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一更) 如果我沒回來找你……
這家醫院的心髒手術水平在全世界都是數一數二的, 知名度高,效率也高。
幾天內完成了體檢、測型、确定手術方案,心源一到, 随時都能安排手術。
可方案一确定, 關素舒就陷入了一種說不清是焦慮還是抑郁的情緒裏。
她面前仿佛擺着薛定谔的箱子,她猜不到裏面那只貓的死與活。
而且更可怕的是,現在她就是這只貓。
空氣中有淡淡的雨腥味, 或許是要下雨了,外面的天空還算光亮,她的目光穿透那一方窗口, 看見一只落單的, 應當是從海港邊飛來的海鷗。
聽到海鷗尖而長的叫聲, 就仿佛看見了波濤洶湧的海。
她的家, 在大洋彼岸。
她沒有看淡生命的崇高境界,她有家人,有愛人, 這個不完美的俗世, 有太多的羁絆牽扯着她。
她做不了無拘無束的海鷗,但……如果有意外, 那請這自由的海鷗, 飛過海岸,帶她回家吧。
“嗷——嗷——”
兩聲鳴叫從市區上空掠過。
海鷗?
市內怎麽可能有海鷗。
徐周衍搖了搖頭。
他從檢察院回來, 去移交了一些東西, 領導問他打算什麽時候正式回去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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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或許要一個月後。
——為什麽呢?
——我愛人病了。
——你愛人?什麽病?
——心髒,她在美國做手術,我想去看她。
——美國啊……
後車的嗡鳴聲打斷了他的思緒,他收回目光, 發現前面的車都已經開過綠燈了,他駛上去,綠燈變黃,黃燈又要轉紅了。
他又停下了車,按下了車窗,手臂搭在車窗上,視線一擡,又習慣性地看後視鏡。
後視鏡裏沒有人。
他又看了下手機消息,也沒有消息。
手指擊打着方向盤,心頭無端起了躁意。
紅燈過了,這一次他沒有錯過綠燈。
市中心繁華熱鬧,商業區林立,花店算是少有的靜處。
他的車停在附近,走進了一家花店。
老板惬意,任由外面的顧客來來往往或進來随意賞花,也不招呼,買或不買都随意。
花店中心高高擺着一叢一叢的蕨類,花瓶裏插着大簇的繡球還有蝴蝶蘭,下堆着一束束的小雛菊和各式各樣的成品花束。
往裏走,他看見了架子上擺着多肉和木本盆栽,想起這樣的盆栽她也是養過的,擺在陽臺上,澆水非常随性,由他們自由生長。
盆栽旁都标着小标簽,他在一盆多肉邊看見“月亮仙子”四個字,不免會心一笑。
他選了幾盆小盆栽。
看起來過于佛系的店主這時候才從櫃臺後擡起頭,詢問他:“是要買花嗎?”
他問:“現在是種芍藥的時候嗎?”
“七月芍藥,八月牡丹,你是要買芍藥盆栽還是種子?”
“現在還有盆栽?”
“有是有,得訂,你要種子的話我這有點現貨。”
“種子吧。”他道。
“上回也是見你來買芍藥,你住附近?”
“對。”
店主起身給他去拿種子,閑聊道:“芍藥種子可不好種,一年說不準能發芽,四五年可能開個花,現在人沒幾個有這耐心了。”
說到這,店主想起來問:“你是自己種還是要開花圃啊,種個小盆栽的量有,要開花圃的話我建議你還是去種子市場看看。”
“就種盆栽。”他笑。
老板人也豪邁,種子是自留的,分了他一些,不打算收錢。
徐周衍便又買了幾盆多肉盆栽和蕨類還拿了幾束小雛菊。
老板同他把這些東西搬進後備箱,拍了拍手心的土,問他:“你這是打算自己養還是買給誰啊?”
“我愛人喜歡。”他說。
“芍藥得好幾年才開花,要送人,不如送盆栽直接。”
他文質彬彬,彎腰将芍藥種子放好,說:“種子有種子的意義,等芍藥花開了……”
“花開了?”店主沒聽到他下文。
他笑笑,沒有再說。
老板掏出手機道:“加個微信吧,芍藥難種,不懂的問我。”
“謝謝。”徐周衍掃了對方微信。
回到家,推開門,把手上的小老虎晃了晃,他拍了拍老虎腦袋,将盆栽們抱進陽臺。
客廳沙發背景牆上挂着一個喜慶的“福”字,又因着這些盆栽,整個家都有了些別樣的生機。
他将雛菊插進空置的花瓶,拍了照發給她,接着準備去做晚飯。
圍衣挂在廚房牆上,他穿上衣服,打上系帶,用手機搜了些新的菜譜。
黑色冰箱上被貼了五顏六色千奇百怪的冰箱貼,他拉開冰箱門,裏面有一打的氣泡水飲料,這還是上次一塊從超市購入的,她最愛喝這些,特別叮囑一定要放冰箱。
他拿了一瓶,靠在冰箱門旁看着窗外。
有翅大肚肥的灰白鳥盤旋着飛過,掠向遠方。
他一怔,又一次懷疑那是否是海鷗。
跨過大洋,迷失方向的海鷗,又或者,是循着方向而來的海鷗。
氣泡水清爽,落進胸腔又像冰紮着刺,他嘗不出好壞,倒也喜歡。
其實也不是喜歡氣泡水。
是想她了。
跨過遠洋來求醫,她的狀态卻一天比一天差,經常半夜驚醒,驚醒後忍不住地流淚,經常嘔吐,什麽都吃不下,為此在幾天內迅速消瘦了。
薛秋寧都吓着了,又找了消化科的醫生給她做了專門檢查,可醫生說她的消化系統完全沒有問題。
不止身體狀況每況愈下,心理似乎也是。
有好幾次薛秋寧推開房間門都看到她靠坐在床頭,要麽盯着被子在發呆,要麽盯着窗外在發呆。
問她要不要看電視?玩游戲?
都搖頭。
還要追問,她就笑笑說我沒事,就是有點困。
醫生每天都給她做例行檢查,有天發現她鉀有點低了,于是又開始給她輸液。
她每天越發地昏昏沉沉犯困了。
她經常睡着睡着,就因為旁邊的動靜而被強行喚醒。薛秋寧怕她睡過去,每隔幾個小時就搓她手把她叫醒,導致她醒一會又睡一會,精神更是萎靡。
眼看着情況越來越嚴重了,薛秋寧覺得不能再等這邊醫院單邊反饋了,她聯系了其他幾家醫院和當地的志願機構,希望從多個渠道獲得供體。
到美國的第十天,關素舒難得有些精神,想出去曬曬太陽,但身體太虛弱,搖搖晃晃,走路都很困難。
薛秋寧給她推來了輪椅。
自從到醫院後,她穿的一直是醫院的病號服,想出門,又很糾結,問媽媽自己這樣醜不醜。
薛秋寧說不醜,很漂亮。
她給她紮頭發,頭發有些枯黃了,梳子梳下去,落了不少的頭發,薛秋寧不動聲色地拿走掉發,給她梳了一個披肩發,然後紮上好看的黑色的大蝴蝶結,二十出頭的小姑娘,還是好看的。
她愈瘦,下巴愈尖,眼睛愈大,戴上口罩,口罩都好像大了一號。
薛秋寧推着她下樓去散步。
“心源那邊已經有幾個消息了,我們很快就能做手術了。”薛秋寧和她說。
此時正值酷暑。
關素舒仰頭看着遼闊的天際,天邊有隐隐約約的光暈,她用手遮了遮眼睛。
她以前愛笑,現在也不愛笑了。
偶爾薛秋寧和她說話,她要稍微愣一愣才反應過來,然後笑一下。
一路上都是薛秋寧在說,她在安靜地聽。
其實也沒有好說的,她們母女之間有太多年沒有在一起,生活也沒有重疊的圈子,問來問去無非今天舒不舒服,今天的飯好不好吃。
輪椅的輪子軋過貼近自然的小石子路,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有樹葉落下來,她擡起手去接。
就在這個時候,輪椅也停了。
薛秋寧手機響了,她停下腳步看手機,是一家機構的電話。
關素舒聽着他們的交流,英文聽不懂幾句,但隐約覺得或許是個好消息,因為薛秋寧說了好幾句“Thank you”。
挂斷電話,薛秋寧側蹲在她身邊,握住了她的手,道:“心源找到了,有個和你差不多的女孩能夠捐出心髒,咱們馬上就能動手術了。”
“那那個女孩呢?”關素舒忽然問。
“你不用知道這些,親愛的。”薛秋寧吻了吻她額頭。
這是規定,捐贈人的信息要保密,術前,受贈人也最好不要知道太多捐贈人的事情。
什麽時候安排手術?她不知道。
每一天醒來,都是倒計時。
等着等着,這一天就突然降臨了,她被毫無預告地通知要上手術臺了。
怔愣後,她給徐周衍和林柏晗各發了一條:[我進手術室啦。]
真實情緒卻沒有語氣詞這麽開心,心情說得上平靜。
進手術臺時她依然清醒,記得薛秋寧跟在旁邊跑,拉着她的手說:“你爸爸和哥哥就在來的路上了,你一定好好地出來。”
她勾着薛秋寧的小拇指,拉了拉嘴角,說:“好。”
勾着的手指被分開,醫護人員很快将她推進了手術室,大門合上,她睜着眼睛,看見了頭頂突然亮起的過于刺眼的燈光。
麻醉師和醫生在旁邊核對着患者信息。
關素舒是想看一下那個即将移植到她心口的心髒的,但想法一掠而過,她又失去了看那一眼的勇氣。
她聽見麻醉師和醫生提到她的名字,有點怪腔怪調的“Guansusu”。
不像關素舒,倒像關蘇蘇。
麻醉師将吸入性麻醉的面罩戴着她臉上,數到第五秒的時候,眼前的視線開始逐漸地模糊起來了,她看着頭頂,白光不知不覺地黯淡了下去,她努力想要睜開眼睛,卻看見着那光越來越暗,慢慢地,她放棄了徒勞的掙紮,閉上眼睛,任由黑暗把她吞噬。
解開衣物,氣管導管插入口腔,戴着潔白口罩的醫生舉着泛着銀光的手術刀,緩緩按下,鮮紅的血液争先恐後地流出。
手術室外,除了薛秋寧,最先趕到的是關程煜。
在手術進行過半的時候,早一天登上飛機的關靖也終于來了,跟着他來的卻不是大家都認識的秘書劉郴。
“爸。”關程煜站起來,先同關靖打招呼。
關靖點了下頭,看向一旁的薛秋寧,沉聲問:“情況怎麽樣?”
“還有得等。”她疲倦說。
關程煜看向随關靖一塊出現的年輕男人,有過心理準備後,雖然目光不善,語氣還算過得去:“徐先生也來了。”
男人眉眼褶起,眼睛泛紅,口罩都擋不住的疲累,也只同他點了一下頭,然後沉默地、不發一言地看向手術室。
他全身緊繃,仔細看才能看得出他那雙常常手持合同,握鋼筆的穩健的手,從指尖到手背都在難以克制地發着抖。
他緊緊攥着的手機無意被指紋解了鎖,瑩瑩的屏幕上有兩條他才看過的消息。
第二條是:[如果我沒回來找你,你就別等了,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