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北極
在基律納體驗了短暫的兩天光明, 一到新奧爾松,就又回到了無盡的極夜。
不知道為什麽,宋郁覺得比剛剛接觸極夜的那段時間要更加壓抑了。
她望着窗戶外無盡的夜色, 什麽也看不見。
之後的航程裏,裴祉變得很沉默,一直到黃河站,也沒和宋郁說兩句話。
因為這次出行,各種原因耽誤, 他們離開黃河站的時間有些久。
宋郁還好,本來就是考察隊裏摸魚的混子, 這兩天考察隊放假, 正常沒什麽事也沒人來找她。
不過裴祉就不一樣了, 這時候在站裏等他處理工作的人估計已經排了一排。
宋郁不想被考察隊裏的人知道他們是一起走的,回去的時候, 特意和裴祉分了一前一後。
“你先回去,我去便利店買些東西。”她随便找了理由。
裴祉眼神很淡很淡地掃她一眼,好像還是在不高興,從飛機上就一直帶了情緒。
他什麽也沒說, 雙手插在外套的口袋裏,大步地走了。
新奧爾松剛剛下過暴風雪,溫度很低, 宋郁望着他的背影,縮了縮脖子。
她低低地輕嘆一聲,面前缭繞着白氣, 早知道就不和他講那麽明白了。等那天真的來了, 再說也不遲, 至少不會像現在這樣。
随後她又搖了搖頭, 長痛不如短痛,現在說清楚了,去留随意,才比較省事兒。
她雖然很喜歡裴祉,也享受他帶來的快樂,但歡愉過後,理智永遠壓情感一頭。
有一句話怎麽說來着,悲傷是愛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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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必須很小心。
地上的積雪很厚,宋郁慢吞吞地走,踩出了一個一個腳印,和剛才裴祉踩出的那一條,分出了叉,走了完全相反的方向。
便利店的門口挂着一串鈴铛,推開門,鈴铛發出聲響,提醒着有人進入。
室內的溫度暖和,空間不大,但商品的種類很齊全。
現在是中午,店裏沒什麽人,只有一個店員,懶懶散散地坐在收銀臺,放着一首挪威語的歌曲,女聲輕柔婉轉。
宋郁不是真的有東西想買,漫無目的地在一排排貨架前閑逛,打量着各種她看不懂名字的商品包裝,顏色鮮豔多彩,仿佛有疏解壓力的作用。
下一排貨架拐角處,有一個顧客站在那裏。
男人的身形高挑,穿着熨燙整潔的西裝,手裏拿着一袋速食商品,西服袖口向上收束,露出精致的銀色手表,看做工就是很貴的高級定制。
他低着頭,正在認真地讀着上面的配料表,好像對食物的安全性十分在意的樣子。
宋郁愣了愣,倒是沒想到在這裏碰見周琰。
周琰聽見腳步聲,自覺擡起頭,想要讓開通路,不經意對上了她的眸子。
他明顯也愣了一下,然後笑道:“好巧。”
“你怎麽還沒走?”宋郁問。
周琰無奈地看着她:“你怎麽還是那麽不會說話,哪有問剛碰面的人什麽時候走的。”
“我要等朋友結束這邊的工作。”雖然調侃歸調侃,他還是解釋了為什麽沒走的原因。
聞言,宋郁聳聳肩,并不是太關心。
她看了眼挂在商店牆上的時間,差不多可以回去了。
“那你繼續逛。”宋郁掉頭準備離開。
周琰把手裏的商品放回貨架,跟在她的後面。
“這兩天你去哪了,我到黃河站找你都不見人。”
宋郁皺了皺眉,反問道:“你找我幹什麽。”
周琰似乎想說什麽,但欲言又止,又問道:“所以你去哪了?”
新奧爾松那麽小,要是刻意地去找,每天都能碰見一個人好幾次。
而且讓他很在意的是,他聽考察隊裏的人提起,裴祉這幾天也不在。
周琰只在剛來新奧爾松的碼頭上看見過宋郁和裴祉的相處。
裴祉很不客氣地把當時正在和他說話的宋郁喊走了,表面上看好像是因為不滿宋郁的拖沓散漫,但周琰卻總覺得哪裏不太對。
宋郁特別反感被管教,他的詢問在她這裏,聽起來就像是想要管教之前的問話。
“你少管我。”她小聲怼道,聲音溫溫懶懶的,顯得明明攻擊性很強的話語,變得更像是俏皮話,讓聽的人不覺得被冒犯,也不會再去問令讓她反感的問題。
周琰早就習慣了她這種語氣,識趣地不再追問。
“你最近和沈總有聯系嗎?”他換了個更讓宋郁反感的問題。
宋郁眉頭皺得更深,不自覺地設防警惕:“聯不聯系和你有關系嗎?”
“沒有,就随便問問。”周琰沒想到剛一試探,她的反應就那麽大,趕緊收回了試探。
出了便利店,宋郁自顧自地往前走,一聲不吭。
周琰就那麽跟着。
宋郁本來現在心情就不好,懶得去管他。
便利店離黃河站的距離不遠,快走到的時候,她看見紅色塔房前面烏泱泱站了十幾個人,穿着整齊劃一的科考隊隊服,每個人背上都背着一個很大的行軍包,大家三三兩兩湊在一起,表情裏透着興奮與期待。
宋郁一眼就看見了人群裏的裴祉。
好幾個隊員圍在他的身邊講話,他眼眸微垂,有一搭沒一搭地接話,看上去沒往心裏去,游離于場景之外,時不時看一眼手表的時間,好像在等什麽。
宋郁愣了愣,不知道考察隊這麽聲勢浩大的要去哪裏,看随身的裝備,像是要去遠行,裴祉回來的時候完全沒和她提過。
周琰見離黃河站越來越近,冷不丁開腔問:“你打算什麽時候回國?”
宋郁不知道為什麽,胸口堵得有些難受,遷怒起他來:“你今天怎麽那麽煩?有事就說事。”
周琰脾氣也沒多好,原本想日行一善,還沒得到宋郁什麽好臉色。
他懶得再含糊,直接說:“沈總住院了。”
聞言,宋郁一時語塞。
“我聽說挺嚴重的,景臣娛樂的工作全部都交接給了你二舅。”
宋郁一聽,就知道一定是很嚴重了。
以沈舒芝視工作如命的态度,加之她這十幾年在景臣上投入的心血,不到萬不得已,怎麽也不可能會轉手交還給沈家。
宋郁擡起頭,怔怔地望着他。
周琰一身黑色西裝,表情裏似乎帶了些許哀憫的意味,像極了去吊唁時,人們臉上常有的表情。
他走進一步,張開雙臂,隔着一個手臂的空檔,虛虛抱住了她。
掌心在她後背拍了拍。
現在更像了。
宋郁忍不住想。
裴祉最後看了一眼手表,擡起頭,朝便利店的方向看去,視線不經意的,落在了宋郁和周琰身上。
寒風凜冽,吹疼了他的眼睛。
他輕輕扯了扯嘴角。
确實像宋郁自己說的那樣,厭倦得挺快。
宋郁從周琰的擁抱裏掙脫出來,越過他,繼續往回走。
考察隊也完成了最後的人數和設備清點,浩浩湯湯的出發。
裴祉打的頭陣,走在最面前。
天空不知道什麽時候又開始下起了雪。
雪花落在宋郁的眼睫上,她擡起眼,看見雪幕裏的那抹紅色。
——徑直和她擦肩而過。
考察隊的行程自從到了黃河站,就已經完成了大部分的考察計劃,完成補給配置之後,就要返航。返航的路上,除了幾處要考察的臨時冰站外,沒什麽別的內容。
宋郁在出發前了解過雪原號的行程,原定就是到了黃河站以後,她就搭飛機回國。
她的工作檔期一直排得很滿,這次有機會能夠出來采風堪景,還是因為之前計劃拍攝的一部電影,因為和IP版權方的談判出了些問題,臨時空出了近兩個月的時間。
本來宋郁想着從基律納回來再和裴祉說的,結果沒想到,路上就鬧了不愉快。
雖然顯然這是她自找的麻煩。
宋郁從衣櫃裏取出挂在衣架上的衣服,淩亂地丢在床上。
腳邊的行李箱敞開着,半邊的箱子已經收拾整齊,塞得滿滿。攝影器材被單獨放在一個箱子裏,已經阖上推到了門邊。
她收拾得沒有耐心,煩躁地把剩下的衣服一股腦塞進箱子裏,疊也不疊。
從新奧爾松飛往轉機回國的城市時,宋郁又看見了幾個鑽石礦,和之前的不是一個地域,但傷疤卻出奇的相似。
一圈一圈向下,形成一個巨大的凹陷。
飛機落地廣州市,機艙門緩緩打開,宋郁的座位在最前,是第一個出去的乘客。
遠處的太陽明亮刺眼,呈現出一種熱烈的橙黃色。
宋郁擡起手,蓋住了眼睛,竟然覺得有些不習慣。陽光灑在她的手臂,溫熱灼灼。
直到後面的乘客發出催促,她才回過神來。
助理姚雯雯開車來接宋郁,上來就開始做各種的工作彙報和行程安排。
“明天在上海是《界線》話劇的首映禮,我确認了一下,結束以後正好搭夜班飛機回北京,和編劇團隊聊一下《失愛》劇本改編。”
“首映禮幫我推了吧,我有別的事情。”宋郁閉着眼睛,手肘撐在車窗邊沿,食指壓在太陽穴上打轉,一天的周折讓她疲憊不敢。
過了一會兒,她的大腦才接收完所有信息,問道:“《失愛》版權的問題解決了?”
《失愛》是一部國外小說,情感處理細致,劇情上也很适合影視化。
但和外國人談版權,瑣碎的事情特別多,不然也不會耽誤那麽長時間。
姚雯雯用餘光小心翼翼地看她一眼,含含糊糊“嗯”了一聲。
随後,她小聲地補了一句:“景臣出面解決的。”
聞言,宋郁揉太陽穴的手頓了頓,許久,淡淡道:“知道了。”
而後車內陷入一片安靜。
回北京的第二天,宋郁起了個大早,簡單收拾了一下,就下樓去到地下車庫。
在車裏她打開車載導航,準備輸入地址時,突然愣住了,才意識到她根本不知道沈舒芝在哪家醫院。
宋郁抿了抿唇,摸出手機,給周琰發了條短信。
她坐在車內,等着周琰的回複,對面是地下車庫的電梯,從裏面走出來一家三口。
宋郁因為拍戲的緣故,雖然很少回公寓,但對他們很有印象,因為這一家人的顏值實在是太好了,男人俊朗帥氣,女人溫柔漂亮,小孩也很可愛,看過一次就不會忘記。
小男孩只有三四歲,伸出手,想要一邊牽一個。
男人不知道是故意逗他還是就不想牽,繞過他,牽上了女人的手。
女人的長相很顯年輕,仰起頭,朝他露出嬌羞的笑容。
小男孩見自己被忽略,撇着嘴,眼看金豆子就要掉下來了,女人不忍心,開口對男人說了什麽。
男人抿了抿唇,好像有些不情願,半天才不舍地松開她的手。
小男孩得償所願,一左一右牽着兩個大人,一蹦一跳地走遠了。
宋郁望着他們的背影,看了許久,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手機發出震動的聲音,周琰把醫院的地址發了過來,末尾還嘲諷了她一句,要個地址還拐着彎兒來問他這個外人。
宋郁心想,她們之間的關系,确實不如和周琰這個外人的,沈舒芝就連生病了,也沒想着告訴她。
估計宋齊梁也不知道這件事,他應該忙着解決他的公關危機,正焦頭爛額呢吧。
醫院的特需住院區,走廊裏鋪着白色的地磚,幹幹淨淨,窗戶開着,消毒水的味道很淡。陽光照射進來,透着融融暖意。
病房的門沒有關緊,露出一個小縫。
宋郁站在門口,停頓了許久,才擡手敲門。
“進。”女人的聲音幹練利落,但很明顯能聽出其中的虛弱。
宋郁推門進入,一眼看見躺在病床上的沈舒芝,內心着實吃了一驚。
她比上次見面時,瘦了很多很多,臉色蒼白,兩頰凹陷下去,因為做化療的緣故,頭發也沒有以前濃密漂亮了,雖然梳着盤發,但發縫清晰。
即使在生病的狀況下,沈舒芝依然很注意自己的形象,化了很精致的全妝,藍白條紋的病號服外面,套了一件針織套衫。
和宋郁一直以來印象裏,那個雷厲風行的沈舒芝相差很遠。
看到進來的人是宋郁,沈舒芝愣了一瞬,臉上有一絲不自然閃過。
“你怎麽來了。”她問。
“想來就來了。”宋郁聳聳肩。
她的視線落在一邊的吊瓶上,裏面的藥液已經見底,就剩下滴管裏幾毫升液體。
沈舒芝床上的桌板上擺着筆記本電腦,還在處理工作的事情。
宋郁餘光瞥見,是《失愛》的版權合同。
“……”她收回視線,走到床頭,按下呼叫鍵。
沒過多久護士就來了,快速地換了一瓶藥吊上。
她掃視記錄板:“這瓶掉完再喊我,得快一點了,還剩好幾瓶藥。”
宋郁看着新換上的一大瓶藥,抿了抿唇:“知道了。”
護士離開後,病房裏的氣氛又恢複安靜,顯得有些尴尬。
宋郁在窗邊的沙發椅坐下,午後的陽光曬在她的背上。
沈舒芝繼續做她自己的工作,左手手背紮針太久,一片的青色。
“為什麽要幫我拿《失愛》的版權。”宋郁忍不住還是問了。
沈舒芝敲擊鍵盤的動作沒停,漫不經心地回:“想做就做了。”看得出心情還不錯。
宋郁小聲嘟囔:“您能不能少管我。”
沈舒芝沉默不語。
知道宋郁一向不喜歡被管,因為以前從來沒有人管過她。
沈舒芝過去忙于工作,很少把注意力放在宋郁身上。
那時候她還年輕,事業上有很明确的目标,尤其是宋齊梁在她孕期出軌,要不是因為月份已經很大了,她根本不想要那麽一個孩子。
在沈家,和她同一輩的兄弟姐妹很多,一些是養在家裏那幾個太太的,一些是外面私生的。
在沈家那樣的環境裏長大,沈舒芝一直是冷漠自私更多。
當時對宋郁的出生帶給自己的身體和心理上的傷害與變化,讓她很難像一個常理上的母親那樣,愛孩子勝過愛她自己。
她有自己的事業,迫切想要得到父親的認可,在沈家有一席之地,能夠吃飯的時候,坐上她的母親一輩子也沒坐上的主桌。
然而當沈舒芝得到這一切之後,突然覺得索然無味。
尤其随着年歲的增長,成功和被認可不再是她的目标,她感覺到無比的孤獨,這種孤獨,只有當她想起自己還有親情羁絆時,才稍稍減輕。
但等到她回過神來時,才發現宋郁早就已經長大了,就算她想關心,也不再需要了。
聽到宋郁說少管她時,沈舒芝覺得難受極了,愧疚而無奈,是她自己活該。
“你要是不高興,就忍一忍。”她語氣淡淡,目光平靜看着她,“用不了多久了。”
“……”
宋郁心髒忽然像是被紮了一下。
她頓了頓,找補道:“我的意思是,您應該好好養病,別操這份心了。”
沈舒芝沒信她這一番表面客套,但還是笑了笑。
“明天我做手術。”
宋郁擡起頭,對上她的視線。
沈舒芝輕輕說:“你就不要來了。”
作者有話說:
其實裏面有個私貨,一家三口是陸淮予和簡卿帶着哼哼出門玩。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白骨精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長月十九 10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