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壓祟壓歲
除夕的煙花一放便是三夜。
雪是大年初二停的, 停的時候已經很晚了,半個奉京都在睡,只有城南雷家依舊燈火通明——雷呈的孩子要生了。
雷勇焦急地等在門外, 隔着人隔着窗,聽裏頭穩婆的響動和女人的嗚咽, 薄汗涔涔浮在額上。他有過一個小妾, 便是難産死的, 連保大保小都沒來得及問,就一屍兩命了, 不過好在穩婆說,她肚裏的那個是個女孩。
他擡手用帕子拭了汗, 輕吐一口氣。
烏雲悠散, 月上梢頭,巢中烏雀出來透氣, 在蒼白涼月下,低啼三聲。
緊接着, 一聲嘹亮的哭聲從屋裏傳出來, 一陣兵荒馬亂,驚飛了走雀。
穩婆抱着孩子興高采烈地推門而出, 高興着嚷道:“老爺!姨娘生了!是個公子!公子!母子平安!”
雷勇樂得瞪大了眼睛,連忙把孫子接進懷裏,看他是鼻子是眼, 眉心還有一顆紅痣,雖然臉還皺巴巴的, 但雷勇覺得他像個菩薩, 是他們雷家的菩薩。他連聲道了三聲好, 賞了穩婆十兩銀子, 又讓人把碎紅照顧好,轉頭,帶着孩子離開了廂房。
碎紅醒來時,已是第二日下午。
在她房中侍奉的丫鬟從兩個變成了四個,還都是一等丫鬟,碎紅半眯着眼,怔愣着出神——這半年她在雷家,雖沒得過好眼色,但也沒受過苛待,可她也知道,這一切,多虧了她肚裏的這個孩子,若不是這個孩子,她早死了……
丫鬟笑笑看她睡醒,扶她起身,趁着喂她喝水的功夫,把昨日的喜訊告訴她:“姨娘給老爺生了個孫子,老爺可高興了,昨夜每個下人都得了半貫賞銀,姨娘可算是苦盡甘來了。”
笑笑得了賞,待碎紅的态度也親切了不少。
只可惜碎紅聽完,臉上依舊沒什麽神色,只問她:“孩子呢?”
“昨夜就被老爺抱走了。”
一句話,讓碎紅垂了眸,那是她懷胎十月的孩子,可她甚至連一眼都沒能見到……
她呆呆地坐在榻上,心裏從沒有這個期盼過一件事,那就是見她的孩子一面,哪怕只是一眼……可這個念頭剛出,她的目光瞬間灰暗了,因為這是不可能的事,這不是她配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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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幾日,小院風平浪靜,除了送飯的小厮,幾乎沒人會來,這個地方,像是被人遺忘了一般。
也是,已經沒有利用價值的人,誰會關注?
碎紅戴着護額,坐在窗邊看外頭的雪景,眼底同雪一樣素白,了無生氣,如今只怕誰見到她,都不會以為,她就是當年奉京的頭牌歌技,可也是這樣,才是最安全的。碎紅的目光落在窗沿結冰的冰花上,看它們凝固、破碎直到消失。
這日是直到黃昏,才忽然熱鬧起來的。
雷夫人和少夫人抱着孩子闖進她的廂房,雷夫人邊走還邊斥責兒媳:“你到底會不會帶孩子,我寶貝孫兒都哭了一日了,你就不能想想辦法嗎!”
少夫人淚眼汪汪,可到底是沒辦法,她沒生過孩子,自然也不會帶孩子。可偏偏老爺和夫人對小少爺都寶貝金貴得很,只準她上手,不許下人碰,她已經連着兩日沒睡了……
雷夫人看她那嬌滴滴的模樣,便忍不住翻白眼,自打這女人嫁進門後,她兒子就死了,不是克夫是什麽!她高聲罵:“哭哭哭,整日就知道哭,除了哭,你還會做什麽!”
說完這話,雷夫人剛巧跨進屋門,對碎紅說話時,瞬間換了語氣:“錦兒哭鬧一整日了,誰哄都不管用,我想着母子連心,興許你有辦法。”
自從雷夫人進門的時候,碎紅的手就緊了,她沒想過她會有見到兒子的機會,直到現在——她的目光沉沉地落在他身上,看他眉心一點紅,漂亮得像個瓷娃娃,一眨一眨的眼睛像是撥動了她的心弦。
她顫着手,把孩子接進懷裏,目光細細描過他的眉眼唇瓣,而後,無師自通地輕輕搖了搖,也只是一會兒的功夫,孩子的哭聲便小了,像是認得她似的,眼睛淚汪汪地看着她,卻又亮堂堂的,看得人心軟。
雷夫人見孫子不哭了,臉色一下就好了,同乳母道:“原是想姨娘了。”
“……可不是嘛。”
碎紅把孩子抱在懷裏,一步一搖,側頭輕輕靠在他身上,低低地給他唱起歌來,她的聲音很好聽,婉轉而悠揚,只是如今唱給兒子,還多了幾分慈愛。
孩子在歌聲裏,漸漸安靜下來,沒一會兒,眼睛已經睜不開了,他哭了一夜,早就累了,只是他在睡着前,忽然從襁褓裏舉起小小的手,雖只是擡了一點,卻是向着碎紅,像是想要碰碰她……
雷夫人心中的大石落地,見孫兒快睡着了,便輕手輕腳地帶着兒媳和乳娘退了出去。
雷勇剛下早朝,一回府就要見孫子,知道夫人把孩子帶到碎紅這來後,匆匆趕過來:“錦兒呢?”
人是見着了,但孫子卻不在。
“老爺莫急,錦兒就在裏頭。”雷夫人攔住他,“昨夜老爺走後,錦兒便一直在哭,方才才算停下來。妾身擔心錦兒這般哭下去,嗓子受不住,人就要燒起來,到時有個三長兩短可就不好了,只能把錦兒帶到這來了……”
既是為了孫兒好,雷勇自是無話可說。
雷夫人接着道:“妾身看錦兒聰慧,方才他一見碎紅,立馬就不哭了,興許是母子連心,有感應吧,而且錦兒很喜歡聽碎紅唱歌……”
音落,雷勇皺了眉:“娼妓做派!我雷勇的孫子成日跟這樣的人待在一起,如何能行!”他這樣說着話,直接推門而入,想要把孫子帶走——
可剛一進去,就看到這樣的畫面:未施粉黛的清麗女子一臉慈愛地抱着孩子,輕聲哼唱,哄他入睡,眼底的溫柔和靜谧溫馨擋都擋不住,也只是一瞬之間的沖擊,卻讓貿然闖入的他,感覺自己像個壞人。
雷勇輕咳一聲,到底是退了出來:“錦兒還小,确實不能沒娘……”他說着,掃了一眼兒媳婦,“既然錦兒喜歡聽歌,你就跟碎紅好好學學,什麽唱歌彈琴,只要能把我的孫兒照顧好,通通都要學會。”
兒媳婦戰戰兢兢地應承。
雷勇又道:“你即使呈兒明媒正娶的正妻,家裏自是不會虧待你,等錦兒身體好些,往後肯定是要過繼到你的名下,只有你,才是錦兒唯一的娘。”
兒媳福禮答應了。
雷夫人輕聲問:“那碎紅……”
雷勇的聲音驟寒:“呈兒是怎麽死的,我可沒忘。”他把十指摁了個響,惡狠狠道,“如今看着錦兒的面子上,我暫且饒她一命,待日後,我定要她挫骨揚灰!”
寂冷的庭院裏,依稀還能聽到廂房裏的歌聲,它悠揚又靜谧,像是一首搖籃曲。
年初二,也是各家拜年串門的好日子。
這也是姜辭第一次拜見江家族中的長輩——不似高門大戶人家的規矩森嚴,江家的長輩各個都很熱情,見江逾明帶着人來,伸手就要給她紅包。姜辭擺手說不要,說自己不是小孩子了。
表姑嬸嬸們就笑:“都沒有娃子呢,咋就不算孩子咯?”
姜辭沒聽過這麽直白的話,直接羞紅了臉。
江逾明看她不自在,知道她是被吓到了,就把人護在身後,接過紅封,替姜辭道謝。
從親戚家出來,姜辭的面上還有些熱:“沒有覺得冒犯,就是沒見過罷了。”
江家這邊的親戚,從前大多是武将出身,性子都大大咧咧的随性,姜辭從前還說自己不拘小節,今日一見,倒是覺得自己有些班門弄斧。
江逾明就道:“他們是喜歡你。”
姜辭知道,她剛進去,就被姐姐妹妹的拉着各種誇——長得好看、眼睛漂亮、身段好,就連衣裳圖案都能誇出花來,姜辭捏住自己的臉:“我都十九了,他們還說我是小孩子。”
江逾明揉她的發頂:“你不是嗎?”
姜辭撅起嘴:“你說是就是咯。”
二人回到家中,又去給爹爹拜年,主要是說一聲,他們回來了。
江進亦笑着受了,也給他倆發紅封。
姜辭剛接過便覺得不對,這紅封摸起來很薄,像是裝了銀票,她疑惑地問:“我還以為咱家的習慣是封金葉子。”
她這兩日給晚輩發的,都是這樣封的。
江進亦想起什麽,笑起來:“你小時候給你的那回,不是我給的。”
姜辭卻一愣:“那是誰給的?”
“自然是逾明了。”
音落,江逾明輕咳一聲,江進亦意識到什麽,朗聲笑起來:“讓逾明自己給你講。”
爹點了引線就跑。
姜辭只得眼睛滴溜溜地圍着江逾明看,見他不主動交代,就問:“那次的紅包,是你給的啊。”
江逾明閉了閉眼:“是。”
“你怎麽專程給我紅包啊?”姜辭算了算年歲,那時江逾明也才八九歲。
江逾明帶着人往外走:“那年爹去你家拜年,又知道你家的規矩是包銅板,爹就包了五枚,我正好看到,便随口問了,爹就說是要給妹妹的。”傍晚時,又下起了一點雪,江逾明把傘撐起來,把姜辭遮起來,“我問他,為何只包銅錢?”
姜辭走在一旁,安靜地聽。
“他同我說妹妹家規矩多,只能收銅錢,我點了頭。”江逾明頓了一下,“後來我就趁爹不注意,把裏頭的銅板換成了金葉子,搖起來聲響是一樣的,當時爹沒發現,岳父也沒發現,爹也是後來才知道的……”
姜辭聽出他在轉移話題:“好端端的,你換紅包作甚?”
江逾明沒答,催她:“走了,待會兒雪要大了。”
越是不說,就越是心虛,姜辭抿唇想了一會兒:“你不會那時就認識我了吧?!”
江逾明沒答,推着人走。
姜辭走在他前面,回過頭笑他:“你真認識我了!”
“你什麽時候認識我的?”
“在哪裏認識我的,我怎麽不知道!”
“說說嘛……”
……
兩人一路走一路鬧,江逾明撐着傘,姜辭就圍着他說話,像只關了一個冬天的小麻雀一樣,直到走進琇瑩院的院門,江逾明低頭親了她一下,承認:“是很早就認識你了。”
姜辭美得眼睫彎彎:“所以呢,為什麽給我金葉子?”
因為,她有了繼母,江逾明擔心她會被繼母苛待,自己又鞭長莫及,思來想去,覺得唯一能做的,就是借着過年的功夫,多給她些壓歲錢——錢雖不能解決一切問題,但卻能夠解決很多問題。
江逾明沒把原因說出來,怕她想起傷心事,就說:“因為想要收買個妹妹。”
姜辭笑他貪心:“你不是有妹妹了嗎?三個呢!”
“……嗯。”江逾明背過身,“但還是想要別人家的妹妹。”
姜辭踮着腳,琢磨這話,覺得他奇怪:“想要別人家的妹妹做什麽?”
“叫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