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南姝半睜開眼,看見的是一片模糊的強光。
耳邊是蟬的嘶鳴,風帶着燥熱的溫度,她聞到空氣裏熟悉的味道。
她後來才知道,這以一種類似于杜松子的草木香。
這個味道的主人,不發一言,卻将她的手握得很緊,好像這樣,就能夠留住她。
在此之前,南姝經歷過無數次的昏厥,這一次醒過來,她的眼睛近乎失明。
“你怎麽不說話?”她的聲音游絲那樣喑啞,遲緩,“剛剛我裝暈,騙到你了嗎?你生氣了?從前你都不會被我騙到的,這次怎麽變笨了。”
風吹亂鬓發,那只手小心地撥開她的劉海,帶着克制的顫抖。
“不要騙我了好不好。”
“嗯。”
南姝點了下頭,像蔫噠噠的玫瑰,往他的身上靠去,男人胸膛的熱度和心跳,讓她即使在盛夏也瑟縮的身體溫暖。
“阿野,冰激淩麻薯,你買到沒有呀?”
隐忍了一會,她聽見哽咽的聲音,“買到了。”
包裝袋窸窣撕扯的聲音無力,冰激淩麻薯喂到了她的嘴邊,南姝咬了一小口,說好吃,然後接過,抱在懷裏,又說。
“阿野,我說過我的請求嗎?我忘了我說沒說過。”這些天,她一直都在半夢半醒之間,分不清夢境和現實。
他重重地點着頭,“你說過了。”
“那就好。”
Advertisement
南姝如釋重負。
她曾請他務必,将她停棺三日。
仿佛也想到了這個晦氣的請求,他将他抱得更緊,但又生怕揉碎了她,只有自己的胳膊僵硬。
“會有更好的醫生醫治你,就當是唯一一次,為我做點什麽好嗎。”
他眷戀地低着頭,睫毛掃過南姝的臉頰,南姝嘴角勾起,手指無力地抓着他的虎口。
“好,為了你。”
向日葵對着太陽轉動角度,金燦燦的田野一片溫柔。
他沙啞得不像話的聲音,抖落進微風裏。
“那時如果不是我強留你,你會選擇跟我走嗎?”
他知道再不問,就永遠也得不到答案了。
“你心裏,到底愛誰。”
南姝瞳仁映着雜糅的缤紛,“我想要一朵太陽花,你回來,我告訴你。”
藤椅鋪得柔軟,白色的羽毛絨毯,像天上的白雲。
南姝的臉頰陷進去,模糊間,看到他轉身。
她艱難地動了動手臂,麻薯的陷兒塌軟,滴落,她聞着這香甜的味道,閉上了眼。
爬滿了荊棘和綠藤的鐵門敞開。
外面是滿世界找她的重要之人。
幾股勢力才不久和守衛莊園的保镖發生争執。
在某一剎那,他們安靜了下來。
滿園金黃的中間,男人抱着南姝走了出來。
鵝黃色的裙擺輕飛,她靠在他的胸膛,美麗的臉上挂着微笑,安靜得像是做着美夢,手裏抱着一束太陽花,整個人像融化的香甜奶油蛋糕,無聲無息。
帶着諷刺的笑,他的聲音愉悅。
“南姝,他們來見你了。”
低頭望着她時,眼神又是柔情與寵溺。
“你不用操心,我來招待就好了。”
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無法接受,找遍了所有地方,最終見到的只是南姝屍體。
他們捂着嘴,癱軟了腳,失聲痛哭。
撕心裂肺,卻唯恐打擾了她安寧。
陸星盞血紅色的眼睛擡起來,望着那笑容挑釁張狂的男人,恨不得将他碎屍萬段,“傅驚野!我不會放過你——!”
冷笑陣陣,他陰暗的眼裏,挂滿強烈的諷刺。
“你們以為自己有資格見到她嗎?”
“事到如今,還妄想求她寬恕原諒?“
“晚了,一切都晚了……”
悲苦的聲音,一次次地低落下去。
仿佛驟然心房洞開,雷電當頭而劈,強烈的震痛中,那席卷而來的罪孽,洪水猛獸般吞沒了整個山間峽谷。
是啊,他們在南姝面前……都是戴罪之身。
等一切回過神來時,已經追悔莫及。
南姝留給他們的,只有停棺三日的遺言。
沒有惦記誰,沒有想見誰,更沒有說心裏究竟愛誰。
以及,那些瑣碎的謎團。
他們頹喪地照辦。
然後,就在南姝停棺材的第三日,發生了意想不到的變故。
系統詫異地望着眼前的混亂,心情複雜。
果然,南姝不愧是南姝,料事如神,機關算盡,就連自己的死亡,也如此利用。
它甚至在想,南姝是不是早就計劃好了一切?
從最開始的那一刻,就謀好了整盤棋局、為自己寫好了結局。
系統想着,回首滿目茫然,好像看到了不久的從前,故事的開頭,從山坳出來的姑娘,張開雙手,跳進泥潭,從容地擁抱這浮華時代。
十月底的潼城,萬物凋敝,往市區外七百公裏的深山溝,已經白雪一片。
陳舊的巴士氣喘籲籲地行進在山坳彎路間,布滿灰塵的窗戶上,有只手輕輕擦出一塊透明,山脈望見裏頭一位少女。
少女十七歲的年紀,側顏輪廓姣好,瓊鼻櫻唇,神色柔美,純淨的眼睛裏裝着一些不谙世事的好奇,旁邊那位青年說話時,她看着他的眼睛,溫順而乖巧,聽得異常認真,甚至那漆黑瞳仁的晶亮間還閃爍着一些崇拜,像只山林間探出頭的小動物,引人将她捕入紅塵。
“派出的車就在二十裏外的車站。”刑警魏燭對上南姝的視線,只一瞬便低下頭,“由于我們出發的時間早了一點,那邊沒來得及準備,但你放心,我會安全把你送到家。”
魏燭故意模糊的“那邊”,指的就是南姝的親生父母。
南姝無害的眼裏裝了一些不解,“所以,我的親生父母,他們不會來接我是嗎?”
魏燭知道事實會讓她受傷,但還是遺憾地點了頭。
南姝是在一周前找到親生父母的,各項報告準确地顯示了親緣關系,雙方約定時間接南姝回家,而今南姝不過是覺得天氣忽然冷了,衣服不足以禦寒,想早點出發,提前了一天,卻得知親生父母還在海外未歸。
她好像只是他們一項不足挂齒的工作行程。
到底還是讓他們找到得太容易,若不是南姝尋親多年,警官們殚精竭慮,她的父母可能一輩子都不知道現在那個住在家中的女兒并非親生。
魏燭直男一枚,也不知怎麽安慰南姝。
“南伯父伯母他們知道你的存在後,幾天幾夜都沒睡着覺。”
南姝好像真的相信了,明媚地彎起眼,“嗯,一直以來麻煩魏哥哥了。”
少女的笑容有滌淨人心的力量,如一泓清泉淌進心房,即便是鐵面無私的魏燭也難得地勾起了笑,貼心将暖手壺放在她凍得發白的小手上,“這是我該做的。”
車停在一個荒涼的站臺,魏燭下去抽煙。
南姝側頭看向窗戶,冰涼的眼裏,毫無情感地映着白絨絨的山色,陪她生活了十七載的山上在向她告別,而她無動于衷。
她無聊地關注着路邊一只肥啾啾的麻雀。
小動物邁着樹枝似的小腳蹦蹦跳跳,憨傻可愛,等它跳進樹叢,早就埋伏在裏的野貓發出惡嚎,嗖地撲上去咬斷了麻雀的小細頸。
少女的眼裏無波無瀾,甚至眼角劃過一絲努力克制的興致。
【我說得沒錯吧?】
腦海裏的聲音再度響起。
那個叫系統的家夥,像個預言家,等一切如它之前所言那樣按部就班發生後,跑出來向她炫耀自己的料事如神。
【你是書中不起眼的病弱女配,從小生活在拾荒養母身邊,十八歲被認回豪門,二十歲死于腎衰竭。】
【而那個偷了你人生的假千金南芮绮,經氣運測試,算得上女主一枚,這意味着她将是日後衆星捧月的存在,本該屬于你的親情、愛情、通通都會被南绮搶奪在手。】
【想要改變命運,就要進行攻略,通過攻略者對你的情緒價值獲取積分,書中可攻略的男性角色為……】
南姝閉眼假寐,看不出此刻的輕蔑,心裏慢條斯理地叫停。
“你這話已經說了很多次了,我都知道了,你可以閉嘴了。”
系統:【可是你并不信吶。】
南姝:“我信。”
系統:【那我們接下來開始攻略?】
南姝:“不想。”
系統:【為什麽?你還有不到三年可以活啊!你不想活了嗎?】
系統心裏沒底,它半個月前來到南姝身邊,告知她二十歲死亡的事實,少女那時正在給地裏除草,沒給半點反應,平靜得讓系統認定她只是不信。
然而一個個預言皆被應驗的今日,南姝的态度仍和那天無二。
南姝半睜開眼,厭倦地咀嚼着糖果,“積分可以解鎖劇本,這話是真的對吧?”
系統點頭,它真搞不明白南姝心裏在想些什麽。
【我總覺得你在計劃別的什麽,你告訴我,我或許可以幫你呢。】
它好心地說。
“嘁。”南姝唇邊勾起譏諷,手裏的熱水壺翻了個面,“垃圾。”
系統:【!!!】
她好像瞧不起自己?
雖然它沒有道具,沒有劇情金手指,沒有人物喜惡度評估,也沒有什麽戀愛經驗……但它可以提供參考性建議呀!
好吧,系統也覺得自己垃圾了。
對認祖歸宗這事沒什麽特別的期待,南姝減緩路程節奏,一點沒有苛待自己,即便是系統沒有告知病弱設定,以她對自己身體多年來的了解,也知道出趟遠門必然會生病。
趕得急就生場大病,趕得緩就生場小病。
于是當她微微有些咳嗽地來到潼城南家時,之前遠在海外的父母如今早就在門口等候多時。
南姝在車上的時候就已經看到了他們。
南董事長,南裕森,南姝的父親,芝蘭玉樹,保養得當看不出年紀。
孟筱枝,著名音樂家,舞蹈家,形銷骨立,楚楚動人,一點看不出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
南音,十六歲,南姝的親弟弟,慕英中學高一,少年清瘦,難掩眉眼英俊風姿。
最後便是南芮绮,這位半個月來,一直挂在系統嘴邊的擁有女主氣運的姑娘。
南芮绮個子不高,荔枝眼俏麗,鼻頭略圓,卷發垂肩,珍珠發帶,水綠色的秋裙,外套着深一個色調的針織衫,像一只嬌養的翠鳥。
相比之下的南姝,狗啃般參差不齊的齊耳短發,洗得看不出顏色的毛衣,老氣橫秋的牛仔褲,市場三十塊一雙的俗氣運動鞋,如今又被小病折磨得憔悴,饒是有一副好容貌,也實在掩不住土氣。
門口守候的父母兄弟神色焦急,看見南姝的那一刻,激動地上前握住她的手。
眼前的少女身上的确流淌着南家的血液,這毋庸置疑,縱使這再離譜也是事實,他們需得接受。
南姝望着他們眼中的慌亂和生硬,甜蜜地展露笑容,适時掉了幾滴眼淚。
接風宴在南家的宅邸裏辦的。
目前,除了南家血脈相連的幾位,許多人都未知南姝來歷。
餐桌上擺滿了空運來的海鮮,奇形怪狀,南姝不曾見過。
南芮绮沒吃幾筷子,目光投向南姝,“我看你只吃面前的菜,是剛來家裏拘束?”
這個姐姐眉眼友善,實在看不出敵意,南姝回以同樣的神色,“那我需要怎麽回答你呢?”
南姝自然是不懂得如何吃這些海魚海蟹的,看她的穿着打扮不知道她以前日子過得不好嗎,南芮绮卻偏要問一句。
這才知道這鄉裏來的小土貨并不蠢笨,第一句話就堵得南芮绮啞口無言,只好以退為進,“啊……因為家裏來客設宴一直是我在布菜,之前也是這樣照顧客人的,想也沒想就自然地問了,抱歉南姝。”
她左一個客人,右一個責任地說完,南姝便挑了一只蟹放入南芮绮碗中,“那有勞了,聽說鉗子裏的肉好吃,麻煩剝得完整一點。”
南芮绮微張口,視線投向對面的父母,表示自己的受傷和訝然。
作為一家之主,南裕森這時開口了:“南姝,第一只蟹應該爸爸幫你剝。”
孟筱枝緊接着說,“其次是媽媽我。”
他們說着,興致勃勃商量着哪只螃蟹肉多,挑了開始剝起來。
南姝望向南芮绮木然的臉,笑了笑,“姐姐,我體寒,不宜多吃螃蟹,爸媽給我就夠了。”
南芮绮強忍着什麽,手指微微收攏,“我給你剝個鉗子吧,作為家裏的一員,怎麽少得了我呢。”
南姝笑而不語。
孟筱枝一邊剝着螃蟹,一邊謹慎地問了南姝之前的情況,然後和南裕森陷入擇校的苦惱。
南芮绮又有了主意:“慕英旁邊的三中就特別不錯,晚上姝姝還可以和我們一起回家。”
慕英和三中雖然是鄰居,卻根本不是一個檔次,前者市排名第一,後者一百開外。
但孟筱枝卻贊同,“等姝姝基礎紮實了,再考慮慕英也不遲。”
慕英是百年學府,三中與之差了十萬八千裏,南家是潼城世家,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讓南姝進慕英。
既如此,誰願意舍慕英讀三中?
南姝直接提出異議,“爸爸媽媽,我想讀慕英……”
“嘶——!”
一聲吃痛打斷了南姝的話,大家紛紛朝源頭看去,只見南芮绮手指被鋒利的蟹鉗劃破了口,血珠汩汩而流,孟筱枝不顧身前佛跳牆弄髒白裙,緊張地直接傾身查看,“很疼吧,周日的比賽怎麽辦呀。”
南裕森親自拿了醫藥箱過來,幫南绮處理了傷口。
南芮绮懂事地說無礙,還要用受傷的指頭繼續剝蟹,對南姝表現出一副逞強的模樣:“小傷而已。”
孟筱枝是大提琴和鋼琴演奏家,南芮绮繼承衣缽,屢獲大獎,周末的全省比賽更是名頭響亮,能進入決賽寥寥無幾,南芮绮做到了,孟筱枝為此自豪無比,今天卻發生了意外。
她責怪地擋開南芮绮的碗,“這時候還說什麽第一只蟹呀!你別動了。”
一直沉默的弟弟南音站了起來,看着南姝說,“她的蟹我幫你剝,已、已經剝好了。”說着整只螃蟹卸下的肉放進南姝碗裏。
南姝心裏哂笑,這是上演的什麽姐弟情深,母女情深的戲碼呀?
她手背貼了貼額頭,臉上本就被室內暖氣悶紅,神色裝得虛弱一點,病容就立刻重了七八分,“我有點不舒服,姐姐快去醫院吧,你有比賽,手指重要。”
起身的那一刻,孟筱枝果真叫住她,“南姝你不舒服?”
南姝眼神迷離,“沒什麽,就是吹了點冷風,熬點草根喝了就好。”
弟弟南音看着南姝分毫未動的蟹肉,怔了一會,聽到這話忽然擡起頭,少年聲音清啞,“喝草根水能好?病了都不知道吃藥嗎?”
南姝懵懂地望着不可思議的父母和弟弟,“鄉下的孩子都是這麽過冬的呀,你們不是這樣嗎?”
一時廳內雅雀無聲。
南姝小小的一聲質疑,激起了驚濤駭浪。
那茫然的眼神像抛進草垛的火柴,在三人心裏燃起熊熊大火,瞬間體會到背後辛酸和艱辛的三人,那震驚錯愕的眼底慢慢有了滾燙的酸意。
到底是沒想過,當年遺失的孩子,曾過得那麽可憐。
終歸是找到得太容易,沒有經歷萬裏尋子,多年苦等的煎熬。
這麽多年,南姝該是如何過來的啊……
而偷了南姝一切的南芮绮……
或許他們注視着她,也或許沒人注視,但無論如何,南绮已經無法擡頭觀察。
她背後冒着熱汗,藏在桌底的手不斷攥緊。
作為一個賊,南芮绮終于亂了方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