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北極
北緯72度, 東經170度。
經過十幾天的航行,雪原號終于抵達極北海域。
北冰洋的溫度終年在零度以下,冰冷而陰郁。
十月份裏, 極地的白晝時間越來越短,每天只有幾個小時的白天,再過一段時間,北冰洋海域将迎來長達數月的極夜,一直到來年的三月。
這是中國科考隊第一次選在極夜的時候在北極考察, 所有的準備工作,需要在極夜來臨前完成。
雪原號行駛到原定的站點時, 意想不到的狀況發生了, 明明已經入冬, 但并沒有形成大面積固定的冰面。再往北走,海冰厚度足夠, 但破冰船能夠支持的破冰能力有限,随着溫度持續降低,可能一整個冬天都會被困在裏面。
宋郁站在甲板上,海風不停地刮在她的臉上, 冷空氣呼吸進肺部,帶着剌人的生疼。
在一片白茫茫裏,紅色的科考隊隊服醒目。
帶頭的男人身形挺拔, 頂着風雪從遠處走來,狂風撕扯着他們的隊服,鼓起一個個山包。
裴祉回到船上, 肩膀上已經積上了一層厚厚的雪, 額前的黑發散亂, 臉上的表情嚴峻。
他看見宋郁抱着相機靠在桅杆上, 皺了皺眉,這麽冷的天怎麽還往外跑。
“進去了。”他說。
宋郁沒做聲,跟在他們後面,關上了船艙的門,擋住了外面的風雪。
船長站在門口等着,“怎麽樣,還能不能建立站點?”
裴祉摘掉手套,搖搖頭,“海冰的厚度太薄,做長期冰站不安全。”
“暴風雪什麽時候停?”他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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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應該就停了。”一旁的氣象觀測員說。
聞言,裴祉薄唇輕抿,“那明天請直升機機組人員待命,執行冰情偵查任務,看看有沒有其他适合建站的冰面。”
船長颔首,“行。”
他的目光看向宋郁,手掌打了個轉指向她,“那正好,難得進行一次航空觀測,你明天把宋導也帶上吧。”
宋郁愣了愣,擡起眼眸,對上裴祉的視線,很快她轉過頭,悄悄地撇撇嘴。
第二天,暴風雪果然停了,北冰洋上空露出了難得一見的太陽。在一片灰白色的寒冷荒蕪裏,像極了冰箱裏的燈,帶不來一絲的暖意。
雪原號船尾的停機坪上,紅色的直升機已經待命,機身下方印着“中國北極考察”六個漢字,螺旋槳的旋翼展開,刮起一陣大風。
上直升機的時候,裴祉走在前面,接過飛行員遞來的兩副降噪耳機。
宋郁望着他的背影,頭發被風吹亂糊在臉上,視野看不太清楚,卻覺得此時的場景如此熟悉,好像曾經也發生過。
裴祉動作利落地進到機艙裏,探身出來,伸出一只手,大掌攤開。
“上來。”他說。
飛機的聲音嗡嗡作響,很是吵鬧,宋郁只能根據他的口型判斷他說的話。
她的視線落在男人的那一只手上,幹淨修長,骨節分明,中指左側有繭。
在雨林的時候,她沒多想為什麽繭會長在那個位置,現在卻是瞬間明了了,那是經年累月執筆留下的痕跡。
宋郁看他一眼,沒有伸手,而是抓住扶手,頗為吃力地自己爬上了直升機。
“......”裴祉的手虛空抓了一下,默默地收回去。
他無奈地搖搖頭,知道宋郁是還在生氣。
要想跟小孩兒和好,可沒那麽容易。
海上冰情監測的工作并不順利,裴祉雙手抱臂,食指指尖抵在唇邊,眉心微不可見地皺起,目光鎖定在探測冰面厚度的紅外設備上。
宋郁看不懂顯示屏上的圖像,但她從窗戶往外看,北緯72度的高空下方,只有很多零零碎碎的浮冰,在海面上沉沉浮浮。
不過她的注意力并不放在冰面上,宋郁捧着相機,對着遠處冰山拍照。
之前在船上的時候不知道,從空中看,她才發現原來那一片冰川後面還是冰川,連綿不絕,仿佛一塊巨大的陸地,切口是十幾米的懸崖。
裴祉通過耳機通話指揮着機組人員飛行方向,将周圍的冰情勘測過一遍後,整個人靠進了座椅裏,擡手擰了擰眉頭。
他餘光瞥向坐在一邊的宋郁,見她一個人在那扒拉着窗戶,恨不得身子探出去,對着遠處的冰川,不知道在小聲地嘟囔什麽。
宋郁低頭看了眼照片,皺着眉搖頭,好像是因為距離的關系,怎麽也拍不到滿意的照片。
裴祉抿了抿唇,傾身向前,朝飛行員示意,“往冰川那飛一圈再回去吧。”
直升機在空中打了個彎,朝着冰川靠近。
宋郁挑了挑眉,想着正好,拿起相機抓緊時間拍攝。
靠近冰川沒多久,最外層的冰川突然掉下來大塊的冰,像極了懸崖塌方。
大塊的冰落入大海,激起巨大的白色浪花。
因為墜落的速度很快,宋郁只來得及拍到一兩張零碎的照片。
飛行員看到這個情境,發出一聲輕呵,“冬季還有冰掉下來。”
裴祉的視線凝着那塊新産生的浮冰,沒有說話。
直升機返程以後,船組工作人員和考察隊的領導團隊馬不停蹄地開會,計劃再往北行進一段距離建站。
宋郁下午整理飛機上拍的照片耽誤了吃飯的時間,保持對着電腦的姿勢太久,她腰酸背痛,六點多的時候幹脆直接去了健身房碰碰運氣。
雪原號的健身房六點多飯點前後人最多,所以宋郁一般是等到晚上七八點鐘,沒什麽人的時候再去鍛煉。
果然她到健身房,兩臺跑步機上已經占了人,看背影她認出來,一個是何複,一個是裴祉。
記得最早之前宋郁在健身房碰到他們倆一次,好像也是這個時間點。
因為健身房器材設備有限,所以常來健身房的都摸清楚了其他人的習慣,基本上都會選在一個相對固定的時間,和大家錯開,節省等待的時間。
來都來了,宋郁看一眼手表,反正也沒有別的事情可幹,索性靠在兩臺跑步機後面的牆上,懶懶散散地等待,她低着頭,故意不去看正在跑步的人。
裴祉跑着跑着,眼皮不經意地輕擡,透過面前的玻璃窗,注意到了站在後面的人。
額前的碎發輕晃,擋住了他的視線,清亮的汗液從額角流下,他拿起搭在跑步機架子上的白毛巾随意地擦了擦,然後按下了暫停按鈕。
跑步機發出一聲“滴”,跑帶的速度緩緩降下。
宋郁聽見聲響,擡起頭來時,正好看見男人從跑步機下來。
她移開視線,也不吭聲,直接和他擦肩而過,上了跑步機。
裴祉望着她的背影,紮成高高的馬尾一晃一晃,後背挺得筆直,仿佛一只負氣的白天鵝。
他扯了扯嘴角,無奈搖頭。
宋郁站上跑步機,目光落在面前的顯示屏上,顯示屏還停留在結束界面,運動時間顯示的是十九分鐘。
她輕啧,十九分鐘就跑不動了,體力真夠不行的。
旁邊的何複感覺到旁邊換了個人,視線朝她這邊看過來,看到是宋郁時,訝異地眨了眨眼睛。
宋郁将跑步機調到走路的速度,先熱身。
何複這會兒也差不多快跑完了,他伸手把速度降下來,降到和旁邊宋郁的速度差不多。
“呼——難得在健身房看到你啊。”何複的聲音有些不穩,氣息很喘,臉上也紅紅的。
他轉身朝後看了一眼,沒有看到人,疑惑地問道:“裴隊怎麽就跑完啦?”
宋郁淡淡地“嗯”了一聲,沒有給太多的反應。
何複随口說:“那還真稀奇,平時他每天都要跑一個多小時,今天這才幾分鐘。”
聞言,宋郁腳步一頓。
何複想了想,找了個合理的解釋,“估計是開了一天的會太累,想劃水了吧。”
宋郁盯着面前的落地窗,窗戶一角倒映出男人離開健身房的背影。
半晌,她才接了一句,“可能是吧。”
“對了,你們早上冰情監測怎麽樣?”何複問,“附近有合适做站點的冰面嗎?”
宋郁回道:“沒有,都是浮冰比較多。”
“我記得兩年前夏天跟考察隊來的時候,這裏還有一大塊厚厚的整冰。”
何複嘆了一口氣,表情裏帶上了憂愁,“在陸地上的時候感覺不到,只有到了北極,才能深切體會到全球變暖帶給地球真實的變化。”
“我們課題組這幾天在做北極海域的浮游生物定量分析,混合營養藻類的含量也越來越高。”
說完,似乎是怕宋郁聽不懂,何複解釋道:“随着海冰的消融,陽光直接照進海底,會導致這些通過光合作用的藻類繁殖速度加快,但這些藻類又會産生毒素,從而危害到北極圈的整條生物鏈。”
聞言,宋郁走路的速度緩緩慢了下來,望着他,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她想起了白天看到的冰川墜落,以及雪原號一路行駛而來,很少看見動物的身影,讓她差點以為蒼涼荒蕪是這個世界的常态,而忽略了其中原本也該是一個生機勃勃的冰雪世界。
何複撓撓頭,“唉,不說這個了,這也不是我們能改變的。”
此時,健身房的門被人打開,張铖東張西望了一會兒後,朝他們走來,“你們看見裴隊了嗎?”
“剛走。”何複回答,“怎麽了?”
“船長找他開會研究怎麽變更航道呢。”張铖找不到人,沒有打算久留,“那我去他房間找找。”
張铖離開以後,何複啧啧感慨,“裴隊真夠忙的,一刻都不得閑。”
宋郁抿了抿唇,故作不經意地問道:“他不是做人類學研究的嗎,為什麽這些事情也要做。”
什麽冰情監測,航道計劃,明明都是和人類學一點關系都沒有的事情。
何複挑了挑眉,“你不知道吧,裴隊以前其實學的是地理學,很長一段時間都在從事南北極的地貌地質研究。”
“不過後來不知道是什麽原因,他從主要研究的自然地理,轉成了人文地理,最後幹脆直接跨了一個專業,拿了人類學的博士學位。”
“當時方院士,就是裴隊在地理科學研究院的老師,被譽為是現代地理學開拓者之一,氣得差點要和他斷絕師徒關系。”
“雖然他放棄了地理方向的研究,但極地科考的經驗和能力是不容置疑的,所以這次極地考察才會任命他為隊長。”
說起裴祉這一段的學術經歷,何複忍不住稱奇,“不是所有研究者都能像他一樣,專業想跨就跨,而且都能取得很斐然的成就。”
宋郁專心地聽着,漸漸有些跟不上跑步機跑帶的速度,伸手将速度調至最低。
雪原號向北繼續行進,終于在北緯78度的地方找到了可以建立長期冰站的穩定冰面,開展為期十天的考察工作。
下船前,裴祉給所有的考察人員做了非常詳細的安全作業說明。
直升機拖挂着兩個巨大的圓形綠色玻璃屋率先放置到冰面上,作為安全屋。
安全屋內部面積有六平米,可以同時容納多名工作人員在其中休息,以及存放科考設備。
不過最重要的功能還是防禦北極熊的襲擊,臨近冬季是北極熊大量捕獵的日子,北極熊的體格強壯兇猛,一旦出現冰站附近,對于科考作業人員來說是非常危險的。
由船隊成員組成的十人防熊隊會最先下船,保證冰面附近的安全,在冰站外圍進行不間斷的巡視。
宋郁跟在最後,身上穿了厚厚的羽絨服,帽子圍巾手套裹得嚴嚴實實,脖子上挂着走哪都不離身的相機。
剛出船艙,她就感覺到了一股凜冽的寒意。
“下冰以後別亂跑,拍完照就去安全屋裏呆着。”裴祉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在她身邊,低聲叮囑。
宋郁扭頭看他。
裴祉身上依然是那一件正紅色的北極科學考察隊隊服,肩上背了一把半米長的槍,渾身透着硬朗的氣質。
他将槍拿到前面,手法娴熟地檢查彈夾,看見裏面裝着的兩枚子彈,眉心輕皺,動作熟練地把子彈卸了下來。
見宋郁半天沒有回話,他将槍重新背好,擡起頭,漫不經心地問:“聽到沒有。”
宋郁抿了抿唇,頂嘴的話收了回去。
“為什麽不裝彈。”她問。
裴祉不甚在意地說:“有用的時候再裝。”
“總比跟你一樣用槍走火的安全。”他補了一句。
宋郁:“......”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了,還記得那麽清楚。
她沒忍住小聲狡辯道:“是那把槍有問題。”
“你不裝彈,要是真碰見北極熊,那還來得及嗎?”宋郁重新扯回剛才的話題。
裴祉看向她,沉默半晌,淡淡道:“我倒希望永遠沒有開槍的機會。”
畢竟他們才是這個世界的闖入者,不受歡迎的人類。
自然極地研究中心可以擁有持槍資質,根據需要考取持槍證,但允許開槍的情況非常苛刻,不到萬不得已,是不能向北極熊開槍的。
大部隊下冰以後,很快開始有條不紊地建站工作,在冰面上架設各種各樣的科研儀器,包括高達三十五米的氣象塔。
宋郁在各個分區裏拍照采風,覺得哪裏都很有趣。
到了中午,太陽升到最高。
宋郁在安全屋裏休息的時候,竟然感覺到熱,把帽子手套都給摘掉了。
這時,又有兩名科考隊員進到安全屋裏,他們和宋郁點頭示意,簡單打了個招呼後就坐到一邊休息。
其中一位科考隊員道:“今年北極冬季出現極端高溫的天氣怎麽那麽多,我剛測溫,都到-3.1攝氏度了。”
“真是氣溫一年比一年高,五年前我參加北極夏季科考期間,最高溫度也才-5攝氏度。”
“是啊,海冰結構組采集的數據也不樂觀,大部分的厚度都不到一米,明明是在冬季.…..”
宋郁低着頭,一張一張從前往後翻着今天的照片,一邊聽着他們的對話,不知不覺翻完了照片,顯示屏跳轉到了之前的照片。
照片裏是蒼茫的白色,晶瑩的冰川在一瞬之間,轟然墜入大海,影像無聲,仿佛記錄了一塊冰的死亡。
她垂下眼眸,目光沉沉凝着照片,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連續好幾天的極端高溫後,北極終于迎來了大降溫,溫度一下驟降到了-20攝氏度。
白晝的時間越來越短,平均每天只剩下三四個小時是白天,常常看不見太陽。
即使在黑夜裏,考察隊的工作依然沒有停止,在大功率的照明設備的幫助下,繼續着考察工作。
而對于宋郁來說,黑夜的時間更多是待在冰站的安全屋裏,構思紀錄片要拍攝的內容。
安全屋外面是呼嘯的風雪,作業人員的聲音裏透着忙碌和緊張。
有人拉開了門,呼嘯的風雪聲更加清晰,帶進來了一股寒意。
雪花被風吹了進來,沾在宋郁的臉上,冰冰涼涼,很快就化成了水。
宋郁下意識縮了縮脖子,她擡起眼,看見了進來的人是裴祉。
因為帶了風雪進來,他低低地說了一聲,“抱歉。”只是嗓音微啞,應該是在室外凍的。
裴祉放下肩膀上的槍,擱在一邊的矮桌上,槍柄上積了厚厚的雪。
他順手拍掉了身上的積雪,走到角落裏放着考察人員東西的箱子裏翻找什麽。
安全屋裏此時就只有他們兩個人,氣氛突然變得有些僵持。
宋郁故作淡定地輕咳一聲,繼續捧着筆記本電腦打字。
裴祉冷不丁地開口:“喝茶嗎?”他從箱子裏翻出一個容量很大的保溫壺。
宋郁動了動冷得有些僵硬的手,沉默半晌,板着臉,別別扭扭地說:“可以喝。”
裴祉掃她一眼,側臉線條繃得明晰,他的嘴角輕輕勾起,真是難得肯接他的話。
随着沖泡的水流聲徐徐響起,安全屋裏散發出一股苦澀而熟悉的味道。
宋郁愣了愣,問道:“這是馬黛茶?”
裴祉遞給她保溫壺的杯蓋,“嗯,我帶了一些來。”
碧綠色的馬黛茶入喉,一杯茶裏仿佛濃縮了一整個森林,原本寒冷的身體瞬間溫暖了起來。
宋郁透過安全屋小小的圓形窗戶,看見外面是蒼涼的雪白大地,她卻仿佛重新回到了那一片潮濕悶熱的雨林。
那時候他們還能好好說話。
安全屋裏很安靜,隔絕了外面的風雪,而氣氛逐漸和緩。
半杯茶喝完,宋郁握着還帶有餘熱的杯蓋。
“你怎麽沒和吳月他們去基瓦利納?”她問。
白天的時候,吳月和張铖中途搭乘固定翼飛機離開,他們要去到北極圈附近,一個名叫基瓦利納的小島上,島上住着一百多個因紐特人,依靠捕獵鯨魚和海豹為生。
小島上的凍土層變薄,土地松軟,小島的面積在不斷縮小,到現在已經只剩下一條窄窄的海岸線。
今年是小島還住人的最後一年,到了來年,所有的居民都要搬遷到距離海平面更高的陸地上。
聽吳月說,裴祉已經連續六年去小島上做田野調查,和島上的居民很熟悉,按理應該也去才對。
安全屋裏沒有凳子,東西都是随意堆放,裴祉懶散地靠在牆邊,兩條長腿交叉,微微躬着背。
好像是累極了,他的眼眸低垂,手裏捧着杯子打轉,速度很緩慢,手指骨節的地方被凍得很紅。
半晌,他終于開了腔,聲音低緩,透着淡淡無奈,“今年我不想和他們道別。”
“......”宋郁怔怔地望着他,嗓子眼裏變得幹幹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裴祉直起身,提起擱在箱子上的保溫壺,“還要水嗎。”
宋郁回過神來,舉起杯子去接。
熱水從保溫壺裏倒出來,冒着白氣。
“你知道北極被視為地球環境的金絲雀嗎。”
裴祉解釋道:“以前金絲雀被放在礦井裏,用作監測空氣質量,只要有非常輕微的氣體洩漏,金絲雀便會死去。”
剩下的話他沒再說。
但宋郁也知道是什麽意思。
北極這一只地球環境的金絲雀,正在慢慢死去。
這是宋郁第一次聽他講那麽多的話,重新倒滿熱水的杯蓋捂在手裏,暖意卻傳不到身體。
她張了張嘴,讷讷地問:“我們能做什麽嗎?”
裴祉和她的目光對視,漆黑一團的眸子裏很是平靜。
“只能閉上眼睛。”他說。
其他的什麽也做不了。
宋郁:“......”
話題變得很沉重,從科考隊建站以後,就有的那種無力感,在此時達到了最強烈,将她裹挾。
又是許久的沉默。
宋郁盯着杯子裏的馬黛茶,從熱變冷,入喉更加苦澀。
她咽下最後一口茶,“所以你才從地理學轉去研究人類學的嗎?”
裴祉眼皮掀起,有些訝異地看着她。
“何複告訴我的。”宋郁解釋說。
聞言,裴祉低低地輕嗤一聲,“你們倆倒挺熟。”還在背後議論起他來了。
“差不多是這個原因吧,覺得沒什麽意思。”做再多的研究,也改變不了金絲雀死亡的進程。
茶喝完,他将杯子随意地擱在箱子上,拿起槍,背身朝宋郁揮了揮手,“走了。”
北極白天的日子一天比一天短,等再過幾天,就會迎來極夜。
每天傍晚,大家重新回到雪龍號上,提交第二天的作業申請表,由考察隊的首席科學家審批。
宋郁作為隊伍裏唯一一個非專業人員,平時的作業申請表裏就只寫“采風”兩個字,今天卻寫得格外認真。
吃過晚飯,宋郁就被叫去了會議室。
鋪了紅色地毯的會議室裏,坐着首席徐教授和船長。
裴祉坐在他們的對面,翻着一沓的作業申請表,食指在椅背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輕點。
船長手裏拿着一張作業申請表,頭痛地擰了擰眉。
“小宋啊,你的作業申請表,是不是寫錯了?要不再改改。”
宋郁搖搖頭,“沒錯,我就是想去拍冰川。”
“我看直升機每天都會帶考察隊員去到那邊,我可以跟着一起過去,然後在冰川對面的小島待一天,次日再搭飛機回去。”
“胡鬧。”船長拍了拍桌子,難得有些生氣,“專業的考察隊員都不敢留在外面過夜,萬一出了什麽意外,誰來負這個責?”
首席徐教授更為沉着穩重,他扶了扶鼻子上的金絲細邊眼鏡,眼眸微微眯起,聲音徐徐地問:“你為什麽想要拍冰川啊?”語氣溫和得像是在問小朋友。
宋郁輕抿唇,答道:“我想去拍冰川死亡的過程。”
聞言,裴祉的眼皮掀起,看了她一眼。
船長一陣無語,“什麽冰川死亡不死亡的,我是搞不懂你們這些玩藝術的。”
“而且你就算想拍,也可以等下次帶上更專業的團隊來一起拍,這次你只是來确定拍攝內容的,沒必要自己去拍吧。”
宋郁表情執拗,沒有動搖的意思,“我怕下次再來,那座冰山就已經不在了。”
再過幾天北極就要迎來極夜,到時候就更拍不到了。
她頓了頓,小聲地嘟囔:“我才不想閉眼。”
“......”裴祉翻作業申請表的動作停住,指尖在一頁紙上摩挲許久。
船長又氣又急,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不行,到了晚上溫度會很低,萬一有風暴,直接就把人吹沒了。”
“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險?!”
會議室裏的氣氛僵持。
宋郁低着頭,一聲不吭。
許久。
“她知道。”裴祉的聲音淡淡,打破了寧靜。
宋郁回過頭,正對上他漆黑的眼眸,仿佛曜石一般深邃幽沉。
心髒沒來由地漏跳了一拍。
裴祉将手裏的作業申請書随意地丢到桌上,扔下一句:“我陪她去。”
作者有話說:
裴祉:順便試試我體力行不行。
宋郁: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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