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
與此同時在海面上,一場兇惡的暴風雨正橫掃着這一帶海域。墨黑的暗夜中,亮紫色的閃電不時從低壓翻滾的雲團裏刺出,直射驚濤駭浪,仿佛要将浪花點燃。猛烈的風把雨絲都吹橫,每一滴都像針一樣尖銳。就在這樣兇險的暴風雨中,一艘華麗的方帆寬身船正在步履維艱的行駛,或者與其說是行駛,不如說是在維持不被淹沒。
“我尊敬的陛下……”
一個滿身濕透的青年人正在向他身邊的一個男人進言:
“甲板上太危險了,請您回到船艙裏去吧……”
嚓嚓——又是一道閃電,映出那人絕世無雙的容貌。他全身滲透着渾然天成的雍容高貴,烏黑的長發比夜色更黑,白皙的皮膚,高挺的鼻梁,飛揚的劍眉,一雙純粹的綠瞳如碧波寧靜的湖泊。他穿着華貴的黑色禮服,上面繡滿了暗金色的曼陀羅與藤蔓。盡管已經被雨澆濕,他卻依然能從容處之。
“艾亞哥斯,船搖晃成這樣,我到覺得甲板上舒服些。”
“陛……陛下……”
那個青年抹了把臉上的水,看了看男人臉上堅定又泰然自若的神色,無奈的搖了搖頭,扶着船艙外壁去幫助其他人了。
“陛下,我早就說過雅典娜那家夥沒安好心,她這個時候邀請您去做客,就是算準您回來時會遇到這樣的暴風雨!”
正在拉住主帆帆繩的大個子男子仰天喊起來,雨水鋪天蓋地,他似乎嗆了一口,一字型的眉毛不斷揪緊又展開。
“拉達曼提斯,可我不能不去。”
這個男人不緊不慢的說,似乎一點都不像置身暴風雨中,反倒像是在庭院中散丆步。他借着船搖擺的姿态,踱到船舷邊望向狂怒的大海。船頭銀發的舵手馬上喊起來:
“陛下!不要離船舷太近!”
其他船員和侍從大部分躲在船艙裏避難,唯有少數幾個底層的老水手在雨水中開懷大笑,奔來跑去的操帆。他們在船上摸爬滾打了大半輩子,暴風雨就像是他們一位脾氣古怪的老朋友。
戚嚓——又一道閃電劃破長空。明晃晃的電光仿佛能刺瞎人們的眼睛,而就在那剎那之間,扶着船舷的男人覺得自己看到了什麽東西。閃電過去,滾雷将至。他握緊船舷極目盯着海水,尋找着剛才瞄見的那一抹幻象。
“陛下,您那樣太危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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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亞哥斯踉跄的走過來。就在這時,閃電如期而至,這下男人看清楚了,他低低的驚呼,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陛下,您這是要幹什麽!”
艾亞哥斯看着他往自己身上系好了纜繩不由慌張的問,那男人扭頭嚴肅的說:
“有人落水了,我去把他救回來。”
“這讓我們去……”
艾亞哥斯還沒來得及說出後半句,黑發的男人就已經越過船舷躍入海中。艾亞哥斯只得仰天長嘯:
“米諾斯——右舵——右舵——!”
船頭的舵手急忙扳着舵輪,拼命拉住帆角的大個子拉達曼提斯也跑過來,幫助艾亞哥斯拽緊纜繩。那個他們稱為陛下的黑色長發男人在一波又一波怒吼的海浪中吃力的向他看到的落水者靠攏。被海水浸濕的禮服變得沉甸甸的,墜着他向海底沉去。好不容易,他似乎伸直手臂就可以夠到落水者的發梢了,可就在這時,他突然在閃電的光亮下注意到這個落水者和他的不同。
這個落水者有一雙半透明翼狀的耳朵,像魚的尾鳍那樣帶有幾根骨刺,還是泛着微光的金色。
“怎麽可能呢……”
黑發男人盯着那雙耳朵睜大了眼睛:
“……人魚?”
一股大浪打來,落水者被浪牆推着向左側傾了下身子,這下黑發男人又有了新發現。
“這麽重的傷——”
原來,那個落水者的右肩胛骨附近有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血跡一路被稀釋了不少,讓外翻的皮肉看上去格外猙獰。就在黑發男人愣神之際,暗流把這個落水者逐漸卷攜得遠離他了。他沒有多想,一把抓住了那人攤在海面上的右手,将其拽向自己,繼而又将手臂從那人的腋下穿過,抱住他的前胸,回身抖了抖纜繩。
“用力啊,艾亞哥斯!”
大個子拉達曼提斯收到了纜繩傳來的信號,對身邊的同伴喊起號子:
“一,二,三,用力啊——一,二,三,喲嗬——”
一個微微駝背的老水手也跑過來幫忙,三個人一起用力,終于趕在更大的海浪之前,把黑發男人和那個落水者拉上了甲板。舵手米諾斯随即轉舵,讓船頭迎向浪來的方向。
“不……不會吧……”
艾亞哥斯喘着粗氣指着躺在甲板上的“落水者”聲音直發顫:
“難道這就是傳……傳說中的人魚?”
“怎麽,難道大人不相信他們的存在麽?”
那個過來幫忙的老水手塞巴斯蒂安蹭了把額頭,瞪着眼睛問。他這個年紀的水手篤定的認為人魚是所有大海航行者的保護神。
“我……我只是……”
艾亞哥斯忙陪着笑解釋到:
“我只是覺得,通常情況下,人魚不都是應該在暴風雨中營救人類的麽?”
“他受傷了。”
緩過來的黑發男人喘了口氣,抱起甲板上的落水者,将他的右半個身子露出來。老水手瞅了眼,嘟嘟囔囔的說:
“是鯊魚咬的……肯定是從那座礁石山那邊來的,最近這一帶一條鯊魚都沒有了……真是作孽……”
“鯊魚?”
黑發男人低頭看着自己懷裏的“人”,暗紫色的卷發濕漉漉的貼在面上,又沿着自己抱他的手臂垂下來,讓人瞧不清他的面貌。略顯纖細的腰身逐漸過渡成一條奪目的金色魚尾,寬大的尾鳍都拖到甲板了。
“先不說這些,先想辦法安置他,救活他。”
“那個……陛……陛下……”
老水手不安的搓着兩只手,像搓帆繩那樣用力。
“我知道自己這樣卑微的賤民直接和您講話很無禮,但是,人魚是離不開海的,失去了海水他們很快就會幹涸而死,所以您一定要想辦法讓他……至少能保持他的尾巴沒在海水裏……”
沒等黑發男人發話,艾亞哥斯就發牢騷到:
“海水?你把這船鑿個洞就有足夠的海水了……真是的,這該死的暴風雨還不夠糟麽?”
“有暴風雨是因為人魚王發怒了,肯定是因為他知道有自己的族人受傷了。”
老水手依舊固執己見,收好纜繩的拉達曼提斯突然開口提醒說:
“廚房後面的倉庫裏不是有個水池麽?也許能派上用場。”
“說的對。”
黑發男人眼睛一亮,立刻吩咐下去。
“艾亞哥斯,去叫醫生過來,拉達曼提斯,你先去水池那裏清理一下……至于你……”
他轉向全身幾乎精赤的老水手,深邃的一笑,說:
“你來給我帶路吧。”
“是,陛下!”
艾亞哥斯和拉達曼提斯分頭去忙了,老水手激動的抖着嘴唇卻說不出話。能為自己的君主效勞,而且,還是為了救助航行者的保護神,老水手一輩子也從沒這麽激動過。
在從浪尖颠簸到波谷的船上走路實在是如履薄冰,而黑發男人每次被迫跌向船艙內的通道兩側時,都會轉身用自己的後背擠住牆板,以免磕到昏迷不醒的人魚。終于來到廚房後的倉庫時,他覺得自己被生生逼出了一身汗。長方形的水池已被拉達曼提斯清理完畢,裏面只有少半的海水,其餘的大概都被搖灑出來,弄得木頭地板濕滑不已。黑發男人掌握好船搖擺的規律,趁傾斜之際将這條受傷的人魚側着放入水池中,讓金色的魚尾盡量沒入水中。
“醫生呢?”
他擡頭略帶焦急的問。
“陛下……”
艾亞哥斯撲通撞開倉庫的門,帶着船醫進來了。船醫也是個精通航海的老者,須發皆白,戴着一片單邊眼鏡。他顫巍巍的提着大箱子,在搖搖晃晃中好容易跪趴在水池邊檢查人魚的傷勢。
“怎麽樣?”
黑發男人追問。醫生用手按了按,随即打開箱子,答:
“情況不妙,他失血過多,可我又不知道能不能給他輸人的血,現在只能盡快縫合傷口,然後祈禱他能撐過來。”
老水手塞巴斯蒂安立即雙手合十面壁而跪,嘴裏嘀嘀咕咕的不知念叨着什麽。黑發男人側頭想了想,說:
“你們都下去吧,這裏有醫生就夠了,甲板上還需要人。”
“是,陛下。”
艾亞哥斯他們也不多質疑,在他們看來,不讓船沉下去幾乎和救活這個從天而降的人魚一樣重要。倉庫裏就剩下黑發男人和醫生,老醫生嫌跪在水池邊不得勁,幹脆站進水池中,一針一針的将那道血糊糊的傷口縫起來。約莫過了有一個小時,老醫生才長喘一口氣直起腰,向黑發男人禀告到:
“陛下,他的傷口我已經處理完畢了,接下來,就看他的生命力了。”
黑發男人向醫生點了下頭,目光一沉,帶着警示的語氣說:
“醫生,我希望你能謹守這個秘密,記住,這并不是個要求。”
“當然,我尊敬的陛下。”
醫生捶了捶自己的腰,合起箱子,向着黑發男人鄭重的道:
“我是個醫生,在我眼裏,只有傷患。”
“你下去吧。”
黑發男人快速點了下頭,醫生退下了,順手把倉庫門關好。黑發男人瞅了瞅躺在水池中的人魚,右肩纏滿了白色的繃帶,幾乎遮住了他半個身子。此時他正随着船的搖擺而在水池中撞來撞去,從一側滾到另一側。黑發男人見狀,先脫掉了自己累贅的禮服外套,露出裏面的白色襯衫和酒紅色的纏腰。他坐在水池的邊緣,兩腳踩在水池底部,伸出雙臂挽住人魚的胳膊,将他的頭固定在自己的膝蓋間。這下,他終于看清了這條小人魚的模樣。先前在雨夜中呈暗紫色的長卷發,此時在燈光下看變成了玫瑰紫色,兩道秀挺的眉毛,濃密的睫毛卷曲上翹,比他見過的所有女性的睫毛都要長。俊朗的鼻梁如遠山的脊背,一雙失去血色的薄唇。尖翹的下巴和略微圓潤的臉型顯得他有些孩子氣,細膩的肌膚被燈光映得如蜜糖般誘人。黑發男人愣愣的凝望着靠在自己腿上的人魚,從沒想到人魚也可以這樣美。尤其是那條金色的魚尾,無論在怎樣昏暗的環境中,也依然熠熠生輝。
“你真是條冒失的小魚呢。”
他攏了攏那頭瀑布般的長發,手指擦過金色的發環。
“為什麽要到這麽危險的地方來……”
他又低頭檢查了一下人魚左臂的臂钏,确定了那是純金打造,臉上不由露出一絲憂慮的笑。
“你最好快點把傷養好,然後離開這裏,人類的世界……太危險了……”
疲倦襲來,他攬着人魚,就那樣坐在水池邊靠着壓倉用的木桶睡着了。這一覺睡得太沉,以至于醒來時,他已經記不清過了多長時間。
“啊,陛下,您終于醒了。”
艾亞哥斯拿了條濕熱的毛巾蹲在旁邊,拉達曼提斯撐開倉庫的一扇小窗,燦爛的陽光一瀉千裏,照亮了艙內。從小窗向外望去,大海靜谧祥和,仿佛被馴服的猛獸,平靜得讓人難以相信它昨夜的狂暴。
“啊……這顏色真是漂亮啊……”
艾亞哥斯情不自禁的贊嘆,黑發男人接過毛巾擦了把臉,低頭看去,才發現那條人魚的長發在如此明媚的陽光下,竟然現出最夢幻的紫羅蘭色,每一縷發卷的卷曲處都折射出如虹的七種色彩,金色的魚尾在水波中更是粼粼閃動,美不勝收。
“不過……他能醒過來吧……”
拉達曼提斯有點擔心。黑發男人用手試了試人魚的脖頸,微笑道:
“大概還要再睡一會兒。”
“嗯……”
正說着,靠在黑發男人身上的人魚就嘤咛一聲,皺了皺眉頭,又輕咳兩聲,緩緩睜開了眼睛。所有人在那一霎都呆住了,那雙眼睛,盡管外形看上去和人類并無二致,可是,那絕不是人類能擁有的璀璨的眸子,仿佛其中鑲嵌了整個星空,哪怕只看一眼,都能讓人的靈魂迷失。
“啊——你——”
人魚轉了轉眼珠打量了一下四周,登時被艾亞哥斯他們吓到了,剛想向後躲,突然又發現自己身後還有一個人,那人正攬着自己的胳膊。這一驚非同小可,人魚當即甩起魚尾,掙紮着想要逃離水池。
“冷靜——你冷靜一下——”
有個異常威嚴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人魚仰頭去瞧,那個黑發男人正微垂着頭看着他,一雙湖水般青綠的眼瞳,透着令人臣服的魄力。
“你……你們……”
人魚不再拍打尾巴,膽怯的小聲詢問。水池裏的水又少了很多,拉達曼提斯拎起捅跑去打海水了。
“昨天晚上有暴風雨,你漂在海面上,我誤認為是落水的人,所以把你救回來。”
黑發男人娓娓道來,等人魚消化一會兒,接着說:
“你身上的傷我已經命人處理了,你現在身體很虛弱,需要休息,等傷養好了才能再送你回到海裏。”
“我……”
人魚想起什麽,忽然握緊了自己的雙手,低頭刻意保持一種沉默。
“你叫什麽名字,小魚兒。”
黑發男人溫和的開口:
“我叫哈迪斯,那麽你呢?”
“米……米羅……”
人魚謹慎的回答,依舊保持着握緊雙手的姿勢不動。這時候,昨夜一直在掌舵的米諾斯端着個碗跑進來,驚嘆道:
“啊啊,這就是你們昨天談到的人魚啊……”
話音未落,數道陰冷的目光都投向米諾斯,他眼皮跳了跳,發現黑發男人神色冷峻,便忙把碗端上前,卑躬屈膝的道:
“陛下,粥我熬好了。”
“哼。”
名叫哈迪斯的男人接過碗,轉而遞給半卧在水池中的小人魚米羅。
“吃點吧,雖然不知道你平時都吃些什麽,但這只是糧食做的粥,對你應該沒有危害的。”
米羅轉頭避開了那個碗。這讓衆人很是奇怪,艾亞哥斯忙勸:
“醫生說你餓了很久,所以……就算覺得不好吃,也多少吃點吧。”
“是啊……”
米諾斯和拉達曼提斯也附和到。誰知米羅躲得離那個碗更遠了,堅決反對道:
“不吃。”
哈迪斯繼續把碗湊向米羅,同時問:
“那你想吃些什麽?我吩咐他們去做。”
米羅忽然勃然大怒,他吼道:
“我說了我什麽都不吃!”
“呃……”
艾亞哥斯,米諾斯,拉達曼提斯面面相觑,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哈迪斯若有所悟,他掃了眼自己的三個臣子,說:
“你們先出去吧。”
“啊……是……陛下……”
艾亞哥斯應到,率先向外走,邊走還邊嘟囔:
“真是像大海一樣喜怒無常的脾氣啊……”
木門吱呀一聲被關上,哈迪斯這才柔聲追問小人魚:
“現在只有你和我了,可以告訴我原因麽?為什麽明明餓了,卻不想吃東西呢?”
“我……”
米羅緩和下來,不知什麽原因,他不想在這個男人面前隐藏自己。他誠實的說:
“我不能吃東西……我不能……我不能觸碰任何東西……”
“這倒是第一次聽說。”
哈迪斯稍稍揚了揚眉毛,思忖了一下,問:
“難道人魚不能去碰人類生活的物品麽?”
“不……不是這樣……”
米羅神情委頓,他瞥到哈迪斯手中端着的那只碗,嘆了口氣:
“你看好了。”
說着,他作勢要接過那只碗,就在米羅的指尖碰到碗壁的時候,那個精致的白瓷描花碗以及裏面盛着的熱乎乎的粥在眨眼之間變成了冰雕。哈迪斯條件反射般的一松手,那個冰雕就咣當一聲掉進水池裏。
“看到了吧……所以我……”
米羅凄涼的自嘲:
“所以我什麽都做不了……”
哈迪斯先是被那個冰雕驚得一怔,然後仔細回想了一下,繼而搖頭反駁到:
“好像也不完全是這樣。”
“什麽?從我出生到成年這麽長的時間,我還沒有見過什麽東西不會被凍住的……”
米羅以為哈迪斯沒有理解這其中的要害,他又碰了下哈迪斯靠着的木桶,這個木桶瞬間也變成了冰雕桶。然而哈迪斯意味深長的瞅了小人魚一眼,一把握住了他伸向木桶的手。
“啊——!你——你在幹什麽——!”
米羅又驚又怕的立起身體,可哈迪斯拉着他,他又被拽了回去,用力過猛甚至碰到了哈迪斯的襯衫前襟。一秒鐘過去了,兩秒鐘過去了,米羅驚慌失措中突然意識到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本應該成為冰雕的哈迪斯,還好端端的坐在水池邊上,沖着自己淺淺的笑,連他身上的衣物都完好無損。
“看到了麽。”
哈迪斯輕輕放開米羅的手,再次當着他的面用力牢牢的握住。什麽都沒有發生,他還是活生生的一個人,并沒有被米羅怪異的能力傷害。
“怎麽可能……”
米羅張大了眼睛,他一眨不眨的盯着握住自己的那只手。這麽多年以來,他終于再次感受到了他人的體溫,那份力度,那份溫暖。人魚那雙美麗的眼睛詫異又驚喜的看向哈迪斯,哈迪斯也回望着他。
“我……我可以……”
米羅雙唇輕顫,他膽戰心驚的探出另一只手,嗫嚅着問:
“我真的可以……碰到你麽……”
“呵……”
哈迪斯莞爾一笑,他牽過米羅那只猶豫不決的手,按到自己的臉頰上。
“啊——”
米羅驚呼起來,他不由自主湊近了哈迪斯,手指一分一分,撫過他黑色的眉。
“這不可能……這不可能……”
米羅激動得語無倫次:
“你怎麽會……這真的可能麽……哈迪斯……”
米羅的手指繼續劃過哈迪斯的眼眶,掠過那張世間罕有的俊顏,而後卷住了一縷黑色的發絲。哈迪斯溫柔的笑道:
“米羅,我不知道別人怎麽樣,至少對我,你不用那樣擔驚受怕。”
“我……”
米羅定定的望着哈迪斯,那雙綠瞳深處仿佛有他可以躲避風雨的港灣。
“嗚嗚嗚哇——”
米羅忽然一頭紮進哈迪斯懷裏放聲大哭。晶瑩剔透的眼淚從眼角滑落,一接觸到空氣,就變成了最最耀眼純淨的鑽石。哈迪斯輕阖雙目,一只手攏過米羅的後背,安撫着這條壓抑了經年的人魚。米羅淚流成河,他緊緊抓住哈迪斯的襯衫仿佛要把這二十年來的孤獨都釋放出來。六角形的鑽石噼裏啪啦的散落一地,映射着陽光,或大或小,猶如在白晝裏閃爍的群星。
“嗚嗚嗚嗚——”
米羅哭得越來越傷心,直到後來哭累再次睡過去。哈迪斯暗暗長嘆,手指拭去米羅眼角的最後一滴淚,那滴淚在哈迪斯的手心裏,變成了一顆最完美的鑽石。
“一個人,很寂寞吧。”
他起身,将米羅在水池中安置好,而後開始一顆一顆的去拾由米羅的眼淚化成的鑽石,無一遺漏。日頭西斜時分,米羅才醒了過來,這回,哈迪斯手裏又端着一碗熱氣騰騰的粥,瞧着米羅打趣道:
“我來喂你。”
“我……”
米羅倏一下兩頰粉紅,金色的尾鳍打出水面,扭過頭去,讓長發及時遮住自己的臉。哈迪斯一只手捏着米羅的下巴掰過他的頭,笑問:
“這裏沒有別人,怎麽,在我面前這麽害羞麽?”
“因為……因為……”
米羅揉着自己的雙手,尾鳍拍打水面的頻率加快了。哈迪斯舀出一勺帶着米香的粥,送到米羅的嘴邊,說:
“張嘴……”
“唔……”
米羅垂下眼睑,舒卷的長睫擋住了哈迪斯的目光。他輕啓雙唇,含進勺子,咽下那口寶貴的粥。
“這是什麽?”
他好奇的問。哈迪斯又喂過一口,答:
“是一種糧食做的,最簡單常見的食物。”
“唔……”
米羅似懂非懂的點點頭,繼續順從的吃着哈迪斯喂過來的粥。吃完粥,哈迪斯體貼的問:
“現在身體覺得好點了麽?水池裏的海水是不是太淺了?”
“唔……”
米羅蜷起尾巴,似是跪坐一樣和哈迪斯面對面交談。
“是有些淺……這是我頭一次遇到這麽狹窄的地方。”
“米羅。”
哈迪斯突然一本正經的說:
“在你的傷養好之前,你願意到我的皇宮裏居住麽?我會給你修造一個很大的水箱,那裏只有我,你不用擔心會凍傷其他人。”
“這個……”
米羅在這個選擇前忽然不知該怎麽辦才好,他有些懼怕到陸地上去,到人類的世界中去,但是,他又舍不得哈迪斯,這個目前為止他唯一可以真實觸摸到的人。米羅舍不得那份溫暖,他思量再三,想想如果就這樣再回到海裏,自己還是會面臨要被餓死的危險,不如就委屈一下,留在哈迪斯身邊,也好瞧瞧人類都是怎麽生活的。
“嗯……好吧……我可以答應你,不過我有個要求。”
“當然。”
米羅握着拳頭說:
“我希望從我的……嗯……水箱……可以直接回到海裏……”
“嗯?”
哈迪斯臉色一緊,米羅忙補充到:
“在必要的時候……我怕如果一旦有什麽意外,我來不及逃回海裏……”
“這樣啊……”
哈迪斯唇角一挑,說:
“你的要求,我都會做到。”
“嗯……”
米羅羞怯的又低下頭去,尾鳍把水面撥弄出一道道波紋。他不知道哈迪斯還有一句話沒有告訴他:我會盡我所能,保護你的一切。
與此同時在海面上,一場兇惡的暴風雨正橫掃着這一帶海域。墨黑的暗夜中,亮紫色的閃電不時從低壓翻滾的雲團裏刺出,直射驚濤駭浪,仿佛要将浪花點燃。猛烈的風把雨絲都吹橫,每一滴都像針一樣尖銳。就在這樣兇險的暴風雨中,一艘華麗的方帆寬身船正在步履維艱的行駛,或者與其說是行駛,不如說是在維持不被淹沒。
“我尊敬的陛下……”
一個滿身濕透的青年人正在向他身邊的一個男人進言:
“甲板上太危險了,請您回到船艙裏去吧……”
嚓嚓——又是一道閃電,映出那人絕世無雙的容貌。他全身滲透着渾然天成的雍容高貴,烏黑的長發比夜色更黑,白皙的皮膚,高挺的鼻梁,飛揚的劍眉,一雙純粹的綠瞳如碧波寧靜的湖泊。他穿着華貴的黑色禮服,上面繡滿了暗金色的曼陀羅與藤蔓。盡管已經被雨澆濕,他卻依然能從容處之。
“艾亞哥斯,船搖晃成這樣,我到覺得甲板上舒服些。”
“陛……陛下……”
那個青年抹了把臉上的水,看了看男人臉上堅定又泰然自若的神色,無奈的搖了搖頭,扶着船艙外壁去幫助其他人了。
“陛下,我早就說過雅典娜那家夥沒安好心,她這個時候邀請您去做客,就是算準您回來時會遇到這樣的暴風雨!”
正在拉住主帆帆繩的大個子男子仰天喊起來,雨水鋪天蓋地,他似乎嗆了一口,一字型的眉毛不斷揪緊又展開。
“拉達曼提斯,可我不能不去。”
這個男人不緊不慢的說,似乎一點都不像置身暴風雨中,反倒像是在庭院中散丆步。他借着船搖擺的姿态,踱到船舷邊望向狂怒的大海。船頭銀發的舵手馬上喊起來:
“陛下!不要離船舷太近!”
其他船員和侍從大部分躲在船艙裏避難,唯有少數幾個底層的老水手在雨水中開懷大笑,奔來跑去的操帆。他們在船上摸爬滾打了大半輩子,暴風雨就像是他們一位脾氣古怪的老朋友。
戚嚓——又一道閃電劃破長空。明晃晃的電光仿佛能刺瞎人們的眼睛,而就在那剎那之間,扶着船舷的男人覺得自己看到了什麽東西。閃電過去,滾雷将至。他握緊船舷極目盯着海水,尋找着剛才瞄見的那一抹幻象。
“陛下,您那樣太危險了!”
艾亞哥斯踉跄的走過來。就在這時,閃電如期而至,這下男人看清楚了,他低低的驚呼,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陛下,您這是要幹什麽!”
艾亞哥斯看着他往自己身上系好了纜繩不由慌張的問,那男人扭頭嚴肅的說:
“有人落水了,我去把他救回來。”
“這讓我們去……”
艾亞哥斯還沒來得及說出後半句,黑發的男人就已經越過船舷躍入海中。艾亞哥斯只得仰天長嘯:
“米諾斯——右舵——右舵——!”
船頭的舵手急忙扳着舵輪,拼命拉住帆角的大個子拉達曼提斯也跑過來,幫助艾亞哥斯拽緊纜繩。那個他們稱為陛下的黑色長發男人在一波又一波怒吼的海浪中吃力的向他看到的落水者靠攏。被海水浸濕的禮服變得沉甸甸的,墜着他向海底沉去。好不容易,他似乎伸直手臂就可以夠到落水者的發梢了,可就在這時,他突然在閃電的光亮下注意到這個落水者和他的不同。
這個落水者有一雙半透明翼狀的耳朵,像魚的尾鳍那樣帶有幾根骨刺,還是泛着微光的金色。
“怎麽可能呢……”
黑發男人盯着那雙耳朵睜大了眼睛:
“……人魚?”
一股大浪打來,落水者被浪牆推着向左側傾了下身子,這下黑發男人又有了新發現。
“這麽重的傷——”
原來,那個落水者的右肩胛骨附近有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血跡一路被稀釋了不少,讓外翻的皮肉看上去格外猙獰。就在黑發男人愣神之際,暗流把這個落水者逐漸卷攜得遠離他了。他沒有多想,一把抓住了那人攤在海面上的右手,将其拽向自己,繼而又将手臂從那人的腋下穿過,抱住他的前胸,回身抖了抖纜繩。
“用力啊,艾亞哥斯!”
大個子拉達曼提斯收到了纜繩傳來的信號,對身邊的同伴喊起號子:
“一,二,三,用力啊——一,二,三,喲嗬——”
一個微微駝背的老水手也跑過來幫忙,三個人一起用力,終于趕在更大的海浪之前,把黑發男人和那個落水者拉上了甲板。舵手米諾斯随即轉舵,讓船頭迎向浪來的方向。
“不……不會吧……”
艾亞哥斯喘着粗氣指着躺在甲板上的“落水者”聲音直發顫:
“難道這就是傳……傳說中的人魚?”
“怎麽,難道大人不相信他們的存在麽?”
那個過來幫忙的老水手塞巴斯蒂安蹭了把額頭,瞪着眼睛問。他這個年紀的水手篤定的認為人魚是所有大海航行者的保護神。
“我……我只是……”
艾亞哥斯忙陪着笑解釋到:
“我只是覺得,通常情況下,人魚不都是應該在暴風雨中營救人類的麽?”
“他受傷了。”
緩過來的黑發男人喘了口氣,抱起甲板上的落水者,将他的右半個身子露出來。老水手瞅了眼,嘟嘟囔囔的說:
“是鯊魚咬的……肯定是從那座礁石山那邊來的,最近這一帶一條鯊魚都沒有了……真是作孽……”
“鯊魚?”
黑發男人低頭看着自己懷裏的“人”,暗紫色的卷發濕漉漉的貼在面上,又沿着自己抱他的手臂垂下來,讓人瞧不清他的面貌。略顯纖細的腰身逐漸過渡成一條奪目的金色魚尾,寬大的尾鳍都拖到甲板了。
“先不說這些,先想辦法安置他,救活他。”
“那個……陛……陛下……”
老水手不安的搓着兩只手,像搓帆繩那樣用力。
“我知道自己這樣卑微的賤民直接和您講話很無禮,但是,人魚是離不開海的,失去了海水他們很快就會幹涸而死,所以您一定要想辦法讓他……至少能保持他的尾巴沒在海水裏……”
沒等黑發男人發話,艾亞哥斯就發牢騷到:
“海水?你把這船鑿個洞就有足夠的海水了……真是的,這該死的暴風雨還不夠糟麽?”
“有暴風雨是因為人魚王發怒了,肯定是因為他知道有自己的族人受傷了。”
老水手依舊固執己見,收好纜繩的拉達曼提斯突然開口提醒說:
“廚房後面的倉庫裏不是有個水池麽?也許能派上用場。”
“說的對。”
黑發男人眼睛一亮,立刻吩咐下去。
“艾亞哥斯,去叫醫生過來,拉達曼提斯,你先去水池那裏清理一下……至于你……”
他轉向全身幾乎精赤的老水手,深邃的一笑,說:
“你來給我帶路吧。”
“是,陛下!”
艾亞哥斯和拉達曼提斯分頭去忙了,老水手激動的抖着嘴唇卻說不出話。能為自己的君主效勞,而且,還是為了救助航行者的保護神,老水手一輩子也從沒這麽激動過。
在從浪尖颠簸到波谷的船上走路實在是如履薄冰,而黑發男人每次被迫跌向船艙內的通道兩側時,都會轉身用自己的後背擠住牆板,以免磕到昏迷不醒的人魚。終于來到廚房後的倉庫時,他覺得自己被生生逼出了一身汗。長方形的水池已被拉達曼提斯清理完畢,裏面只有少半的海水,其餘的大概都被搖灑出來,弄得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