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四月份的揚州,春光明媚,溫暖和煦。
柳條兒嫩綠嫩綠的,在風中飄飄搖搖,畫舫裏隐隐傳出絲竹之音,伴随着咿咿呀呀的女子清唱,不管是文人墨客,還是販夫走卒,都惬意地陶醉在揚州的春色裏。
揚州西城的甄府卻愁雲慘淡。
媛媛抱着雕花盒子跨進錦繡閣,見老太太坐在上位,自家母親簡氏和哥哥甄許立在旁邊,叔叔嬸嬸并堂妹甄寧寧都在裏頭。她剛進門,所有人均望過來。
媛媛心頭疑惑,用眼神詢問,卻無一人出聲。
大家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尤其是母親簡氏,眼眶紅紅的,似乎流過淚。
媛媛想起家裏的遭遇,估摸着大夥兒聚在一起,是在商議爺爺和雲煙閣的事兒,并未追問,雙手捧着雕花盒子奉給老太太,聲如靈巧黃鹂,脆生生道:“祖母,孫女兒聽說家裏銀錢不夠,這些都是孫女兒不常用的首飾,可以典當換些銀錢,雖然不多,能幫到家裏也是好的。”
“好孩子。”甄老太太瞧了一眼雕花盒子和媛媛細白的面容,布滿皺紋的臉略略動容,推回她的盒子,聲音和藹沉重道,“都是你自個兒的東西,好好留着吧。”
旁邊的叔叔沉默,倒是一貫精打細算、只吞不吐的嬸嬸跟着勸道:“對呀媛媛,自個兒留着吧,你是揚州第一美人兒,總得拿幾件首飾傍身的。”
媛媛俏麗的臉蛋微微一紅,低聲道:“嬸嬸說笑了。”
家裏人總愛用“揚州第一美人”打趣她,媛媛其實不大愛這個稱號。父母和哥哥知道她不喜歡,不在她面前提,嬸嬸和甄寧寧卻老愛拿這事兒說笑,語氣也鬧不清到底是真心贊揚,還是陰陽怪氣。
甄寧寧道:“姐,身為揚州第一美人兒,首飾必須留着,得打扮得漂漂亮亮才找好婆家。”
媛媛臉色微微一變,內心湧出一股酸楚,她平素柔弱,但并非一味忍讓之人,擡目看向甄寧寧,美麗的容顏變得嚴肅,“妹妹,我不想提婚事。”
甄寧寧一頓,難得沒和她嗆聲。
前些日子甄家出事,與媛媛有婚約的成家,火速地和甄家退婚。
雖然揚州城裏的人都在譴責成家太過無情,知道成家是因為害怕擔上事兒才退婚,此事并沒有傷害媛媛的聲譽,然媛媛依舊傷心難過了很久。
這幾日,家裏從不提“婚事”二字,若有人提了,哥哥甄許第一個站出來開罵。然奇怪的是,今兒甄寧寧當着衆人的面提“婆家”什麽的,滿屋子的人都保持沉默。
媛媛覺得奇怪。
“是啊,老二家的說得對,咱們甄家的其他姑娘,不戴首飾不穿漂亮衣服都行,就媛媛,必須得穿好戴好。”老太太扭頭對甄寧寧道,“寧寧,家裏什麽情況你自個兒清楚,大廈将傾,一家人得放下成見,同舟共濟。你把首飾收拾出來交給我,還有些值錢的東西,一并交出來吧,等渡過難關,我再雙倍奉還,老身說到做到。”
這話明着對甄寧寧說,其實說給二房聽的。
媛媛忍不住看向叔叔嬸嬸,兩人臉上的表情都不大情願,卻點點頭道:“母親說得是。”
甄寧寧委屈地動了動唇,最終福了福身,“是,祖母。”
目光卻飄向媛媛,眼神裏意味不明。
媛媛越發奇怪,二房總以為甄太爺和甄老太太偏心大房一家,若是真遇到什麽不公正待遇,甄寧寧必然會鬧,今兒甄寧寧為何如此穩重,沒反對呢?
媛媛知道老太太老太爺偏愛自己,卻不敢真恃寵而驕,讓人為難,上前一步,細聲細氣地說:“祖母,都是一家人,孫女兒哪敢一個人穿好戴好,孫女兒的首飾全……”
“不用。”老太太擺手,拒絕的姿勢不容置疑。
甄寧寧不止不鬧騰,反而幫腔,“姐姐的首飾自個兒留着吧,妹妹的拿出來就好。”
嬸嬸也道:“媛姐兒,咱們吃糠咽菜不打緊,你可千萬得金貴着。”
真奇了怪了!
媛媛不敢相信剛才那些話是從二房口裏傳出,懷疑耳朵出了問題。甄太爺把衣缽傳給大房,分給二房不重要的鋪子,讓他們只拿年尾的分紅,讓二房極其不滿,雖然年尾分的銀子,兩房是一樣多的,但二房總覺得自己少拿了,又沒有實權,心裏不大舒服。
當初做此決定,乃二房叔叔不堪大任,吃喝嫖賭,将鋪子管的一團亂,甄太爺糾正不了他的習性,就把雲煙閣全權交給大房。
偏心也是有的,小兒子不學無術,打罵呵斥也糾正不過來,大兒子卻勤懇能幹,不用操心,日子久了,是個人都會偏心。
媛媛摸着良心說,甄太爺和甄老太太的确是偏愛大房的。所以,她理解甄寧寧和嬸嬸的嫉妒,所以處處忍讓。
聽到嬸嬸和甄寧寧讓她保留首飾,媛媛自然不肯。
老太太終于艱難開口,“媛媛,讓你留着首飾,是有件事拜托你。”
媛媛驚訝地眨眨眼,“什麽事呢祖母?”
媛媛長得極美,杏眼桃腮,目含秋波,眨眼間,漂亮的眼睛如水般靈動,看得甄寧寧嫉妒不已,然而嫉妒過後,想到接下來的事,又不那麽嫉妒了,紅潤的唇角偷摸露出一絲笑意。
“這件事……也只能拜托你。”甄老太太從圈椅上站起身,緩緩走到媛媛身邊,嘴唇微動,似乎有些難以啓齒。
簡氏眼眶漸漸變紅,低下頭。
甄許也握緊拳頭。
媛媛心裏不安,對甄老太太道:“祖母,您有何吩咐,若孫女兒能做到,定然義不容辭。”
“好孩子,我就知道你會答應的。”甄老太太拉着甄媛媛的手,嘴唇動了動,好一會兒才道,“你能嫁給寧王當續弦嗎?”
媛媛滿眼茫然,“啊?”
寧王是誰?為何又去做續弦?
媛媛一概不知。
老太太語氣沉重,“除了寧王,無人能救你爺爺。”
提到爺爺,媛媛張了張小嘴兒,沒說話。
甄家靠着販賣茶葉成為揚州首富,開的雲煙閣遍布揚州,一個月前,打敗揚州城裏同樣做茶葉生意的蘇明坊當選為宮裏茶葉的特供,可誰知,那茶葉到了京城不知出了何等茬子,宮裏的貴妃娘娘喝過茶後身體不适,嘔吐不止,差點兒傷了龍胎。
再一查,就查到雲煙閣提供的茶葉上。
貴人大怒,拿雲煙閣是問。
一把年紀的甄太爺被捉去牢裏關着。
禍不單行,雲煙閣某個店鋪掌櫃背叛,向官府告發甄家以次充好,接着,倉庫起火,原本要交給客人的一大批貴重茶葉全被燒沒了。
事情全擠到一起,甄家應接不暇。
賠完款,甄家元氣大傷。
甄太爺入獄,甄家上下打點,又狠出一大筆銀子,如今已被掏空家底。
錢花出去了,甄太爺卻沒能出來,一家子日日為此事憂心。
如今甄太爺就要押解京城,揚州城內可以打點,到了京城,人生地不熟,甄太爺不就死定了嗎?
走投無路之際,忽聞寧王回京,皇帝将貢茶投毒案連同茶商貪污一案交由他和大理寺的劉大人查辦,又恰逢京城的老寧王妃在給寧王物色妻子,甄家一聽,便動了心思。
媛媛生得十分貌美,素有揚州第一美人的稱號。瓜子臉,大眼睛,肌膚雪白如玉,滑膩如脂。削肩細腰,弱柳扶風,身體纖瘦柔軟,該豐盈的地方卻又十分豐盈,和文人墨客們津津樂道的揚州美女一模一樣。
任誰見了,都要贊上一句“天上仙女,不過如此”。
媛媛名聲大噪那日,乃因去護城河邊游玩,遇到揚州書院的學子們在蓬萊閣聚會,衆人見之,驚為天人,吟詩作畫,傳閱甚廣,從此便有了揚州第一美人的稱呼。
有了第一美人的名頭,又出生首富之家,媛媛的家門檻都快被提親的人踏破了。
大戶人家兒女的親事,大多作聯姻之用,衆人都認為可以靠着媛媛,讓甄家從銅臭之戶變成官家親戚,從此扶搖直上。可甄家卻十分疼愛媛媛,拒了揚州知府的提親,只因媛媛見過知府之子後不喜。
媛媛心裏十分感激。
再過一年,媛媛已經十八歲,屬于大姑娘了,甄家又急吼吼地幫忙尋親,最終考察良久,選取鹽商之子成凱琅為婿,也算門當戶對。
成凱琅相貌堂堂,風度翩翩,頗有才名。
媛媛與之相見,雙方都很滿意。
本已商定六月成親,甄家卻忽然出事,成家迫不及待地退婚,撇開準親家,媛媛的親事便黃了。
無婚約在身,正巧老寧王妃在為兒子選妻,甄家便打算讓媛媛參選,這才有了錦繡閣內這一幕。
簡氏抹掉眼淚,走過來心疼道:“媛媛,若你不願,就算了。”
畢竟是自己的親生女兒,簡氏一點兒也不想讓自家女兒嫁給寧王。那寧王成過兩次親,妻子均過世,女兒嫁過去是要做續弦的呀!
好端端的黃花大閨女,手心裏的珍寶,如花似玉,且不說那寧王克妻殘暴,也不知外貌秉性,就單單做續弦一條,身為母親,便無法忍受。
媛媛了解前因後果後,終于明白屋裏人為何用那樣的眼神瞧她,二房的人為何突然寬容起來。
能提出這樣的要求,必然是家裏人商量過的。
她知老太太寵愛自己,如今卻在她被退婚後依舊提了這事兒,想來是走投無路,把她當救命稻草。
她甄媛媛揚州首富之女,清白世家,正值芳齡,卻要嫁給從未見過的人當續弦,媛媛心裏也難過,可見大家都難過,她反而不敢表現出來,故作輕松地說:“我願意呀娘,自古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女兒被退婚,自然聽從家裏安排。”
爺爺入獄,家裏亂成一團。
媛媛眼睜睜地看着家裏落敗,卻幫不上忙,心裏也焦慮。爺爺一生清明威嚴,風骨俱佳,是媛媛崇拜的長者,又疼愛媛媛入骨。
家人對她那麽好,如今能幫上忙,能挽救爺爺的性命,自然義不容辭。
反正……她已經被成凱琅退婚,家裏又這般,總不能還像拒揚州知府般由着性子胡來。
“太好了!”嬸嬸喜笑顏開。
老太太也松了口氣。
唯有簡氏和甄許面容惆悵。
“既然媛媛答應,今兒就趕緊派人把畫像、生辰八字送往京城吧。”叔叔沉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