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赤道
他們請當地醫生回到部落時,巴姆的狀況變得更糟糕,渾身冒冷汗。
老巫醫并不歡迎醫生的到來,巴姆的母親也是,甚至不允許醫生給巴姆使用任何的藥物,害怕他在裏面下毒。
醫生沒有辦法,只能先給傷口清創和縫針。
巴姆的母親死死地盯着他的操作。
治療結束後,醫生拎起藥箱就走,一刻也不多待,好像生怕沒有治好巴姆,遭到土著部落的報複。
臨走前,他留下了消炎的藥物。
卡西偷摸把藥物碾碎,攪和進了陶罐的藥草水裏。
喝過藥草水後不久,巴姆的狀況明顯好轉起來,已經能夠睜眼說話了。
部落裏又恢複了高興的氣氛,男人們重新出去打獵,女人們則開始準備晚上的食物,甚至計劃要辦節慶典儀。
聽卡西說,只要部落裏獵到兇猛的動物,就會好好慶祝一番。
宋郁也被邀請留下來參加,因為幫忙找到了巴姆的緣故,部落裏的人已經徹底接納她,甚至也不排斥她和卡西接觸。
傍晚的時候,宋郁還見識到了傳說中馬薩托的制作過程。
馬薩托是用口水發酵制作而成的酒。
女人們将木薯搗碎成泥,然後圍在一米多長的木質容器裏,咀嚼着木薯泥,和口水充分融合,再吐回到容器裏面。
馬薩托在鍋裏溫煮着,空氣裏彌漫着一股香甜的味道,如果忽略它的制作過程,确實是很好聞的。
卡西纏着宋郁問個不停。
Advertisement
“你想要的東西到底是什麽?你告訴我,我幫你。”
宋郁抿着嘴角,雙手向後撐着,好像吊她胃口似的故意不說。
卡西撇撇嘴,食指在下巴輕敲,歪着腦袋拼命地想。
“哈瓦娜脖子上的那串項鏈?”随即她搖搖頭,她見過宋郁自己的項鏈,比哈瓦娜的好看幾百倍。
卡西知道宋郁很有錢,部落裏的東西她一樣也看不上,她皺着眉,就那麽一點一點巡視村落,想要找到那個吸引宋郁的東西。
卡西腦子裏一旦糾結起什麽,就真的沒完沒了,不斷地詢問宋郁。
“老巫醫的手杖?”
“那個彩色的陶罐?”
宋郁被她問得不耐煩了,從毯子上站起來,在營地周圍的灌木叢裏摘漿果,摘了滿滿一把,用外套兜着。
當天空被夕陽染成漂亮的玫瑰色時,男人們打獵歸來。
女人們放下手裏的活出去迎接。
宋郁遲疑一瞬,也跟了上去。
裴祉走在最後,微微彎腰越過了香蕉樹的葉子,依然是沒有任何收獲的一天,他将手上的筆記本放進了褲子口袋裏。
他擡頭看見宋郁,自然而然朝她走過去。
“巴姆怎麽樣了?”
“挺好的,卡西趁着沒人,給他又喂了一次藥。”宋郁問:“還是什麽也沒獵到?”
男人聳聳肩,還是一副不怎麽在乎的模樣,“沒有,塔克瓦爾打了不少。”
宋郁發現他自暴自棄到連箭筒都沒有背,吃部落軟飯吃得一點不心虛。
她兜着衣服裏的漿果往前,“那吃這個吧,我摘了很久呢。”獻寶似的。
裴祉垂眸,目光落在紫紅色的漿果上,表情複雜,欲言又止。
這時,卡西從後面跑來,“你想要的不會是蘇蘇吧?”
蘇蘇是部落裏養的一只金剛鹦鹉,老巫醫和塔克瓦爾羽冠上的毛多半就是從它身上拔下來的。
宋郁被她撞了一下,整個人往前傾,懷裏的漿果差點沒灑出去。
男人反應快速,扶住了她的肩膀。
隔着薄薄的衣服布料,宋郁感受到他手掌的溫度,滾燙熾熱,又很快離開。
心髒跳動的速度莫名變快,她臉上一滞,耳朵紅起來,轉過身趕緊把卡西拉走,“不是!”
“又不是嗎?”卡西有些失望,被推着走的同時,餘光瞥見宋郁兜着的漿果,“你摘這個幹嘛,這些漿果都有毒,鳥都不吃。”
“......”聞言,宋郁扯了扯嘴角,難怪就在營地附近也沒人摘。
“你少管我。”她說。
晚上的慶典開始了。
男人們換上了傳統的服飾,脖子上挂着半月形的動物牙齒鏈子,頭發上綁着彩色羽毛。
可憐的鹦鹉蘇蘇身上又禿了一塊。
塔克瓦爾主持慶典,男人們圍着營火在跳舞,臉頰連着鼻子畫了一條紅色的圖案。
女人們哼起了一首不知名的曲子,只有幾個音符組成,來來回回不知疲倦。
巴姆也不想錯過這場節日,躺在空地的墊子上,臉色慘白,但還是高高興興地看大家歡樂。
宋郁坐在一根斷棕榈樹幹上,手肘撐在膝蓋,時不時往營火裏加柴。
原本負責燒火的卡西早就玩瘋了,追着部落裏的金剛鹦鹉,要拔它屁股上最後一根羽毛。
金剛鹦鹉在營地的木屋頂上來回飛,卡西踉踉跄跄地追。
宋郁手裏拿着一根樹枝,撥弄火堆。
樹枝和枯葉燃燒發出“噼啪”的聲音,細碎的火星濺到她的手背上。
部落裏的人在無垠夜色裏沉淪放縱,馬薩托溫了一鍋又一鍋。
和她在城市裏通宵達旦的紙醉金迷相似,卻又不同。
城市裏的聲色犬馬,是物質溢出後的無聊消遣,而在這片潮濕悶熱的雨林裏,這樣的縱情,是整個部落與自然的鬥争中,最終勝利的慶典。
周圍的環境音嘈雜喧鬧,宋郁的思緒走了很遠,覺得自己此時不屬于任何一邊。
她的目光緩緩移向遠處,在穿着印第安傳統服飾的人群裏,一眼看見了那個年輕俊朗的男人。
男人沒有換上傳統服飾,只穿了一身白色襯衫,不過兩邊黑發的尾端被編上了灰藍色的羽毛,印第安老婦人很滿意她編的作品,在他的臉頰蹭了蹭。
不得不說,這樣的發飾很适合他,羽毛在頸間輕晃,比平時輕慢不經心的模樣,多了幾分的野性。
裴祉沒有像其他人那樣,繞着營火跳舞,而是坐在老巫醫的旁邊。
老巫醫因為他們請了外面的醫生,很不高興,不像平時那樣願意搭理他。
裴祉也沒講話,就那麽默默替老巫醫做玉米葉卷煙。
他将煙絲均勻地鋪在淡黃色的玉米葉上,兩指按住向裏卷,動作慢條斯理,不急不躁。
卷了一根又一根。
老巫醫最後還是抽了一支。
裴祉自己也點了一支,靠在樹屋的臺階上,筆直的兩條腿伸得很長,兩指夾着卷煙,食指輕點,明明是很随意的動作,卻顯得很有氣質。
他微微眯着眸子,黑色的睫毛蓋下,像是沒睡醒的樣子。
玉米葉卷煙在昏暗裏發出橙黃色的光。
不知道為什麽,宋郁總覺得在這個部族裏,他和她一樣,更像是過路人,保持着和每個人适當的距離,不過分疏離也不過分親密。
許是她的視線太過直白不掩飾,裴祉眼皮輕擡,隔着盈盈的篝火與人群,和她對視。
宋郁不躲不閃,就那麽和他對望。
時間在這一瞬仿佛停止。
女人的眼睛明亮深邃,好像落了夜幕的星河。
玉米葉卷煙燃燒着,煙散進了晚間潮濕的霧氣裏。
裴祉的食指顫了顫,手指肚被火頭落下的煙灰燙了一下。
半晌。
他站起身,抽到一半的煙被扔在角落裏。
“喝茶嗎?”裴祉走近她,聲音低緩好聽。
宋郁換了個姿勢,手撐在後面,讓自己顯得随意放松,點了點頭。
營火上的陶罐被炙烤,陶罐裏的水平靜無波。
等水燒開的功夫,他們之間格外的安靜,與幾米之外的熱鬧形成強烈的對比。
部落裏人們越來越失控,馬薩托一杯接着一杯。
塔克瓦爾講話的聲音越來越大,到了站不穩的地步,晃晃悠悠地高舉着用牛角做的酒杯,一字一頓,慷慨激昂,好像在發表什麽重要的講話。
卡西嗆了他一句。
塔克瓦爾被打斷,生氣地把手裏的酒扔了,大聲地怒斥她。
卡西昂首不服,最後被哈瓦娜拉去了一邊。
宋郁雖然一句聽不懂,但也知道是一場鬧劇,無奈地搖搖頭。
其他族人也都上前去勸,倒是她旁邊坐着的男人無動于衷。
陶罐裏的水冒起了氣泡,他往裏面加入深綠色的粉末,一股冬青植物的味道立刻彌散開來。
“我想試試不加糖的。”宋郁說。
裴祉看她一眼,合上了裝方糖的鐵盒。
陶罐裏泡出了兩杯馬黛茶,他們一人一杯。
宋郁捧着土制的杯子,隔着厚厚的胚,溫熱但不燙手。
她輕輕抿了一口,沒有加糖的馬黛茶比之前嘗過的更加苦澀,但味道卻更醇厚。
好像整個森林都被濃縮在這一個杯子裏。
宋郁被苦得皺了皺眉。
裴祉輕輕吹了吹熱茶,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臉上沒什麽表情,好像對于苦味沒有一點感覺。
整個部落裏,大家都在喝着馬薩托,只有他們這一小片區域,馬黛茶蓋掉了空氣裏馬薩托的香甜味道。
卡西不知道什麽時候跑了過來,從後面突然抱住宋郁的脖子。
耳邊響起嗷嗷的哭聲,撕心裂肺的。
“讨厭鬼!”卡西嗚咽着,嘟嘟囔囔地生氣,“為什麽不肯帶我走,你到底要什麽東西?”
“......”宋郁被她勒得差點斷了氣,脖子上都是她的眼淚鼻涕,濕得很誇張。
她沒有回應卡西的問話。
宋郁不是一個感性用事的人,塔克瓦爾不會讓卡西離開部落,她也不想憑白給自己添一份麻煩。
卡西很年輕很聰明,對外面的世界有無限的遐想和美化。
在部落裏的生活,缺少在文明世界裏,依靠後天形成的道德感。
如果宋郁出于好心把她帶了出去,很快,漂亮的野玫瑰會在城市瘴氣裏堕落。
她付不起這個責任。
哈瓦娜過來艱難地把卡西拉走了,宋郁哭笑不得。
裴祉往營火裏加了一根柴,看着好不容易解脫的宋郁,不鹹不淡地問:“要走了?”
宋郁垂下眼簾,淡淡道:“是啊。”
簡單的對話結束,他們之間陷入了沉默。
宋郁覺得有些壓抑,轉移了話題,“對了,我有東西忘了給你。”
她站起來,小跑到營地的棕榈樹下,背起那柄槍。
“這把槍我帶不回去,送給你吧。我看你經常打不着獵,下次你試試用槍好不好使。”
宋郁沒邊沒際開了個玩笑,“不然以後都沒有女人肯跟你了。”
她打量着男人的表情,說完以後又有些後悔。
裴祉大手抵在槍托上,木頭的質感溫潤,被火烤的暖烘烘。
他微眯起眸子,馬黛茶的香氣裏攜帶上了惑人的醉意。
女人的聲音溫溫懶懶,她平時很少笑,但眉眼彎起來的時候卻好看極了,像是一只狡黠妩媚的狐貍。
部落裏裝馬薩托的鍋不知被誰踢翻,發出一陣響動與騷亂。
他仰起頭,望進着宋郁清亮盈潤的眸子,胸腔随着酒被打翻,仿佛沁滿了醉意。
“打不到獵,吃漿果也行。”他說。
宋郁一愣,怔怔地望着男人。
他輕笑,露出整齊的牙齒,像椰子心一樣潔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