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愛是
微信上沒聊幾句。
問落下的是什麽,席與風說劇本,江若這才想起之前把《皮囊》的劇本多印了兩份,其中一份放在茶幾下面的隔板上,方便坐沙發時随手拿出來研讀。
沒想搬走時給忘了,江若只好硬着頭皮問:能不能麻煩你寄給我?
過了幾分鐘,席與風回複:不太方便。
想來也是,他住的那地方門禁森嚴,外賣小哥都進不去,自己落下的東西,總不好讓人家特地跑一趟快遞收發點。
江若便說:那我去拿吧,到時候提前聯系你,給我一個臨時開門密碼。
席與風住處用的是智能鎖,之前錄入過江若的指紋,現在應該已經删除了。
但實際上江若說這話主要想表達的是,我會自己悄悄去拿,希望不要碰到你。
席與風顯然也領會了他的意思:你的信息沒删。我白天都不在。
後面一句話無疑給了江若一劑強心藥,可是前面那句話更難被忽略。
不過江若沒多想,說不定人家只是太忙了沒時間删呢。
抱着這樣的想法,江若挑了個年後複工的星期一上午,獨自前往市中心。
到地方果然暢通無阻,門衛處登記的信息還在,電梯也能順利乘坐,輸入指紋開門,連他那雙拖鞋都擺在玄關原來的位置,好像自打他離開就再沒挪過地。
不過意料之外的,屋裏有人。
方姨聽到聲音從廚房出來,看見江若正在往腳上套鞋套,忙道:“直接進來吧,我下午會大掃除。”
見到方姨,江若先是驚詫,而後往書房方向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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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只有席與風一個人用,無論裏面有沒有人門都常關,這會兒同樣緊閉着。
“小風不在家。”方姨像是知道他在看什麽,“他先前跟我說你會過來。”
江若松了口氣,然後還是把鞋套穿上:“那就好,我還怕突然出現吓着您。”
既然碰上了,不免要聊幾句。
剛進屋,方姨就拉着他去到餐廳:“來得正好,幫我嘗嘗新煲的蓮藕排骨湯。”
江若本想拒絕,然而方姨興致勃勃,很快就把湯端上桌。想着老人家先前待自己不錯,平時也确實找不到人說話,江若還是坐下了。
拿起湯勺喝一口,江若在滿含期待的注視下點頭道:“好喝。”
方姨笑得眼睛都眯成縫:“真的?那就好啊,小風近來工作忙,睡眠又不好,聽說這湯有安神健腦的功效。”
拿着勺子的手微微一頓,江若垂低眼簾,沒說話。
接着方姨問到工作,說過年那陣子在電視上看到他了,演一個在天上飛來飛去的神仙。
想必看的是《日月荊山》,這部劇正好卡在年關收尾。
被問到電視上的那些是不是真飛,江若說:“算是吧,綁上鋼絲,把人吊起來。”
聽得方姨直喊老天爺:“好好的人哪能那麽吊哇,是不是很疼?”
“還好,就一點點。”
“下次別拍這種飛來飛去的啦,多危險。”
“這是工作,而且有保護措施,不危險的。”
“又不是只有這種可演,去演那種穿得漂漂亮亮的,在高樓大廈裏拍的,輕松又體面。”
江若笑起來:“以我現在的咖位,還是戲挑我,不是我挑戲。”
“讓小風給你挑哇。”方姨說,“他有門路,認識的人也多,讓他給你找個既輕松又招人喜歡的電視劇拍,何苦遭那些罪。”
這話又讓江若沒法接,他抿唇半晌,說:“我和他已經分開了,今天是來拿東西的。”
“唉,我知道。我就是覺得可惜,想試着說和說和。”停頓片刻,方姨還是沒忍住,“真沒有商量的餘地啦?他身在這樣的家庭,總有些不得已。我聽說他和那位孟小姐達成了協議,只頂名頭,不做真夫妻。”
“我知道。”江若接話,“但是我這個人心眼小,膽子也小,擔不起這樣不正常、不穩定的關系。”
方姨深深地嘆了口氣。
“那罷了,是我自作主張,說胡話了。”方姨說,“不過我看得出來,小風是真的在意你,他只是太孤僻,不善于表達。如果先前他有什麽做得不對的地方,小江你千萬別生他的氣。”
江若笑了:“我怎麽會生他的氣?”
後來話題重新回到烹饪上,江若把過年殺雞的事講給方姨聽。
方姨聽他細說了步驟,指出好幾處錯誤操作,并給他重新梳理了一遍活禽的處理方法,江若怕記不住,甚至拿出手機記錄在備忘錄裏。
聊着聊着,一碗湯就見了底,江若起身告辭。
拿起茶幾上的劇本,江若又跑了趟舞室,把挂在窗簾後的跳舞娃娃摘下來。
上回把這東西也忘了,好在席與風沒看見,順道帶走神不知鬼不覺。
把娃娃揣進口袋的時候,餘光似乎瞥到了什麽,江若不允許自己駐足細看,扭頭快步離開房間。
方姨送他到門口,許是想到以後沒機會見面,頗為遺憾地嘆息道:“以後沒人陪我這個老太婆說話了。”
江若心裏發軟:“您要是願意,以後我有空就給您打電話。”
“真的?”
“當然,您還沒教我怎麽殺魚呢,我也能給您講講劇組裏有趣的事。”
方姨笑開了:“那就這麽說定了。”
等人走了,大門關上,書房門忽然從裏面打開。
算時間江若這會兒差不多到樓下,自書房出來後,席與風就走到面向小區正門的陽臺,垂首往下看。
方姨收拾完桌子也跟過來,手上抱一件大衣:“天還涼着呢,別感冒了。”
席與風沒吱聲,接過衣服随意搭在臂彎,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樓下。
他看見江若從樓道裏出來,往小區門口行去。離得太遠,只能看清他穿着一件米灰色的短款羽絨服,裏面黃色的衛衣兜帽扣在頭上,雙手插在衣兜裏,步子邁得很急。
像是怕冷,更像着急離開。
方姨也問:“這孩子趕着去哪兒啊?”
想到早上小沈那邊傳來的消息,席與風說:“他去拍戲,下午出發。”
方姨點點頭,轉臉見席與風仍目不轉睛地盯着那遠到幾乎看不見的人,心裏不由得發酸。
“這麽想見他,幹嗎不去送送,跟他說兩句話?”
席與風就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面無表情,異常安靜。
良久,直到那芝麻大的背影也消失在視野中,席與風才開口,聲音低沉而緩慢:“他不想看到我。”
方姨走之前,交代席與風記得喝湯,席與風應下了,她稍顯寬慰地說:“今晚應該能睡個好覺了。”
可惜事與願違,席與風喝了湯,吃了助眠藥,短暫地陷入淺眠,卻又在半夜醒了過來,再無法入睡。
放在平日裏,他就算睜着眼睛也能躺到天亮,今天不知怎麽,心裏積着一團化解不開的躁郁,躺着反而淤積,索性從床上起來,随便披件浴袍,走向客廳。
打開落地燈,摸到電視遙控器,首頁就挂着江若去當飛行嘉賓的那檔綜藝,點開最新的一期,歡快的音樂在空曠的房間裏響起。
席與風坐在沙發上,身體後仰,屏幕上不停變幻的畫面映在他瞳孔裏,也蒙上一層死水般的沉寂。
這期正好有江若出場,但是鏡頭不多,快進幾次才等到他出現在畫面中央,回答MC的問題。
應該是游戲結束後的中場休息環節,看背景在綠蔭濃密的公園,江若坐在涼亭的一角,抱着瓶飲料喝得起勁,被MC抓到時一臉懵逼:“非常駐嘉賓也要接受采訪嗎?”
答案是要的。
問題很簡單——你會如何向心上人表白?
這期拍在席與風生日之前,彼時的江若顯然沒有預料到自己幾天後會在那樣的狀況下袒露心跡,聽到這個問題,第一反應便是猶豫:“啊……這個不太方便說吧,萬一我喜歡的人看到這期節目,豈不是沒有驚喜了?”
旁邊插進一道男聲,是那個名叫陳沐新的男演員:“飛行嘉賓的采訪片段一般沒機會播出去。”
MC也笑盈盈:“所以不用怕,大膽說出來!”
而江若全然不知是個套路,又躊躇片刻,才說:“表白的話,會用一首詩吧。”
“原來小江老師還有讀詩的習慣。”
“并沒有。學舞的時候,為了輔助肢體的情感表達,在老師的推薦下讀過一些。”
“那會用哪首詩呢?”
江若略顯羞赧地笑:“這就真不能說了。”
MC大呼吊胃口,纏着他講,旁邊有一位上了年紀的嘉賓則笑說:“沒想到小江這麽年輕,居然會跟我們老一輩的人一樣,用酸掉牙的詩來表白。”
更有人開始大膽猜測,他會用“一生一世一雙人”,還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江若被他們打趣得臉頰都泛紅,憋了半天才說:“不會這麽直接。”
他說,如果那首詩太露骨,他會掐掉帶有“愛”字的那一句。
“就不怕對方看不懂嗎?”有人問。
對此江若笑着說:“他想懂,自然能懂。不想懂的話,把‘我愛你’三個字對着他耳朵喊,也沒用啊。”
節目在歡聲笑語中結束,喧嘩聲停息時,席與風在漆黑的屏幕裏看到漆黑的自己。
又坐了一會兒,他起身走向舞室,去到窗邊,擡手掀起窗簾——什麽都沒有,挂在窗邊的玩偶已經不見蹤影。
他知道那個玩偶是誰的手筆,先前還不确定,剛才節目裏鏡頭一晃,拍到陳沐新的背包,側邊挂着一模一樣的東西。
而被他放在下方窗臺的一只酒瓶,還好端端地在那裏。
仿佛被扼住喉嚨,一股讓人喘不上氣的悶窒讓席與風眉心隆起。
修長手指撫上瓶身,将它拿起時,大拇指指腹下的細密凸起,讓這陌生的不适感無限放大,好像握着的不是酒瓶,而是一柄尖銳的刀,稍不留神,就會被捅得鮮血淋漓。
實際上,為了把這瓶酒要回來,席與風付出了一些代價。
但都不值一提,自他看到瓶身底部的那行字母起。
多半是故意的,這行字刻得極小,若不是細心摩挲,根本發現不了。并且多半藏了讓人看不懂的心思,這句詩用的是西班牙語的原版。
然而江若大概不知道,席與風在國外念商科的時候,輔修的就是西語。
并且當時為了迅速掌握一門語言,他正好讀過這本著名的詩集。
瓶身上刻的是前半句——
La luna hace girar su rodaje de sue?o.
Me miran con tus ojos las estrellas más grandes.
月亮轉動它夢的圓盤。
最大的那些星星借你的眼睛望着我。
不曾言明的後半句是——
Yo yo te amo, los pinos en el viento,
quieren cantar tu nombre con sus hojas de alambre.
而因為我愛你,風中的松樹,
要用它們的針葉歌唱你的名。
原來在那之前,江若已經表白過心跡,說過“我愛你”。
我愛你。
可是我愛你。
事到如今,席與風才借着湧上心頭的悔意,直面那道聲音,抓住最後一簇能救他于黑暗中的火焰,再不吝啬地往裏添柴,讓鈍痛演化為灼痛,也在所不惜。
後來是誰問——這就是你的愛嗎?
想起江若被他按在床上時,死灰般絕望的神情,席與風從口袋裏摸煙的動作都變得遲鈍,好不容易将煙點上,送到唇邊猛吸一口,再狠狠呼出,任由白色的煙霧飄蕩、彌散,不成形。
而“愛”,漸漸有了具體的形狀,越來越清晰。
愛是求而不得的糾纏,也是心灰意冷的逃離。
是被抛棄的孤獨,是卑劣不堪的嫉妒心,是自私貪婪的占有欲。
是江若口中獨一無二的稀罕東西,想懂的總會懂,不想懂的,就算對着耳朵喊,也叫不醒。
也是在此刻,随着回憶堆積到頂,席與風洞徹了那支《無名》之于江若的意義。
那是他的心血,同時象征着他耀眼燦爛,卻脆弱如斯的生命力。
可我做了些什麽——席與風問自己。
我用一座牢籠将他困住,讓他背負着沉重的過去,守在這段見不得光的關系裏,讓他戴着腳鏈為我起舞。
在他打算離開的時候,我拒不承認害怕失去,甚至為了遮掩恐懼,用殘暴的手段強行挽留,險将他再度推向瀕死的境地。
回到陽臺,白天站過的位置,席與風閉上眼睛,腦海中依然是江若那道茕茕孑立,卻傲然的背影。
冬夜刺骨的寒風吹過來,他體會到野火延伸至每個毛孔,燒到深處,足夠他徹底清醒的痛感。
愛是看着他離開時的背影,想觸碰卻又收回的手。
是如他所願,還他自由。
作者有話說:
1,是聶魯達的詩,《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第18首。“愛是想觸碰又收回的手”出自塞林格的詩
2,“獨一無二的稀罕東西”對應的是24章,小席以為小江想吃大餐,說“要是喜歡明天帶你去”,小江說不要,說“又不是什麽獨一無二的東西我才不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