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他入了魔
十二月的天,地上鋪了厚厚一層積雪,徹骨的寒意。
天地極靜,落雪聲可聞。
白浮衣衫單薄,卻并不覺得冷。
他站在蓬萊山下,仰頭,目光穿過落滿積雪的長長臺階,停在了山門前青袍玉冠的背影上。
“師尊……”白浮低喃,眼眶瞬間泛紅。
背影轉過身來,露出瘦削面龐,漆黑的眸,顯得有幾分疏離冷漠。
是蓬萊掌門西松寒。
他立在山門,恍如臨世的神衹,卻在看見山下之人那刻面生慈憐,被拽下了凡塵。
“浮兒。”西松寒開口,清冷的聲音中也染了幾分悲切,“為師尋了你兩百年。”
白浮眼眶一熱,卻流不出淚。
“對不起師尊,是我害了師兄,是我沒有保護好他,是我一意孤行……”
西松寒走下山門,蹲下身,将跪在地上自責的小徒弟抱在懷裏。
垂眸,輕聲安慰他:“你師兄不會怪你的。”
“師兄他……怎麽樣了?”
元神盡毀,幾近魂飛魄散。若非西松寒感到不對提前出關,現在已是枯骨。
玉泉洞裏,面若桃李的少年生氣全無地躺在玉棺中,那雙永遠碧波蕩漾的桃花眼,此刻緊緊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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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浮伸手撫摸過冰棺,心如刀絞:“師兄說過,他跟我一樣,最是怕冷。”
西松寒看着昏睡中的大弟子,眼眸微垂,黑鴉似的睫毛輕顫了下,沒有說話。兩百年來,他早已對着這具屍骨不知說了多少話了,可卻從沒得到那人半句回應,昔日最鬧騰頑劣調皮搗蛋的少年,不肯好好走路非要扯着他袖子撒嬌的少年,而今躺在那裏,乖巧安靜得叫人心碎。
他得道千年,一生只收了這兩名弟子。
可一次翼族之旅,卻讓他一夕之間丢了兩個徒弟。
大徒弟元神破裂,小徒弟身死為鬼。
師兄時長勸解他:“松寒,別找了,歸音谷那場大火有多厲害你我有目共睹,方圓百裏,寸草不生,即便他是大羅神仙,也絕無生還可能。”
“命魂燈已滅,我知浮兒已死。可是道凡最疼他師弟,醒來後若是知曉我不去六界尋浮兒,他定會生我的氣。”
何道凡,他的大徒弟。
“你就是太縱着你那兩個徒弟了!”他師兄怒而甩袖離去,後來,也沒再幹涉他的決定。
于是西松寒入六界尋了白浮兩百年,才終于等到他的小徒弟重新回家。
“浮兒。”
絕情殿外,師徒并肩走着,西松寒忽然停下腳步。
下一刻,一直垂首不語跟在身後的白浮感到頭上微微一重。
他擡頭,看見師尊露出像當年他拜師時那樣的慈愛憐惜,可聲音,卻憔悴了不止半點,甚至帶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與沙啞:“回家了。”
回家了……
回家,就好了。
白浮眼眶瞬間通紅,撲進師尊懷裏,泣不成聲。
師尊沒問他近年過得如何,但白浮卻知道他沒說出口的話,師尊想告訴他,從今往後,有他在,就不會再受欺負了。
他,也是有家的人。
冬去春來,歲月匆匆,蓬萊山銀白色的雪最終被綠樹濃蔭替代。
西松寒用蓮藕為白浮做了個新的身子,讓他的魂魄有安身之所,免得一天到晚只能飄來飄去,總是吓壞新來的小弟子。
熟悉了新身體後,西松寒又往他心口放了枚鲛珠:“這蓮藕做的身子終究會腐爛,鲛珠能保你屍身永世不腐,現在,你要學會呼吸,要将自己僞裝成一個正常人。”
白浮現在是鬼,不是人,即便有了蓮藕做身體,他頂多也算個有殼子的鬼。
而西松寒讓他僞裝成普通人則是為了保護他,妖魔鬼怪與神仙對立,遇之殺之,這也就是為何白浮不敢回來的原因。
從他死的那刻起,就注定了與仙途再也無緣。
可他師尊卻為了他瞞天過海,逆天而行。
又是幾年過去,蓬萊山又收了許多小弟子。
白浮比從前更加刻苦修煉,修為突飛猛進,已經能跟師叔們打成平手了。
除了修煉,他每日就是去玉泉洞看望他師兄,跟他說一說話,替他打掃打掃屋子。他想師兄那麽喜歡熱鬧,一個人躺在冰棺裏肯定很傷心,有自己陪着就會好些。
而他回來後師尊便不再準許他出山門了,大概是怕他又出意外。
只有一次例外,那是師尊親自帶他下山。他們禦劍飛了很遠,最後停在一處山頭,彼時山門大開,師尊轉頭看着他:“去吧,結界為師幫你破了。”
白浮仰頭,看見了熟悉的石門。
這裏是大周皇陵,他愛人與世長眠的地方。
“為師知道你這兩百年間來此地徘徊過數次,都被結界擋住進不去。這結界是鎮守此山的花神青女所設,她今日去了天宮,以為師的法力,可讓你進去半個時辰,快去吧。”
“師尊……”
白浮眼中泛起淚花,師尊,好像永遠都知道他心中渴求,然後默默幫他實現……
西松寒替他擦完眼淚,便示意他快些進去,自己在山門之外守着。
白浮進到皇陵,裏面的布置沒有任何改變,還是原來的模樣,長明燈依舊燃着,只是四周落了許多塵埃灰燼,他擡袖一一掃去,然後推開了棺墩。
昏暗燭火照進漆黑狹小的空間,裏面躺着的人漸漸明晰起來,白浮放在棺墩上的手一僵,用力咬着嘴唇。
兩百年過去,如今棺中只剩白骨森森。
“陛下,你從前總說我睡覺不老實,你看,你現在比我還不老實。”
白浮伸手将散落的骨頭整理好,又不厭其煩地替他攏了攏發絲,指尖在顫抖。
“我在歸音谷看見你時,你頭發都白了,雖然好看,但其實我還是喜歡更你黑發的模樣,沒那麽冷。”
直到現在白浮也不知道,那日歸音谷外阿雪抱着他在山峰看日出,跟他說要帶他回家,要跟他一起養小狐貍,到底是他死前的一場夢,還是他真的找到了他。
其實,青女把銀針釘進他肋骨那刻,他就知道自己活不了了。
只是當時看見了阿雪,突然就舍不得死了,覺得他的懷裏好溫暖,想就這樣永遠躺下去,再不分開。
出來後,天已經暗了。
兩人禦劍回蓬萊。
“師尊,有人告訴我,人有惡魄,若是被惡魄掌控就會性情大變成為另外一個人,是真的嗎?”白浮想起什麽,忽然扭頭問身後的西松寒。
“是的。”
“那有什麽辦法破解嗎?”
西松寒沉吟:“滅了那一魄吧。”
滅了那一魄,便可以了麽……
白浮若有所思。
蓬萊作為修仙大派,對于妖魔鬼怪一直是零容忍,所以白浮幾位師伯師兄從不給他好臉色。尤其是他師伯,回回見了他都恨不得祭出本命劍砍死他,幾年了都還這樣。
“道凡因你而死,整個翼族因你而滅,我若是你,早就找個地方躲起來了!捅了這麽大的簍子,哪還有臉回來!”
掃山門的白浮又見到了他師伯,被罵的不敢擡頭,只能抱着掃把默默哭泣。
可他師伯最見不得的就是他這副哭哭啼啼的樣子,甩袖冷嗤:“松寒怎麽就看上了你這麽個敗類!簡直有辱師門!”
說完一掌拍散了他好不容易掃成一堆的落葉,紛紛揚揚,落的更遠了。
白浮邊哭邊重掃,在心裏默默反駁:“我不是敗類……”
不想他師伯那幾個弟子有樣學樣,更會戲耍人,不是召風就是喚雨,每每都将他弄的狼狽不堪。
時間長了,白浮的性子越發溫吞,再被欺負都不會惱了,只是依舊愛哭,哭起來沒完沒了。
“你是水做的嗎?一天到晚嬌滴滴哭個不停,小師妹都比你堅強!”
“師尊說得對,你就是個小慫包,你那麽差勁,才不配當掌門師叔的徒弟!”
“你不該叫白浮,該叫白癡才對哈哈哈哈”三千臺階掃盡,白浮回首,迎着清晨的微光,看向山門前那幾位捧腹大笑的師兄,随後默默低下頭。
眼眶又紅了,落下幾滴晶瑩剔透的淚來。
“……”
“……媽的,這小子現在說兩句都要哭了?”
“怕他了,師兄,咱們走算了。”
被幾滴淚水砸得落荒而逃的四名師兄弟連爬帶滾回了驚春堂上早課去了,可翻開書本,腦海裏想的卻全是那傻子落淚的模樣,淚水,就跟珍珠似的,從瑩白的臉側滑落……
啪啪啪啪——驚春長老的戒尺狠狠敲在四人頭頂。
“滿腦子的污穢,給我出去站着!”
四人紅着臉一齊滾了出去。
恰逢白浮掃完山門回來。這傻子是真不記仇,剛被欺負完,見了四人還敢傻乎乎湊過來,興奮地從懷裏掏出只好大的蛋來。
“師兄,能教我孵蛋嗎?”
“教你什麽!”
“孵蛋~”……這他娘估計真是個傻子。
但四個人罰完站,還是替他找來了大鳥窩跟最好的棉絮,最後把蛋往上面一放,讓白浮擁着被子坐上去:“孵個十來天,小鳥就出來了。”
另一個反駁:“怎麽就是小鳥?小雞不行嗎?”
“不行!養大了小師叔拿去吃怎麽辦?”
“那小鳥小師叔就不會吃了嗎?”
“不管,就是小鳥!”
白浮睜着雙圓溜溜的眼睛看他們吵,然後自己拖着鳥窩去了他師兄冰棺前,跟他師兄說不管孵出來小雞還是小鳥,最後都要送給他,養大了給他當靈寵。
師尊說,師兄還有幾個月就可以醒了。
蛋第二天就孵化了。
但既不是雞,也不是鳥,白浮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孵出來一只狐貍崽子。
小狐貍睜開眼,軟軟糯糯:“爹爹~”喜當爹的白浮:“……”
當日,蓬萊山便糟了劫難。
青女一個美貌花神,被樓觀雪指派去守了座皇陵兩百年,說什麽不讓妖魔鬼怪靠近,差點沒将她逼瘋。聽聞妖族內亂,她便讓手下偷來了小妖王,正準備趁此機會回天宮讨恩典離開這鬼地方,小妖王就被盜了。
她循着印記找來,就看見了一位老熟人。
“難怪中了我的水銀針還沒死,原來你是蓬萊山的弟子。”
白浮剛抱着小狐貍從玉泉洞出來,一擡頭,就看見了綠紗蒙面的青女,瞬間,臉色一白到底。
“在歸音谷我沒能殺的了你,現在,你還想往哪裏跑?毀了我的青虹劍,我還沒找你算賬呢!今日落在我手裏,算你倒黴,乖乖受死吧!”
看着刺來那劍,白浮後退,再後退,正準備跑——“住手!”
白浮回頭,看見經常欺負他的四位師兄走了過來,他剛要開口叫他們快走,就被四人一把拉去了身後:“你是何人?竟敢欺負我們蓬萊山的弟……!”
“師兄!!”
其餘三人驚聲痛呼。
噗嗤——長劍被拔了出來,劍身帶出的熱血灑了滿臉。
白浮整個僵住了,渾身上下都開始不由自主地顫抖。他瞪大雙眼,看着灰袍師兄,在他面前一點一點倒了下去,狠狠摔在塵土裏。
記憶重疊,重疊,他好像又看到了兩百年,鶴雲就是這樣死在了他的面前。
同一把劍,同一個場景。
他從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他一直謹言慎行與人為善,他聽阿雪的話,聽國師的話,聽師尊的話……
為什麽他都這麽聽話乖巧了,還會害死那麽那麽多的人……
他到底,做錯了什麽?
他只是想找回自己的愛人,錯了嗎?
他到底錯哪兒了……
那日,蓬萊慘遭血洗。
那日,天降雷劫。
他沒飛升,而是入了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