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1)
秋天來了,日子越來越短,天也黑得越來越早,但黑暗不僅僅是天空黑,一旦龍受傷了的消息傳開了,河谷裏的氣氛也變了。
游民與村民相互之間原來一直相處得很好,是互相寬容對方的,只偶而會在個人間有些意見不合,但也很快在一些小合作事情上抵銷了,有幾個年輕的游民實際上已經開始教他們年齡相仿的村民騎馬。起初,年紀大些的村民還譏笑那些學習騎馬的年輕人,但是這些年輕的雅拉田納村民卻知道,騎馬是最有用的功底。騎馬課是在喧鬧的嘲笑聲中進行的,但這些嘲笑都是善意的,沒有人感覺受到傷害。
但現在游民與村民之間的龌龊之事不斷上升——吵架罵人與偷盜的事情越來越頻繁,逐級上升到罵人比賽和拳頭相向。騎馬課也終止了,在幾次激烈的混戰之後,這些曾經友好的時光就不複存在了。
阿邁羅和村裏的長老們化解了一個又一個的危機,一次又一次的拆解開那些憤怒的村民和游民們,平息對抗,盡力解決處于上升勢頭的危機四伏的争端。
“我真是沒法明白,”阿邁羅有天晚上抱怨道。他當時在孔匝制革匠家裏,他和房屋的主人剛在圓形的壁爐旁急勿勿地狼吞虎咽下一頓飯,正等着下一場麻煩出現。
“我總覺得事情應該沒這麽麻煩的,”他繼續說,說時用一根有香柏木棍子捅火。“我們的人和妮安奇的人——都是平原人嘛,我們相互學習了很多東西,我們還可以學得更多,但為什麽會有這麽多麻煩産生呢?”
“你太相信人們善良的一面,”孔匝答道,火光在他的臉上刻下深深的疲倦的陰影。“這些游民好吃懶做,都是些無一長處的野蠻人,他們想要什麽,他們就偷,他們不懂得的,他們就毀壞掉。”
阿邁羅停止戳火擡起頭來。“我原來還以為妮安奇能讓他們守規矩呢。”
孔匝嘆了口氣,往一個裝滿搗爛了的懸鈎子果實的陶罐裏倒開水,然後他讓開水浸泡了一會兒,再為阿邁羅和自己倒出泡好的茶來。
“你得原諒我說這話,”孔匝面色嚴肅地說。“你姐姐發瘋了。”
阿邁羅雙眼緊盯着火苗,臉上沒有顯露出任何怒氣來,因為孔匝所說的只是他暗地裏害怕了好一段時間的東西,此時從一個頭腦清醒勤勞樸實的制革匠嘴裏聽到這些話,更使這顯得是真的了。
自從她從龍洞掉下來後,妮安奇完全沉沒在一種奇怪的、畏縮的狀态之中了,她在河谷裏游來蕩去,一會兒毫無理由地笑,一會兒又哭的,她的手、腳、和臉越來越髒,頭發上也因為在露天裏睡覺而夾雜着草根和樹葉。但她仍然性子暴烈,有一天,她痛打了兩個把她圍在果園裏譏笑她瘋狂的樣子的小花花公子,阿邁羅費了好大勁才勸阻那兩個男孩的家人不要采取報複行動。
唯一一次妮安奇似乎重又清醒的時候是在杜拉尼克斯面前,龍因為翅膀受傷暫時使他沒法飛回他高高的洞穴家裏,所以仍然在湖岸上。村裏的醫生,一個叫做拉厚的年輕的賢人,為龍設計了一個巨大的皮套子以幫助他的支撐起折斷掉的翅膀痊愈。村民代表給他送來許多肉,他們中沒有一個,游民中也沒有一個,會在這個受了傷的生物身邊呆太長時間。
只有妮安奇和阿邁羅可以和杜拉尼克斯呆上很長時間,而且他們倆很少一起出現,她兄弟若在時似乎會激起她極為強烈的感情。當阿邁羅向杜拉尼克斯抱怨這的時候,龍幾次舔着他)J叉一樣的舌頭,含義隐晦地說:“這條河谷裏最硬的石頭要算你的頭蓋骨了,人類。”
現在,隔着冒着火苗的壁爐面對着孔匝,聽到他對妮安奇的精神狀态的評論,阿邁羅盡力想理出個頭緒,是什麽原因造成了游民與他們這些安居的兄弟們之間矛槍盾沖突的。
“我們近來太倒黴了,”他沉吟道。“坑道坍塌,杜拉尼克斯受了傷,我姐姐又生病了,游民們又不安分守已,而我自己又沒有時間繼續進行我的銅實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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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匝聳了聳肩。“我們倒黴的答案很簡單,它從游民們到了這裏開始,如果我們擺脫了他們,我們的黴運也會結束。”
阿邁羅聽了他這番毫不遮掩的直率話,禁不住向後縮,像是被鞭子抽了似的。“他們都是勇敢和有用的人,”他說。“他們可以增加我們的力量的。”
孑L匝鼻子哼了一聲。“他們既兇蠻又危險。”他堅持已見,斜眼看了一下這個年輕人,他又繼續說:“我并不是唯一一個這麽認為的鄉親。”
外面的呼喊聲和一聲巨大的嘩啦聲預先替阿邁羅作了回答,同時強調了孔匝的斷言。阿邁羅疲憊地從壁爐邊站了起來,向大門走去,孔匝也站了起來要跟上去,但是阿邁羅沖他擺了擺手。
“您歇着吧,”他說。“我去看看又怎麽啦。”
走過兩棟房子他就發現一個男孩子躺在泥地裏,頭上流着血。他原先一直拉着的無輪滑橇被打爛了,破碎的瓦片撒得到處都是,清涼的夜空中充滿了一股香甜的味道。是蜂蜜。
阿邁羅幫那孩子坐了起來,這孩子叫做烏迪,臺巴養蜂人的二小子。臺巴在蘋果園裏有一窯子的蜂箱,他在村裏賣蜂蜜還賺了不少,烏迪感覺頭被棒子打了時,只唔喲了一聲,但當他看到他父親的蜂蜜被毀了時,他就大聲哎呀了起來。
“是誰幹的?”阿邁羅問他。
“我都沒看見是誰,”這個少年說,手摸着腦袋。“我聽到身後有腳步聲,但我原以為只是一個鄰居吧,只聽見一聲吆喝,我想回頭看是誰的時候,不知什麽東西就打在我後腦勺上了。”
“知不知道少了什麽東西嗎?”
那孩子數了一下瓦有罐子,八個是好的,四個被打爛了,只有一個罐子不見了。
“有人攻擊你,只為了一罐蜂蜜?”阿邁羅不相信地問道。
“是那些騎馬的人,”烏迪咕哝道。“他們偷東西只為找樂子。”
“你不懂。”阿邁羅回答說,比他所感到的更覺有罪。他幫助那孩子把東西重新裝上無輪滑橇,送烏迪上了路。他倉促檢查了一下,在搶劫地點附近的泥地裏有三對腳印,有兩對朝湖邊去了,第三對朝北去牛圈了。
他跟蹤那個單獨的搶劫犯到了有圍牆圍住的牲畜欄,很清楚,有一個人影就坐在石頭牆壁上,正朝裏張望那一群黃白夾雜的牛。
“喂,那邊的!呆着別動!”
那個家夥甚至都沒轉過身來,阿邁羅爬上牆頭,吃驚地發現那人竟是帕阿魯。
帕阿魯自那晚宴席後就一直行動詭異,他有時一消失就是幾天,這會兒已經一個多星期沒見過了。阿邁羅認為這種詭異的行為會愈演愈烈。
“我還以為你從河谷裏消失了呢。”他說着就排着這個戰士一塊兒坐。
“我離開過,”帕阿魯回答說。“我自己一個人到附近的峽谷裏去打獵,走路去的,八個季節裏都沒這樣做了。”
“剛才那後邊發生一場搶劫。”阿邁羅指了指那一排圓頂屋。
“搶劫?有什麽東西被搶了?”
“一罐蜂蜜。”
“哈,一個長了副甜牙齒的搶劫犯。”
“他朝這邊逃了,有沒有看見什麽人從這裏跑過?”
“我沒看。”
牛睡意惺忪地走動起來,它們都朝一堆堆留下來給它們的飼料擠去。阿邁羅看了一陣這些長角動物,搜索着他想說的話。
“帕阿魯?”最後他開口了。
“嗯?”
“宴席那天晚上是怎麽回事?你為什麽要自殺呢?我們還從來沒談起過這個。”
另外這個男人轉過頭來了,阿邁羅第一次看見他的眼睛已經變得有多凹陷了。“喝了太多的酒,”帕阿魯平靜地說。“我真得謝謝龍阻止了我。”
阿邁羅閃過一個微笑。“杜拉尼克斯說,和人類住在一起就意味着一天要阻止一百個愚蠢的東西。”
兩個男人都放聲大笑起來。阿邁羅把腿放回牆外,輕輕跳到牛圈外地上。
“我還得繼續防備那些賊們,”他說。“晚安,帕阿魯。”
“祝你平安無事,阿庫丹。”
阿邁羅走開了,迅速消失在村子裏房子周圍的黑暗之中。帕阿魯等在那裏慢慢數到三十,然後從他的風衣底下拿出一個矮墩墩的罐子,打開上面的蜂臘。然後他喉嚨裏做出咕嘟聲以引起那些饑餓的牛群注意,再然後他往泥土裏倒了一道金黃的蜂蜜。沒過多久,那些牛就用它們鮮紅的舌頭舔食那些蜂蜜。帕阿魯用自己的手指在空罐子邊緣上擦了擦,再把它們伸到嘴裏去。
※ ※ ※ ※
回到營地裏,娜克麗絲和塔克瓦正跑得氣喘籲籲,他們一頭鑽進了一個大帳篷裏,臉上正勝利地咧着嘴笑着。哈圖在帳篷裏,手裏正拿着盞點亮着的燈,等在那裏。
“怎麽樣?”哈圖問。
“他不願意打一下,但是他拿走了一個罐子。”娜克麗絲報告說。
“這就好,帕阿魯很快就會成為我們中的一分子。下次我們一定要讓他打第一下而不是最後一下。”
哈圖彎下腰來,吹滅了那盞燈。
※ ※ ※ ※
妮安奇在果園裏并沒睡着。
盡管她躺在一棵蘋果樹根下柔軟的草地上,她沒法入睡。她兩眼向上透過蘋果樹彎彎曲曲的樹枝及樹葉瞪着一塊塊夜空。
這是一棵救了她的命的樹。
阿邁羅的聲音飄過了她的腦海,他已經爬上一棵樹上去躲避那許多年前的野危。
想念阿邁羅使妮安奇無法入睡,每次她一閉上眼睛,她弟弟的臉似乎就會像一個揮不去的幽靈一樣出現在她面前。
“走開,”她嘟嚷道。“別跟着我,走開。”
她弟弟的臉就對着她笑了。
“讓我安靜一會兒!”她尖叫着,跳了起來,抽出她的燧石刀,就好像她能跟那侵擾她的非自然的、奇怪的感覺搏鬥似的。
她震了一下,發現自己面對着一個陌生人,一個額頭突出、瘦瘦高高的人影就站在離她的刀幾步遠的地方。他迅速往後退,動作快得他穿的長袍都在他腳踝處抽打起來。
“住手!”他命令道。
妮安奇把刀仍然拿在他們倆之間,并厲聲問他是誰。
他迅速恢複過來,帶上一副冷靜、高高在上的神氣。“野人的記憶就是短暫,”他說。“難道你不認識我了,卡拉達?”
她仍然沒有放松姿勢,但顯然她的腦子在工作以确定他是誰。他微微一笑,擡起雙手,把他戴的頭罩往後一推,月光将他的面容用銀色勾勒了出來,還包括一绺山羊胡子,一對高聳的、尖尖的耳朵。
妮安奇吃驚得倒退了一步。“你是精靈!”她呸了一聲。“你是那天在平原上打仗時那個和巴裏夫站在一起的,他叫你做……”她滿腦麻煩的頭不聽她的使喚,她完全記不起那個名字。
“偉德偉德斯卡,”他冷淡地說。“我的名字叫做偉德偉德斯卡。”
妮安奇沒聽他說,她的頭劇烈地左搖右晃着。“你們的部隊在哪?巴裏夫是不是想趁我們睡覺時攻擊我們?”
“沒有部隊,”他說。“就我一個。”
她盯着黑暗又看了一會兒,然後她接受了他的說法。“你想要什麽?”
“你。”
她的表情是如此之憤怒,惹得那個牧師幹笑了一聲。“冷靜些,野蠻人,”他說。“我只想帶你走一圈。”
她往後退開。“我不會和你去任何地方的。”
偉德偉德斯卡聳了聳肩。“你是在抛棄一個更好地了解你的敵人的機會羅?你不再是什麽領袖了,是嗎?”
“你是什麽意思?”
“我向你提供一個更多地了解西瓦那斯提精靈的機會,它不會花費你什麽,甚至都無需花時間。”
她顯然沒理解,然後他畋了一口氣,慢慢地,像是對一個智力低下的孩子說話似的,偉德偉德斯卡說:“我不會傷害你的,我只想讓你看看你的敵人的城市。”他捋了捋他的山羊胡子,又說道,“一個真正的領袖不應當放棄這樣的機會,除非她害怕看到事實真相。”
他的譏諷刺穿了她滿腦子的雲霧般的各種想法。的确,她的腦海裏翻騰着各種各樣相互矛槍盾的印象和沖動,而且,她經常發現自己身處于記不得是怎麽到那裏去了的地方裏。盡管如此,她明白這個精靈的嘲笑是想激起她的勇氣,而這卻激怒了她。
妮安奇挺直腰杆,把刀插回刀鞘裏,把臉上亂七八糟的頭發往後撥開,說:“好吧,你帶我去吧。”
“抓住我的手。”
她差點又退回去了,但是,他臉上的表情——如此明顯的恩賜樣!——使得她緊咬住嘴巴,服從了。她把手在他的手腕上繞了一圈,他幹燥涼爽的皮膚又令她想退縮,但突然一陣冰冷的風吹在她的臉上更令她大吃一驚。她用勁把眼睛關上,不讓灰塵進眼睛裏,這使她感覺到自己在下落。
“回家。”
聽到他說這句話,妮安奇打開了眼睛,吃驚得輕聲叫了起來。她被懸在半空中,離地面有好幾百步高。那個精靈仍在她身邊,她的手仍然抓着他的手腕,現在她尤為感激她摸着東西了,因為這似乎是她與恐怖的死亡之間存在的唯一東西。
“吃驚吧,是嗎?”偉德偉德斯卡鎮定地說,環顧了一下四周。
妮安奇在明亮的太陽光下眯起了眼睛,雖然幾秒鐘以前的果園裏還是黑夜。當她調适好她的眼睛後,她鼓足勇氣,把目光微微朝下看去,這就讓她心髒跳個不停,她趕緊閉上眼睛。
“你不會掉下去的,野蠻人。”他調侃的口氣又迫使她睜開雙眼。
“在哪——?”她哽咽住了,于是妮安奇吞了一下口水,又嘗試了一下。“我們在哪兒?”
“西瓦諾斯特,我主人巴裏夫的城市,以及他的主人,偉大的西瓦諾斯的。你可能是有史以來第一個有幸看到它的人類,切莫浪費了這次機會。”
妮安奇深吸了一口氣,發誓一定按他說的去做。她往下看。她站在一塊巨大的白石頭上,自得幾乎要讓她看時眨眼睛了。那大理石在她的光腳牙下冰涼冰涼的,它就在她前面向下彎着,在她身後白石頭延伸出去了好一段距離,至少有二十步。
“這是什麽?”她空着的那只手指了指光滑的大理石平臺。
“星星之塔。”
“是塔?”妮安奇慢慢把腳向前挪,一直到那塊大理石向下彎曲的邊上,她向大理石邊下望去,她又驚嘆了。
她和那牧師正站在一座建築物上,這座建築物肯定有半空那麽高,它白色的大理石側面延伸到遠遠在下面的地面的一段令人暈眩的距離。
妮安奇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又站直身體,努力克制住自己想用那只空手緊拽住牧師的手臂的沖動。當她再站直時,她則把目光往外看向周圍。
現在她已經習慣了高度,她第一印象是對光的印象。這兒的光是從一千個平面閃耀、放射出來的,在這座塔的四周有許多其他的小建築物,它們似乎都是用白色或奶色的石頭建造的,太陽光從它們上邊反射出來,就好像是從一千把磨得光亮的刀身上反射出來的一般。這些建築物中有許多看上去是已經完成了的——妮安奇數到三十的時候就停了下來——但差不多有兩倍之多的似乎仍然在修建之中。
這真是太讓人覺得驚奇了。阿邁羅的雅拉田納村已然是妮安奇所見到的聚集了最多人的村子,然而,這個地方,這個叫做西瓦若斯特的地方,少說也有十多倍人類村莊那麽大。
越過那一圈塔尖望過去,妮安奇看到這座城市是修建在一個島嶼上的,在環繞着島的水域過去,是一片大森林,郁郁蔥蔥、茂密的森林延伸出去到眼睛都看不見的地方。
奇怪,真是太奇怪了,不僅是先前還是黑夜,現在卻是明亮的白日,而且連季節都變了。在瀑布峽谷裏還寒冷着呢,她回想起果園裏寒冷的夜風,那些蘋果樹的葉子不都已經變黃了、在她周圍掉落了嗎?而這裏的樹都還滿樹挂着盛夏的樹葉,非秋天那明亮的色彩。
偉德偉德斯卡似乎感覺到了她越來越多的糊塗。他用那只空手擠按她的胳膊,厲聲說。“你給我的精神集中增加了負擔!冷靜!你的思想裏太多的混亂。”
“你就沒有思想,”她嘟嚷道,然而他的話就象是一支滋補強身劑,她周圍的東西立刻清晰地集中到焦點上來了。
妮安奇看到下面街道上來來往往不斷,由于距離遙遠,那些影子小得不能再小了。
“我們也到他們中間走走好嗎?”
她還沒機會回答他的問題,他們就像石頭一樣掉了下來。雖然她的手指抽筋似地抓緊了他的手腕,但是她還是抑制住了要大喊出來的沖動,因為她确信,偉德偉德斯卡是不會讓他們倆受傷的。
他們的下沉到離地面幾步高的地方就停了下來,她的心都跳到嗓子眼上來了,她白了一眼精靈牧師,而他根本就沒注意到她什麽東西。
有三個精靈男子差點就和妮安奇撞到一起了,她往後退出他們的路徑,但他們好像沒有任何看見她了的跡象似的。
有一對精靈女子走近時,偉德偉德斯卡就直接站在他們的路徑上,妮安奇吃驚地發現那兩個精靈女子經過他,就好像他是輕煙做成的。
“怎麽——?”她想說,但接着她就用力搖搖頭,幹嗎要問顯然是偉大的精神力量的功效?
他們都是些看上去舉止文雅的人們,她不得不這樣說。沒有她高,很多還矮得多,但他們給人一種很高的印象。他們的行動都很随意、流暢,皮膚要比她的白皙,頭發大多是淡色的,從沙子般的金黃色到純雪白的顏色。他們身上穿的是七彩虹般色彩豔麗的、飄舞飛揚的長袍。
雖然她能看見他們的嘴巴在動,但她聽不見這些精靈們在說什麽。事實上她已意識到,她根本不會從她周圍環境裏聽到任何東西的,精靈走路或騎馬都沒有聲音,也聽不到鳥鳴或是昆蟲的叫聲。
“為什麽我聽不見他們的聲音?”她問。
妮安奇看上去有些緊張。“這沒必要,”他對她說,而這就是他關于此話題所願說的。
妮安奇走回來看那些西瓦那斯提族精靈,好多啊!街道上到處都是生命,男女老少都有。她看到兩個孩子——一個男孩,一個女孩——正蹦蹦跳跳地朝她走來。兩個中那個女孩個子高些,顯然在逗那個男孩子,妮安奇甚至都能看出他們倆是一家人的樣子。當那女孩轉身時,那男孩用力一扯那女孩長長的、金發結成的辮子,然後轉身就逃跑,那女孩就去追。
“至少每個地方的孩子就是孩子,”她說。
“真的嗎?那女孩很可能比你的曾曾孫子活得都要久。”
她看着他,就好像他才是個智昏的家夥,輕蔑地說:“我的頭可沒暈到那個地步,薩滿教僧。”
當偉德偉德斯卡轉過身來完全正面地看着她,他眼睛裏閃爍出他內心裏一種奇怪的光芒。
“你認為所有的種族都像人類一樣,壽命那麽可憐地短嗎?”他仍然以那種平靜的、肯定的腔調說話。“我們精靈可以活好幾百年,我的主人巴裏夫已經看到九十八個春天來了又去了,而且,當你的孫子已經變成灰塵的時候,他還會是一個身強力壯、勇敢向前的戰士。”
妮安奇張着嘴,說不出話來。
“你怎麽可能指望打敗一個敵人,”牧師繼續說。“當你已經. 老得腰彎背駝了的時候,而他仍然精力充沛,甚至當你的孫子們也因為年老體衰、彎腰駝背,他還精神矍铄、身子硬朗得很的敵人呢?你難道沒看見,你的抵抗是多麽愚蠢嘛?”
她頭頂上有動靜使她擡起頭來看。街道兩邊的自石頭建築在她眼前赫然聳現,它們的頂部似乎越來越近,封鎖住了天空,把光線都關在了外邊。
她感到胸部巨痛般地悶得慌,而這時又有一個精靈沒看見、不知道地穿過她,甚至他走過後一絲風都沒有留下,而她腳步都站不穩了。
“你對我做了什麽,薩滿教僧?”她大口喘氣。“呼吸不了啦——”
比她的思想還快的是,妮安奇發現自己重又回到星星之塔上面來了,那種奇怪的無法呼吸的感覺消失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呼了一口氣,恢複了正常。
“你在對我施不良法術,”她指責他說。
他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說真的,我沒有施什麽不良法術,你還不習慣有那麽多活着的東西存在、有那麽多建築存在的地方。因為一個人要在打開的天空下上升,會極度震驚的。”
妮安奇用她那只空手揉了揉太陽穴,它狂跳着,就象是有一根鼓槌在敲打她的頭一樣。“這可能是真的嗎?”她自言自語地嘀咕道。“九十八歲了?九十八?”
“畢竟,這只是短暫的一瞬間。”
這個平原女人迅速擡起頭來看,牧師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那個巴裏夫将軍,風吹拂着他批肩的金發,他那天藍色的眼睛正奇怪地、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她大吃一驚地往後退了一步,但很快就發現自己被止住。正當她的手指要松開他的手腕時,他靈巧的手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保持住了他們之間的聯系。妮安奇往下一看,目瞪口呆地盯着圍繞在她黝黑的胳膊上那修長、蒼白的手指。
“不要跟我打,妮安奇,”他說。“當我的朋友要比當我的敵人得到的好處多得多,與星星之王對抗,對你和你的追随者就意味着滅亡。”
“住嘴!”她大叫道。妮安奇離開他,他的手臂能讓她離開多遠就多遠,盡管這讓她危險地接近到大理石平臺的邊緣了。“這是一個詭計!你不是巴裏夫,我也不會放棄我自己的東西!”
她這麽說着,用盡全力地把自己從他抓緊的手中掙脫出來。
當他們的手一分開,妮安奇就感覺自己向後從塔上倒下來。她驟然跌進空中時所看到的最後一樣東西就是偉德偉德斯卡向下盯着看的吃驚的臉,他的手一邊還捋着他的山羊胡子。
妮安奇猛地震醒了過來,她的怒喊聲猶在耳邊回響,這時她發瘋似地搜索着四周,發現自己看到的是雅拉田納村果園那隐隐約約的輪廓,但在這上面的是那座幽靈般的精靈城市——那些明亮的塔,令人難以置信地高高在上,從湖泊那銀色的水上升騰起來,成群的透明的精靈在那些白色的柱子間來來往往。
她搖了搖頭,但那些鬼魅般的影像仍然要那兒逗留着。妮安奇用拳狠命捶了一下自己的額頭,那幽靈般的場景稍微模糊、變淡了一些,果園的輪廓線強了些。
這麽說,疼痛可以克魔咒?很好,疼痛對于她可不陌生,妮安奇抽出了她的刀。
※ ※ ※ ※
杜拉尼克斯正輾轉反側,想找到一個舒适的位置,他的左翼疼痛不已,因而他只得完全側睡在右半邊身子上。麻煩的是,如果他側睡太久的話,他的體重就要把他那只好翅膀給壓壞了。疼痛和惱怒一起激起他的頭部四周産生一圈藍色的憤怒光暈,當他的血往上湧時,他周圍的空氣都要發出噼噼啪啪的響聲。
他不打算睡覺了,于是他走到湖邊去喝點水,他盡量小聲地走動,以免他吵醒了睡在他周圍的人類。如果人類被打擾了的話,他們總要弄出許多噪聲出來——什麽娃娃哭啦、狗叫啦、男人們上茅坑時踢到腳指頭了罵罵咧咧啦、女人們抱怨娃娃哭啦、然後狗又叫了、男人們又罵啦的。杜拉尼克斯寧願他的夜晚安安靜靜地渡過。
他蹚了幾步水,把長脖子伸下去喝那冰凍的湖水,這水嘗起來沒有以前人類沒在這居住時那麽清甜。瀑布下來的水還是那麽清純,但湖裏邊的水早就失去它的清純。
龍轉過身,又邁着沉重的腳步回到岸上來,這時他看見一個孤獨的、瘦長的影子走在鵝卵石沙灘上,向他走來。有那麽一會兒他的眼睛還欺騙了他,他以為是阿邁羅,但當那個陌生的人影開始開始高聲、粗啞着嗓子地哼着不成曲調的歌時,他才意識到是妮安奇。
“你好哇,大力士,”她說。
“雷鳴與閃電,女人!”杜拉尼克斯說。“你對你自己做了什麽?”
妮安奇把頭發給剪了——從剩下的東西來看,非常胡亂地剪了一氣,一長绺一長绺的頭發都還挂在她的肩膀上,但是其餘的減得很貼頭皮,剩下的都不到一指寬了。在兩三個地方,她沒有血色的頭皮實際上都看得到,有些剪到頭皮的地方都還有幹凝的血珠。
“我在果園裏,”她簡單地說了句。“我的頭發纏到樹枝上了,所以我把它剪了。”
“你看上去跟人打了一架似的,好像你沒有打贏。”
“噢,哪裏,”她笑着說。“我贏了。”
杜拉尼克斯感覺到她腦子裏那團迷霧消退了些,她是不是已經成功地把那些影子趕跑了?
“你的翅膀怎麽樣啦?”她問道。
他把他的左翼轉了一圈,為此疼得他不停地哈氣。“還很痛,但是我會重新飛起來的。”
她把一只手放到頭上硬茬茬的短發上搔了一下。“我有沒有謝謝過你救了我呀?”他還沒來得及回答,她就皺起了眉頭,補充了一句,“我記不得了,發生了許多事我都不記得了。”
龍的聲音打斷了這種想法。“你還記得你的弟弟阿邁羅嗎?”
“你懂不懂太陽和風呢?”她嘲弄地說了句。
他們倆都聽到了岸上邊高一點、岩石松散的地方有腳步聲,有兩個男人停在了一塊突起的岩石旁,其中一個大叫道:“卡拉達!我們必須跟你談話!”
她眯起眼睛看黑暗之中。“是誰在那兒?”
“是塔克瓦,”杜拉尼克斯說。“還有那個一只眼的家夥——他的名字叫什麽?”
“哈圖。”她提高聲音問。“你們有什麽事?”
“卡拉達,我需要跟你談談!”喊聲又傳了過來。
她開始走上小沙丘,杜拉尼克斯跟在後面,但那兩個男人揮手讓龍走開。“我們只想跟我們的頭說話!”
“無禮的動物,”龍說。他坐在臀上。“小心點,卡拉達。”
她回過頭來看看他。“為什麽?”
“我感覺這兩個男人不是你的朋友。”
她又像她以前那樣大笑起來,看上去差不多回複到她正常的自我了。“不,他們不是我的朋友,”她贊同道。“他們是我的追随者。此外,哈圖并不恨我,他仇恨的是你。他認為是你殺了他父親。”
“我是殺了他,我還吃了他。”他等着震驚的高聲驚嘆。
但是什麽也沒有,相反,她問:“真的嗎?他怎麽樣?”
“心狠手辣,就跟大多數人類一樣。”
阿邁羅不喜歡開吃人這樣的玩笑,但是妮安奇由衷地笑了,然後就大步走上小沙丘去會她的手下了。當她走得越來越近,看見她的頭發毛茬茬的樣子,兩個男人都禁不住要往後退。
“誰攻擊你啦?”塔克瓦驚叫起來。
“四十頭半人半馬怪獸,但我打敗它們了,”她回答說。“你們有什麽事?”
“我們想離開這裏了,卡拉達。”
“那就走呗。”
“他意思是說整個隊伍都走,”哈圖說。
“我還不準備離開這裏,”她回答道。
那兩個男人交換了一下眼色,然後塔克瓦開口說:“卡拉達,我們不可能在這裏永遠呆下去的,靠村民們扔下的殘羹剩飯過日子,每日裏無所事事地虛渡過去。我們越來越像他們養在牛圈裏的肥牛了,生活枯燥、毫無聊賴。我們需要行動起來!那些精靈呢?你要把他們從南部平原上趕走的計劃怎麽樣啦?”
在妮安奇的腦海裏浮現出那個奇怪的夢,她拼命搖了搖頭,打發掉他們,平平淡淡地說了句:“我們還沒準備好,我們需要招多些隊伍,需要休息,需要強壯一些。”
“那要多久時間呢?”哈圖問。
妮安奇把雙手一叉。“什麽時候夠了就什麽時候走。”
“隊伍中有一些人已經坐立不安了,”哈圖反駁道。“娜克麗絲一直在對戰士們說——”
“那個有毒的蕩婦最好把她的嘴閉上!我饒了她是因為塞桑已經如此,但她要是再惹惱我的話,我就要她的腦袋!”
妮安奇的聲音已經提高成高叫了,杜拉尼克斯在二十步以外就聽到她的聲音,他把頭放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