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遠遠算不上是棵苦哈哈的小白菜
5月,離高考倒計時還有30天。
同學們大多低着頭安靜的刷卷子,天花板上挂着的吊扇發出輕微的嗡嗡聲,吹出的暖風輕柔的卷起前桌女生的發梢。
雲辰心力交瘁的坐在教室的最後一排,覺得這次可能真的撐不過去了。
班主任剛剛找他談完話,也許知道這個時候說再多安慰的話也沒什麽作用,最後只能拍拍雲辰的肩膀,“不管怎麽說,先安心複習,高考完了再說”。
是,還能怎麽辦,等高考完了再說吧。雲辰把剛剛發下來的卷子打開,擰開筆帽開始做題。
晚自習前,雲辰把書包收好,從教室後門悄悄離開,只有同桌韓捷詫異的看了他一眼。下午談話的時候,他已經提前向班主任請好了一周晚自習的假。
醫院大門前依舊人山人海,西沉的太陽明晃晃的,雲辰眨了眨泛酸的眼睛,大步向住院部走去。
高三開始,家裏的經濟狀況突然急轉直下,但這次外婆意外摔跤,雲辰還是咬牙把老太太送到了距離學校和家都不太遠的,聲名遠播的中山醫院。
走進病房,護工林阿姨正巧把隔斷的簾子移到一旁,應該是剛幫外婆擦了身。
外婆看到雲辰走了進來,臉上便笑開了花,用江南特有的婉轉輕清的口音喊了聲“囝囝來了”。
雲辰笑道:“外婆,我都多大了。”
“多大也是我的囝囝。”外婆拉過雲辰的手,雲辰順勢坐到了外婆的病床上,細細的看了看外婆的臉,臉色還是有些差,但精神确實好了許多。
“說好了不許來,怎麽又來了,晚自習不要上啦!”
林阿姨将洗好的毛巾搭在臉盆上,“剛剛是誰一直念叨小外孫的,人來了又揀不好聽的說。小雲模樣俊,比電視上的明星還好看,我巴不得他天天來。”
雲辰有點不好意思,他悄悄捏了捏外婆的手,輕聲說道:“林阿姨,這幾天晚自習的時間都由我來陪外婆,我大概10點左右回家,晚上陪夜還是要辛苦你。”他轉頭看向外婆,軟聲軟氣的撒嬌:“我都請好假了。天一下子熱了,教室裏人多,悶得慌,您這兒條件好,還不許我來蹭蹭空調呀。”
外婆吃了一驚:“外面都那麽熱了?我入院那天還穿絨線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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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熱鬧了一會,林阿姨回去給外婆熬粥。外婆講了會兒話便有些困,雲辰把病床搖平,又仔細的給外婆壓好了被角。
外婆住的是三人間,另外兩個病人看起來也要休息了,雲辰将病房的空調溫度調高,關了大燈,然後從書包裏摸出一個便攜臺燈夾在外婆病床的床頭櫃上,他将櫃子上當天的住院日結費用清單放進書包,然後開始刷卷子。
小小的一盞燈溫暖了小小的一方角落,柔和的燈光将少年的眉眼投映出溫柔的暗影。
林阿姨到病房的時候,外婆睡得很好,兩人小聲的交完班,雲辰收好書包離開醫院。
坐地鐵回到家已經快十一點,雲辰匆匆洗了一個澡,然後開始刷錯題本。睡前,雲辰把今天的住院日結單和前段時間的票據夾在一起,看了下預交費的餘額,尋思着護士臺可能要通知繳費了,明天得把銀行卡帶着,先把錢提前交進去,免得外婆聽到又要吵着出院。
心裏亂糟糟的想着這些事兒,迷迷糊糊的就睡着了,睡着前突然想起,似乎忘記查銀行卡餘額了。
下了一整夜的雨,雲辰早上醒來的時候,空氣十分清新,初夏的暑氣褪去大半,讓人神清氣爽。
雲辰買了個蛋餅當早飯,高三以前,他通常吃的是加了兩個蛋或者三個蛋的豪華版,如今蛋餅規格已經降級為簡配版,不過味道還不錯。
啃着老板額外加了半勺甜面醬的蛋餅,雲辰認為現階段的自己仍然遠遠算不上是棵苦哈哈的小白菜;好吧,就算是小白菜,也是一棵又青翠、又水嫩、又漂亮的小白菜,只是除了每年生日那天。
嗯,生日那天的小白菜有點打蔫兒。
十七年前,媽媽因生他而撒手人寰,聽外婆說,他爸紅着一雙眼,差點将襁褓中的自己給捏死,幸好被眼明手快的白衣天使強行掰開,才堪堪撿回一條小命。
從此以後,雲辰和外婆相依為命。外婆怨不怨他,這麽多年來一直不敢問,但愛老婆甚過愛自己性命的爸爸一定是又怨又恨的。雲辰爸爸在他出生後沒多久便只身去了首都,只在每年他生日這天才會回到江川市,給他媽媽掃墓。
是的,他的生日,就是媽媽的忌日。
到雲辰學會走路的第二年,外婆說,今年起,外婆就帶着你一起去給你媽媽掃墓,你爸每年都是一早去,我們祖孫倆就下午再去,免得你爸看了觸景傷情。
外婆溫暖的手撫過雲辰漂亮的眉眼,“長得越來越像小滿了,他不願見,就不見吧。但是囝囝你記住,你媽媽非常非常愛你,她懷着你的時候,每天都要給你唱童謠,講故事,還親手給你織了好多好看的小毛衣,淺藍的、鵝黃的、珍珠紅的……都是她最愛的顏色;她走的時候,望向你的眼神是那麽的溫柔和不舍,你是帶着你媽媽滿滿的愛來到這個世界上的,你是她的珍寶,你永遠都是我女兒小滿最珍愛的寶貝。”
長大後,他偷偷翻過外婆的影集,他的媽媽,真的是這個世界上最漂亮的媽媽,一雙黑白分明,秋水盈盈的眼睛,唇邊漾起兩個淺淺的梨渦,一定是個愛笑愛鬧的姑娘,那麽年輕,那麽神采飛揚,她甜甜的依偎在高大帥氣的爸爸身旁,爸爸望向媽媽的眼睛裏,好像盛滿了夏天夜空的繁星。
雲辰生日這天,爸爸除了看望媽媽,還會給外婆的銀行卡裏打上一筆數額不低的存款。外婆精打細算,妥帖照顧着家和雲辰。所以,雖然雲辰沒媽也勝似沒爸的過了十多年,除了在小學生必寫作文《我的媽媽》和《我的爸爸》時抓耳撓腮,除了從初中開始胃有點小小的不好,除了他懂事以後唯一和外婆犟的事情是不再吃生日蛋糕,雲辰快快樂樂的從一個漂亮的小男孩,長成了一個漂亮的小少年。
變故發生在他剛升高三這一年。
接到電話的時候,雲辰還以為是詐騙電話,他爸作為肇事司機,出了一場重大車禍。
首都的秋天很少下雨,但那天卻偏偏狂風大作,暴雨如瀑,雲辰爸爸将一對騎電瓶車的老夫妻給撞了,雖然按照交通安全法規定,老夫妻騎的電瓶車是不允許帶人上路的。雨天路滑,電瓶車不知什麽原因突然轉向,交警後來查了行車記錄儀,當時老夫妻的電瓶車恰巧處在駕駛座的視線盲區,等撞上了雲辰爸才發現。雲辰爸爸猛的向一旁拉方向盤,卻被左邊車道同樣剎不住的大貨車給撞飛了,據說120趕到的時候,雲辰爸就已經斷了氣。
老夫妻受了點皮外傷,又送醫及時,沒有大礙,但畢竟年紀大了,要完全恢複得有段時日。大貨車司機有驚無險,車損不嚴重,人更是一點事兒都沒有。
整場事故唯一悲劇的結局就是雲辰爸爸。
外婆聽到消息的時候血壓就上來了,一度很是危險,老太太顧不上自己的年齡和身體,催着雲辰給她訂機票,要趕到首都去料理女婿後事;作為肇事司機家屬,還得盡快履行賠償義務。
雲辰急忙将外婆拉到沙發上坐下,他緊緊握着外婆的手,用盡量鎮定的聲音說道:“外婆,你身體不好,這還在家呢,血壓就高得吓死人,我怎麽可能讓你一個人去首都。外婆,你乖乖在家等我好不好,我去接爸爸回來。”
外婆低頭看向雲辰握緊自己的手,這雙手白皙柔軟、骨節分明,雖然還沒完全長開,但已經顯出了幾分擔當,他緊緊的握着自己已經十分蒼老的雙手,很溫暖,也很有力。
雲辰半蹲在沙發旁,将自己投進外婆的懷抱,他低喃道:“這次,我去接爸爸回家”。
雲辰請假趕去首都,走完保險理賠程序後,又額外留了一筆營養費給到老夫妻。
首都人口密集,連殡儀館都異常熱鬧,每個悼念廳都人山人海,家屬們忙着迎來送往,逝去的人在照片上安詳微笑。雲辰形單影只的坐在角落,陪着同樣孤單的爸爸,送完他最後一程。
雲辰不記得爸爸抱過他沒有,如果有,爸爸的懷抱是否和想象中一樣溫暖。他慢慢長大的時光中,似乎也從來沒有因為想念或者難受或者生氣,為這個沒有任何記憶點的高大男人流過一滴淚;但當他接過裝着骨灰,還留有餘溫的罐子時,眼淚卻突然流了下來,衣襟濕了一大片。
江川市一直有着冬至下葬的習俗,這年冬天,雙人墓終于迎來了另一位主人,墓碑上的照片也換成了合照。
冬雨纏綿,冷到骨髓,照片上一雙璧人風華正茂,他們微笑着看向眼前這個茕茕孑立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