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林知繹這一晚幾乎沒睡。
摸到柔軟的被子,就會想到把那個軟綿綿的孩子攬進懷裏的觸感,他那麽小,那麽乖,一靠近就能聞到奶味。
周淮生喊他什麽?卷卷?
因為頭發是自然卷嗎?
林知繹摸了摸自己的頭發,忽然想到一件事,他下了床,從書櫃的最裏面翻出一個舊相冊,是他母親顧念留給他的,從懷孕到林知繹出生,再到五歲生日,顧念拍了很多相片,一張張按順序放進相冊裏,林知繹很快就翻到了自己兩歲時的照片。
他抽出來,把書房的燈調到最亮,在燈光下仔細看着那張照片。
一瞬間,有種讓他手腳發涼的恐慌感漫上心頭。
為什麽那個孩子和他小時候長得這麽像?
他先讓自己冷靜下來,他想起網上有很多明星和普通人撞臉的圖,完全沒有血緣關系的人也有長得相像的,這很正常,只是巧合。而且他沒見過周淮生的妻子,說不定卷卷和他母親長得更像。
想到這裏,林知繹的心跳才慢慢平複,他把照片放回相冊,然後關了書房的燈,回到卧室的床上。
只是巧合,他對自己說。
他戴上眼罩,強迫自己入睡,半個小時後,他紛繁亂飛的思緒終于回籠,腦海的畫面逐漸從眼花缭亂變成單調的白色,像迷霧一樣,他走進去,忽然聽到遠處傳來一聲“阿淮”。
好像是他的聲音。
有畫面閃回,在空茫的迷霧中開了一個口,耀眼的光透進來,林知繹看到有兩個人在樹下相擁,其中一個是他,另一個人的臉被他擋住了,但身形很眼熟。
畫面裏他主動踮起腳,捧着那人的臉,印了一個吻,還語氣輕快地說:“我會永遠陪在你身邊的,阿淮。”
他放下手的時候,林知繹差點就要看清那個男人的臉,可畫面已經結束了,陷入黑暗。
他從淺眠中驚醒,一場短暫的夢。
阿淮?
他想到周淮生,但又迅速否定了這個人的可能性,他不願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起一個平庸的已婚男人。
從山上摔下來、失蹤、被虐待、失憶……林衍德說的話,林知繹都曾一一證實過,問了醫院的人,問了當時同游的朋友,一切好像和林衍德描述的沒有差別,但林知繹總覺得哪裏不對。
就像徐楊說的,他缺了一塊,他缺失了一塊很重要的東西。
思緒再次被勾起來,林知繹一直到淩晨四點才又昏昏沉沉地睡着。
醒來時收到徐楊的微信,徐楊說他昨晚看到林衍德的老婆和鼎納保險的梁總一起在臨江樓吃飯,兩個人十分親密。
林知繹不感興趣,只當沒看見這條消息,起床給自己倒了杯溫水。
他的厭食症确實愈發嚴重,中午晚上都只吃得下一點點主食,再豐盛的菜他都不動筷子,但是他也怕身體吃不消,所以他早上會強迫自己吃兩個水煮蛋,最開始的時候,他覺得水煮蛋有一股很重的腥味,怎麽都咽不下去,後來成習慣了,每天早上一杯檸檬水兩顆雞蛋,再加上中午晚上的幾口米飯,幾乎能支撐他一天的消耗。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吃不下東西。
雖然他從很小的時候就不怎麽愛吃飯,顧念去世之後,他的厭食症開始露出萌芽,大學期間無人管束,常常一天只吃一頓,但都沒有現在這麽嚴重。
他也不願接受心理治療,就這樣将就着過。
林知繹刷牙洗臉完畢,從櫃子裏拿出一件雙排扣的駝色毛呢大衣穿上。
到公司的時候,迎面碰上林衍德,林知繹目不斜視地走過去,林衍德連忙追上來,把他攔在電梯前,“知繹,最近辛苦了。”
林知繹懶得搭理他,林衍德并不在意,又說:“你小阿姨最近想自己成立一家公司,經營她的美妝品牌。”
林衍德口中的“小阿姨”是當年做他秘書後成功上位的現任總裁夫人,田敏堯,只比林知繹大三歲。
“和我有什麽關系?”
“爸爸投資了一筆錢給她,”林衍德拍了拍林知繹的肩膀,笑道:“沒別的意思,就是想跟你報備一下。”
“等離婚的時候再跟我報備吧。”
林衍德臉色霎時變得很差,他收回手,眼神十分不愉,正好這時候遇上鼎納保險的梁總,梁總笑着走上來,“林董,怎麽站在這裏?哦,知繹也在。”
“梁總今天怎麽有空來總部?”林衍德問。
“開發養老社區的事,這兩天試點剛結束,有些情況要跟您彙報一下。”
“行,去我辦公室吧。”
三人一同進了電梯,梁總看了看林知繹,說:“知繹最近工作很賣力啊,我在鼎納都聽說了,說小林總每天工作到九十點,員工都走了他還沒走。林董,有這麽好的兒子,你可真有福氣。”
林衍德笑了笑,沒說什麽。
梁總的目光在林衍德和林知繹之間轉了轉,忽然又說:“将來接你的班,你也不用擔心了。”
林衍德笑容僵住,只說:“知繹這孩子從小就懂事。”
“也是遺傳了顧念姐的經營頭腦,鼎勝能有今天,顧念姐功不可沒。”
“那是當然。”林衍德略有些尴尬。
梁總繼續道:“知文今年也七歲了吧,還有幾年才分化,也不知道這孩子會分化成什麽?預測報告做了嗎?”
“做了,82%的概率是alpha。”林衍德加重了語氣,身體朝向林知繹說道。
“那敢情好呀,知繹再過幾年也要談婚論嫁了,等有了孩子,分心家庭,忙不過來的時候,正好知文接棒補上。”
這話似乎遂了林衍德的心,他的表情緩和過來,笑着說:“是,知繹什麽都好,就是omega總要結婚生子的,再過幾年就顧不上我這個老爹了。”
兩人一唱一和,聊得甚歡。
林知繹想起今早徐楊給他發來的消息——林衍德的老婆和鼎納保險的梁總一起吃飯,走得很近。
林衍德還天真地籌謀着讓林知文接班,誰想田敏堯早就另有打算,這位梁總自然也不是善茬,每句話都在刻意加重田敏堯和林知文在林衍德心裏的位置,讓林衍德放松警惕。
真等林知文接了班,鼎勝說不定已經改姓梁了。
林知繹轉身看了一眼梁總,在心裏發笑,走出電梯前,他轉身戲谑道:“梁叔叔真是關心我們一家,難怪我昨天看到您和我小阿姨在臨江樓吃晚飯,還聊得很開心呢,臨江樓最近有什麽新菜式嗎?下次我也去嘗嘗。”
這回換成梁總臉色突變,林知繹說完就出了電梯。
電梯門徐徐關上。
工作到下午三點時,有人來敲門,是梁總身邊跟着的秘書小劉。
“林總,打擾您了,您現在有空嗎?梁總想邀請您去我們試點的養老社區參觀參觀,就在西城區。”
林知繹本來不想去,可不知為何,他在辦公室裏待得有些憋悶,頭也在隐隐作痛,他問:“梁總去嗎?”
小劉面色為難,他不知道他上司為什麽會突然回鼎納,留他一個人在這裏邀請林知繹,陪同參觀,他支支吾吾地說:“鼎納有點急事需要梁總處理,我陪您去參觀。”
林知繹挑了下眉,只覺好笑,“行,我五分鐘後下樓。”
“好的。”
出了林知繹辦公室,小劉立馬通知了試點工作的負責人做好準備,又打電話喊來公司裏負責拍照記錄的員工,讓他快點到現場。
鼎勝總部離養老社區不算太遠,半個小時就到了。
“林總您看,我們愛康養老社區的特色就在于小戶型、适老化的設計,有43平米的一室一廳和72平米的一室兩廳兩個選擇,目前可以容納2500戶,您看後面,有草坪和菜園,這邊是護理之家和社區醫院……”負責人介紹道,“社區的老人們還可以通過鼎納的保險産品,減輕經濟上的壓力。”
林知繹點了點頭,“挺好的,老人們的反饋怎麽樣?”
“結果超過我們的預期,滿意度達到96%,目前最大的不足是社區活動沒能展開,我們會招聘更多有相關經驗的員工,或者邀請志願者來我們這裏做活動,林總,您要去我們的餐廳看看嗎?”
“好。”
“中餐西餐都有,因為有些老人早飯吃得早,我們的晚飯都是從下午四點就開始供應,這邊是各式各樣的粥,還有鹹菜。”
林知繹聞到食堂的味道,就感覺到頭疼,但當着人的面,他還是忍着沒有表現出來,只說:“老人還是愛吃中餐多一點。”
“是的,”負責人笑着說:“對了,跟您介紹一下我們這兒最受歡迎的一道菜,就是這個醬菜,您別看它長得平平無奇的,每天晚上可是供不應求。”
林知繹眉頭輕蹙,莫名覺得眼熟。
“和外面賣的八寶菜味道很不一樣,是我們之前的一位廚師的獨家配方,他半年前因為孩子沒人照顧,辭職了,但他人特別大方,臨走時把制作方法教給其他廚師,現在這醬菜都成我們這兒的招牌了,林總,要不要在這兒吃個晚飯?正好嘗一嘗。”
林知繹不想掃興,推脫不掉,便只好坐下了,身邊人給他取了餐,林知繹拿起筷子,先嘗了一口負責人殷切推薦的醬菜。
酸甜适口,又脆又嫩,很開胃。
林知繹愣住,他很久沒有這樣覺得一個東西好吃了,甚至想接着吃。
醬菜以黃瓜為原料,雖是配粥的鹹菜,卻沒有過份的鹹,只有爽口的酸甜,看起來很健康,讓人吃得放心。
而且,這味道為什麽似曾相識?
林知繹問:“這個廚師叫什麽名字?”
“啊?”負責人愣住,連忙招來後勤組的人,問:“做醬菜的那位師傅叫什麽名字?”
後勤組的人回答:“好像叫周淮生。”
林知繹手裏的筷子抖了一下,呼吸急促起來。
“他年紀不大,才二十七,離婚後一個人帶着個一歲多的孩子生活,他在這兒上班,孩子在家沒人照應,就辭職了。”
負責人朝後勤組的人使眼色,“在林總面前說這些有的沒的做什麽?”
林知繹怔怔地望着餐盤。
離婚了?
等他回過神來時,他已經就着醬菜吃了大半碗粥,從養老社區出來,他讓後勤組把周淮生的資料找出來。
“這是他入職的時候填的,因為之前我們想招他回來,所以他的資料還留着。”
林知繹看到家庭住址那一欄,平安街石方巷石楠新村3-1號208室。
聽都沒聽說過的地方。
林知繹記下之後,對後勤組的人說:“謝謝,我只是好奇他老家是哪裏人,我之前旅游時好像吃過類似味道的醬菜。”
離開社區之後,已經到了下班時間,他沒有回家,而是讓小劉把他送回公司,他去地下車庫裏取了車,打開手機裏的導航,輸入了剛剛記下的地址。
很老的街道,很舊的巷子,窄到他的車幾乎進不來,幸好旁邊有塊推滿了建築廢料的空地,林知繹才找到地方停車,右手邊就是3-1號,不起眼的小鐵門敞着。
林知繹靜靜地坐在車裏,把大腦放空,不去思考自己為什麽會來這裏。
大概過了兩個多小時,他終于聽見熟悉的電瓶車聲音。
後座帶着外賣箱的電瓶車開進門洞,林知繹屏住呼吸,鬼使神差地下了車,跟了上去。
剛走到門口就聽到周淮生在說話。
“爸爸明天發工資了,給卷卷買玩具,好不好?”
卷卷奶聲奶氣地說:“不好。”
“為什麽?”
“要給爸爸買衣服。”
周淮生愣了愣,笑道:“爸爸有衣服,爸爸不冷。”
“爸爸冷。”卷卷認真道。
林知繹聽得有些怔忪,可聽着聽着,那兩個人的聲音就走遠了,他下意識地跟上去,忽然一陣狗叫劃破寂靜。
院子裏的狗聽到陌生人的腳步聲,立即沖了上來,但他拴着繩,在離林知繹三四米遠的地方被制住,林知繹措不及防,被吓得連連後退,被鐵門的門檻絆了一跤,一屁股坐在地上。
“嘶——”
周淮生連忙走了過來,迎着路口微弱的路燈,看清了林知繹的臉,“怎麽是你?”
林知繹覺得丢人,瞪了周淮生一眼就要走,可剛站起來才發現腳崴了。
進退兩難。
“疼嗎?是不是崴到了?”周淮生問。
林知繹從來沒這樣丢臉過,他望着別處,嘴硬道:“不疼,我找錯地方了。”
說完就要走,可卷卷在周淮生的背上輕輕喊了一聲“叔叔”。
林知繹的腳步立即停下。
“我樓上有活絡油,我先把孩子送上去,然後下來接你,你等一下。”周淮生說。
林知繹忘了阻止他,周淮生已經小跑進了漆黑的樓道,一分鐘不到,他又跑了下來,走到林知繹身邊,問他:“還能走嗎?”
林知繹覺得心亂如麻,一時竟然無法做出反應。
周淮生說:“那我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