷痕累累的手拽住他的小腿。他瑟縮一下,低頭卻見一個眼神明亮卻奄奄一息的少年正看着自己。
此人年歲不大,不過剛剛成年,只可惜他斷了一臂一腿,傷口感染,紫黑色的爛肉翻出,已無多少時日。
“怎麽了?”方卿随不禁放緩聲音,屈腿蹲下。
“您……您是先前,那個……咳咳。”
少年突然激動地咳嗽起來,方卿随連忙為他順氣:“沒事,慢點說。”
“您是不是……之前,之前給演,演奏……那首曲子的,的公子?”
少年指尖指着他,污黑的血與泥土嵌入指甲,手上全是血跡。
“是我。”方卿随低眼看了那手一眼,慢慢回握住。
“能不能……可不可以,”少年期期艾艾:“我想,想……再,再聽一遍……”
方卿随垂眸,片刻道:“行,等我去房中取琴。”
——————
然而等他抱着琴再回來時,那少年已阖上眼,業已陷入長眠。
身旁幾個士兵用草席将他屍體裹好,螞蟻和蟑螂從地下鑽出,争先恐後地從縫隙裏鑽進去。
雲仲璟沉默地站在一邊,身邊有小卒路過,躬身同他問好,他便回以一點頭。
“仲璟。”
方卿随走上前,立在他身邊。雲仲璟見他來,似乎想擠出一個微笑,眉宇間愁緒卻難以散去:“你來了啊。”
“卿錦走後,整日在房中無事。我在軍中也幫不上什麽大忙,以前跟着玉京的大夫學過一段時間醫術,不知能不能來這邊幫忙。”方卿随道:“這人是你的部下?”
“是。”
雲仲璟閉着眼點了點頭:“他是雲家千機軍年齡最小的一個孩子。身份也很特殊,母親是魔族,父親是仙族。從小卻是在人間長大。後來他的母親被人間除魔師斬殺,他父親便把他接回仙界,丢到了渾沌川。”
方卿随也曾聽說過,邊界一代會有魔族化成人形與仙族結婚生子,若是不被發現到好,一旦事情敗露,兩人的孩子便會遭到誅殺,或者丢回魔域任其自生自滅。但不曾想軍隊裏會有這樣的人出現。
“我的副将當時看他孤身一人,覺得他可憐,又看他身手不錯,便留在了軍隊。”雲仲璟繼續說:“後來我覺得他行為古怪,遂調查了他的底細,他這段過往也随之揭開。”
“你……為何會留着他,而不是将他斬首?”方卿随遲疑道——按照雲仲璟的個性,是不可能容忍軍中出現這樣危險的人的。
雲仲璟望向他的目光帶了幾分酸澀:“我此前是這麽想的,但他苦苦哀求,加上以前确實功績不錯。所以我擅保住了他,但也告訴他,想要飛黃騰達,這輩子是沒可能了。而他只告訴我——‘活下去就行了,活下去就好了。沒有那麽多要求的。’”
“……”
“其實類似的人還有很多。他們無法選擇自己的血統與出生,但要因此茍且偷生。”
雲仲璟嘆息:“于他而言,至少他還曾經有過一段關于人間的回憶。可旁人就什麽都沒有了。”
方卿随環抱着琴,收緊了臂——
那個少年是不是因為他的琴聲想起了故鄉,和那段回不去的記憶?
他臨終之前,是否還期望最後聽一遍來自人間的旋律,見一面遙遠的故鄉?
可他已被困于囹圄,再無法抵達夢裏的天涯。
“都給老子讓開——”
“喂!攔住他!”
帶血之刃從二人間穿過,雲仲璟一凜,忙推開方卿随,反手拔劍擋住來人招式。
那行刺之人是個身高足八尺的大漢,一身雲家千機軍裝扮,額角血窟窿一直拉到眼角,鮮血淋漓:“雲仲璟——你個狗賊!幫着司遠道那混賬——我們死了這麽多弟兄——你還幫着他——你們兩個都是不好東西——”
他被上前的幾個侍衛一把架住,往後托去。這漢子受了傷,自不是幾人對手。他邊退邊罵,滿嘴肮髒話語,方卿随微微皺眉,身邊雲仲璟卻只是木然。
倏然,一柄利刃捅破那漢子的肚皮,那人哀嚎一聲,魂歸西天了。
侍衛把他仍在地上,割下頭顱,另一人對雲仲璟抱拳:“将軍受驚了。”
雲仲璟低應了聲,随即側過身去——他掩飾的極好,可方卿随還是看出他眼底一抹痛色。
也是,雲仲璟身出将門,從小在軍中長大,同底下士兵不似上下級,更似手足。
他們也曾“與子同袍”,或是共飲一澤。而如今一場大戰,讓他們分崩離析,各自走向各自的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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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神通關城樓。
星垂于野,戈壁遼闊無際,冷月挂于山頭,一層銀輝傾瀉而下。
方卿随來時,便見雲仲璟正背着自己,俯瞰那無垠山河。似聽聞腳步聲,後者轉過頭來,眼底光芒微動。方卿随怦怦跳動幾下,但不等說話,雲仲璟忽然信步上前,将他抱入懷中。
“卿随。”
雲仲璟吻着他的頭頂,柔聲道:“魔族今晚暫退兵三裏之外,是件好事。”
“确實是好事。”方卿随環住他的背,倚入他堅實胸膛:“但你叫我來城樓便是說這件事?”
雲仲璟聞言不語,忽然向後退一步,兩手扶住他的肩,珍而重之道:“是,也不是。”
這雙瞳孔曾攬盡大漠無垠與玉京繁華,如今只倒影着一人身影,也好似天地幹坤間只容得下這一人身影。
而方卿随關于神通關的最後一眼也停留在了這雙瞳孔前。
一陣天旋地轉襲來,眼前景象漸漸染上一層濃黑,他向前一步,扶住額頭,栽入雲仲璟懷中。雲仲璟眼神微沉,吻了吻他的紅潤的薄唇。
與此同時,城樓後緩步走出一容貌清麗的女子。
“逐月。”
雲仲璟往後一退,避開她觸碰方卿随的手:“我把他交給你,你跟着十殿下,你一定要将他平安帶回飛沙嶺,找方卿錦也好,方卿淵也好,務必讓他平安。”
“自然。”逐月語氣不冷不熱:“他畢竟與我有婚約。”
說這話時,她沒有注意到眼前人面色一僵。
雲仲璟咬了咬牙,唇角勾起一抹苦笑:“我從未想過,有一日,我會把他親手交給你。”
“嗯?”
逐月歪着頭,似乎不解其意。
“罷了。”雲仲璟閉上眼,将方卿随推給她:
“如果我此戰活着,定會向你去索要一個完完整整的他。”
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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