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黑煙很快引人過來。
南芮绮原本是想親眼過來看着南姝如何被燒成灰燼, 亦或是被逼得從高牆跳下去摔斷雙腿。
可與父母剛趕到,卻看見南姝跳進傅驚野懷中的瞬間。
煙灰紫的裙紗飛舞,像一片夜晚霓虹中的雲, 輕盈地挂在挺拔如松的青年肩頭,烏發如同水墨暈開,她潔白的手臂環住他的脖子。
缭燒的火苗, 摧毀了院子裏的花,各色的小花瓣像雨、又像雪,帶着小小的火花,靈動地飄在四周。
南姝的腳落在地面, 大火也在瞬息中被滅掉。
空氣中還殘留大片花朵被燒透的味道。
“南姝, 你回來!”
南音是第一個趕到的,白生生的一張臉充滿了愠怒, 竟頗有幾分正兒八經的小威嚴。
南姝朝着那邊的親人們笑, “難得你們都在場,我正好最後有一些話想說。”
這話為何聽起來有幾分遺言的味道?
系統在腦海裏茫然無措地望向了南姝,只見她眉眼恬靜而美好, 不見往日絲毫的陰險惡意。
南裕森和孟筱枝不知為何,心裏揪在了一塊,很難受。
為什麽心酸?是遭受了背叛麽?
他們來不及去思考這一股慌張究竟從何而來,只覺得今天不能放走了南姝。
“南姝, 你不能再繼續犯錯了,如果你回來, 我們說不定還可以既往不咎!”
說出來的話,卻不是心底那股挽留的期望, 相反聽起來卻是一種威脅, 一種向犯錯的女兒高擡貴手的寬恕。
南姝的離開的心很堅定, 由此她的面色始終從容。
“孟夫人,你聽過一首歌名叫《阿莉爾的幻想》麽?”
孟筱枝的眼眸驟然睜大了。
就連南音也往後退了一步,似乎有些震驚到站不穩。
南芮绮望着反應如此大的他們,心底一陣驚慌油然而生。
她有什麽事不知道的麽?關于這首名叫《阿莉爾的幻想》的歌謠?
孟筱枝望着南姝,聲音顫抖,“你怎麽會知道……”
南姝看了一下天邊,好像分外疲憊,“在你的肚子裏的時候,你唱給我聽的啊。”
孟筱枝立時吃驚地捂住了嘴,眼淚從眼角大顆大顆地滑落。
知道內情的南裕森也不可置信地看着南姝。
這是只有他和妻子才知道的秘密啊!
不,南音也知道。
站得稍前的南音緊咬着下唇,視線放低。
小時候他偶然聽到一個調子,後來找啊找啊,終于找到了這首歌的名字。
阿莉爾的幻想發行于十八年前,作者是mecala,真名燕霜儀。
南音回家問孟筱枝,孟筱枝的表情告訴他,正如他猜測的那樣,這首歌的原著是孟筱枝,叫《栗子在仙境》,不是什麽“阿莉爾所有經歷的美好都是一場虛幻的夢”,而是“希望我的小朋友能像公主那樣長大”。
這是孟筱枝懷着南姝的時候,為她所寫的歌曲,寄托了她對第一個孩子美好的願景。
孕期時孟筱枝常常唱給肚子裏的孩子聽,和南裕森一起給孩子做胎教,那段日子多麽美啊,可他們卻已經遺忘了多年,連同肚子裏這個孩子一起。
孟筱枝當時本是打算生下孩子就發布這首歌曲,以慶祝小天使的到來。
卻沒想到,燕霜儀提前拿到了曲子,剽竊了孟筱枝的作品,并進行了改編。
改編得面目全非。
孟筱枝痛苦不已,她同從前一樣,懦弱到不敢與之對簿公堂。
從此這首寄托了所有期望的《栗子在仙境》,成了她不願提及的污點。
可是,南姝聽到了這首贗品背後隐藏的真身,哪怕只有一兩個音,她也認出來了,就如同那時候的南音一樣。
身為南家的孩子,有着共同的音樂基因,縱使真相如同音樂被篡改,真理如同金子被塵土掩埋,南姝和南音,依然在第一時間認出了孟筱枝的旋律的風格,《阿莉爾的幻想》背後的《栗子在仙境》!
這是除了血脈以外,他們刻在骨子裏的胎記!
傅驚野當然是認得這首她母親發布的歌曲,當時紅極一時,被多少人設置為手機鈴聲,大街小巷都随處可聞。
他仿佛能看到一個灰撲撲的小姑娘,趴在破舊的收音機前,兩眼放光地聽着這首歌,那時她顯然沒有意識到,這首歌來自遙遠的潼城,她的母親之手。
傅驚野目光放空,手緩緩地握住了南姝,這個女生強大到經歷這種事情也仍然沒有任何的波動,如果真要說與往常有何區別,那便是她手指更為可怕的冰冷。
南姝難得沒有拒絕,小手安靜地待在傅驚野的掌心,任由那種熱度包裹自己。
她裝了這麽久,演得如此乖巧寬容,早就不痛快極了。心裏的狹隘要是不毒毒地說出來就一走了之,這真不是她的處事風格。
南姝優雅地在風中撥順頭發。
“我其實一直在懷疑,魏燭到底有沒有搞錯啊,我真的是南家的孩子麽?如果是,為什麽你們不對我像對南芮绮那樣笑,為什麽南芮绮稍稍有點不對,你們就問長問短,而我得是要病倒了你們才能發現,為什麽我的生日要給南芮绮,我卻要拿那種被人在洞窟裏撿到的日子當生日?”
“為什麽我說過不喜歡吃兔肉你們卻總是愛往我的往裏夾,南芮绮不喜歡吃苋菜桌子上就從來不會擺,她能讀慕英而我卻要耍心眼,我本該不認識禹逸飛那家夥,我本該早就穿上慕英的校服,我本該有很多朋友,我的冬天本不該如此難熬,我本該什麽陰謀也不需要謀劃,當一個無憂無慮不沒人敢欺負的傻白甜。”
“可這些資源、保護、尊嚴,全都被一個冒牌貨搶走了。可笑的是養女活得恣意潇灑,我卻要成為那個看人眼色的舔狗,上了大半學期了你們才公布我的身份,還給我弄了個什麽牛鼻子道姑的荒唐身份,生怕我髒了你們的名譽。就好像我當年是我自己要丢的一樣。”
“現在我卻成了個你們眼中的蛇蠍,還要被你們嫌棄。”
南姝說了很多,但語調從始至終都十分平靜,好像說着別人的事情。
“可我确實是你們的女兒啊,那首歌一次又一次地告訴我,它說這是我的母親在懷着我的時候時常唱給我聽的,原來我小時候那麽喜歡這首歌,即便是不懂事搶了收音機被追着打也不願放手,是有原因的啊。”
“你們問問南芮绮,她能唱出那首歌麽?”
南芮绮迎上南姝笑盈盈的眼眸,全身止不住地抽搐。
她驚慌地看向周圍的親人。
南裕森扶着支撐不住的孟筱枝,南音低着頭,三人全都在瑟縮顫抖,哽咽得說不出話來,好似寒氣徹膚,全身的骨頭都在疼。
三伏天裏,獨獨這一方冰天雪地。
南姝完全像是與他們身處兩個世界。
她周圍風平浪靜,一串串紫色的花在傍晚散發着幽光。
南芮绮完全看得出南姝對自己那惡意十足的目光。
“怎麽這麽巧,我逃的時候那棵樹就燃了呢,我一回來某個人就天天腎疼呢,為什麽須途能見南音卻獨獨不見南芮绮呢,他悄悄跟我說呀,南芮绮冤孽太重,今後要下地獄永世不得超生,這種人見了會髒了他純潔的道行,登仙的大道。”
南芮绮整張臉青黑一片:“南姝你胡說八道!”
南姝輕笑,唇瓣微啓,甜蜜地彎起來。
南芮绮一驚,她讀懂了南姝的唇語——
“南芮绮,我等着你。”
南芮绮方寸大亂地僵在原地,目光震恐地望着南姝轉身離去。
那般潇灑如風,仙姿玉骨。
不願插手南姝與家人這最後的決裂,傅驚野比誰都更懂這種心情。
所以從開始到現在,傅驚野不發一語,只是靜靜地在後面守着南姝。
有他鎮着場,南家衆保镖無人敢近身。
這時見她有了去意,便扶着南姝的肩頭,沉默地護着她往車上去。
南裕森和孟筱枝眼睜睜地看着女兒離去。
不知是為什麽,可能是心裏堵着的一口氣,也似乎是一種太過荒唐一時不敢相信,又或許是有些話太難說出口,更或許是此時悲傷過度喪失了言語和行動……
總歸是,他們都沒有追上去,沒有說出那句——
“我的孩子,你回來吧,媽媽錯了。”
他們什麽也沒做。
或許以為還有以後。
殊不知,這一次的猶豫,将會是終生的遺憾。
南姝回不來了。
她再也沒有辦法回家了。
死亡、疾病、仇恨,牽絆住了她今生今世,注定了她可憐的命運。
車廂分外安靜,跑車的尾音尖銳,好像一條黑鱗的龍飛馳在路面,引人注目。
高架橋堵得水洩不通,各個車子都熄火的時候,傅驚野手搭在窗前,看着外面的萬家燈火,忽然嘆了口氣。
“這世上真不是所有的孩子,都一定能得到父母的愛。”
例如他那個冷漠惡毒的母親燕霜儀。
南姝平視着前方路面,覺得好笑,“你難道是在安慰我嗎?”
傅驚野不說話,看向她。
南姝輕嗤一聲,“沒想到,有朝一日還能見到你這個樣子。”
傅驚野無趣地嚼着嘴裏的藍莓味軟糖,“我只是說了一個事實。”
他看了看導航,深思熟慮了一番,在三十多處位置裏,選了一處感覺比較舒适的房産,“鹽小池,這裏不錯,适合你們女生。”
南姝有些愕然,“你要幹什麽?”
傅驚野挑起眼睛,嘴角勾起來,“你難道還有地方去麽?”
南姝慢條斯理地想了想,然後說,“傅驚野,你離我太近,會變得不幸。”
傅驚野發動車輛,“怎麽個不幸法?”
南姝:“早死。”
傅驚野:“你終于承認是你連累我,而不是我連累你了?”
南姝沒有心情跟他開玩笑,“這是你最後一次擺脫我的機會,把我放路邊,你不用管我。”
傅驚野充耳不聞,一路開着,沒停過。
直到南姝看到了鹽小池的路标。
車這時在紅綠燈路口停下。
傅驚野手指有節奏地随着紅燈倒計時敲打着方向盤,在車內鏡上看到南姝一雙有些煩躁的眼睛。
下一秒,兩人在鏡子裏目光相遇。
迎着南姝的愠色,傅驚野的笑容裏略有幾分得逞的快意。
“最後一次機會用完了,那我今後是不是真的擺脫不了你了?“
他故作特別期待和滿意的樣子,從鏡子裏挪下來,看向身邊的南姝,興沖沖地求證答案。
鴉羽下的一雙黑眸,在夜裏的車廂中,熠熠地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