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2)
去。
沉重的書簡砸在額頭上,孫朔連躲那沒躲。不是他不想躲,而是根本被自家小公子說的話給震傻了。這又是演的哪出戲?
四散的書簡散落在地發出清脆的聲響,卻并沒有內侍進來收拾,孫朔知道胡亥已經把人都遣走了。感覺到額頭上流下溫熱的液體,看着一滴滴鮮紅的血液墜落在地,一夜未睡的孫朔頓時有點頭暈。
“孫朔!本公子到底哪裏虧待汝了,汝居然私通皇兄,出賣吾的消息,甚至和皇兄密謀,說‘亡秦者胡也’的胡是指本公子?!汝怎麽敢說這樣的話!”胡亥越說越火大,撿起手邊的東西就往孫朔的身上砸。他平時也喜歡砸東西,也經常往內侍的身上砸,但卻從未往孫朔身上砸過一下。
孫朔依然沒躲,他己經知道問題出在什麽地方了,他剛想張嘴解釋,可是有個聲音卻在他之前開口道:“小公子息怒,此人并不值得您如此動怒。”那聲音沒有起伏,很容易辨認。
原來趙高早就到了,難道是昨晚他的偷窺被發現了?孫朔不解,若是想殺他滅口,用不着鬧到胡亥面前這麽麻煩吧?他并未擡頭去看趙高,雖然此人時常在這裏出入,可是孫朔一直低着頭,連一次趙高的臉容都未見過。不過倒是對他頭上的那個趙武靈王武冠甚為熟悉,全指着那個武冠和這個毫無起伏的聲音來辨認他。
“吾記得,此人的名字,是大公子所賜吧?”趙高放下手中的茶碗,碗底和案幾碰成出一個清脆的響聲。
孫朔一呆,這件事不提,他都早就忘記了。許多年前,在胡亥還幼小的時候,還喜歡往扶蘇書房鑽的時候,他就随侍在側,自然不能避免與大公子碰面。他當時的名字很粗鄙,老百姓取名字自然都是越俗氣越好,大公子每日聽見不喜,便開口替他改了名字。
“吾還記得,因為汝說汝是十月出生的,皇兄便給賜汝名朔,取自《詩經·小雅》之中的《十月之交》,”胡亥冷冰冰地說道,“‘十月之交,朔月辛卯,日有食之,亦孔之醜’。吾很喜歡這個名字。”
孫朔眨了眨眼,額上的鮮血流淌下來,有些糊眼。他就知道,小公子是仰慕大公子的,連多年前随口的一句話,都記得這麽清楚。可是,可怕的是趙高,他究竟神通戶大到何種程度,連這麽隐私的一件事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而更可怕的是,趙高究竟想要做的是什麽?
趙高根本不給孫朔辯解的機會,更何況在他看來,孫朔根本就沒有辯解的機會。只聽他淡淡然地說道:“小公子既然喜歡這名字,那麽就換個人來用,也是一樣的。”
孫朔還未琢磨出來趙高的這句話是什麽個意思,就看到自家小公子朝他走來,随即青光一閃,胸口劇痛。
孫朔訝然地發現本來只是幾滴血的地面,迅速地彙集成了血泊。他直起身子,發現胸前正插着昨晚他交給小公子的那柄金鸾刀,短刀的刀鋒已經完全插入了他的胸口,鮮血浸染了衣袍,很快就滴滴答答地流了一地。
“不用難過。他對大公子太過于惦記了,甚至比對您這個做主子的還惦記。其實沒有真正的忠誠,也沒有真正的公平。不背版,其實就是銅權衡一邊的銅權還不夠重。”
趙高平淡的聲音好像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孫朔默然,原來他的死,也是趙高要教導胡亥的一課而已。
也許趙高是真的想讓胡亥離開鹹陽宮,才好做什麽布置,又或者有什麽陰謀他根本沒看透。
看不透也沒關系了,他的膝蓋很痛,他的額頭很痛,他的胸口更痛……小公子默不作聲。是在難過嗎?不要難過了,他背着一個背叛的罪名死去,那麽小公子為什麽還要難過呢?
孫朔拼命地直起身子,拼命地想要再看他一手養大的小公子一眼,可是額頭上的鮮血糊住了左眼,而右眼卻怎麽都對不準焦距了。
他聽着胡亥高聲喚了內侍進來,然後随手指了一個人便道:“汝,從今以後就叫孫朔了。記住,這是本公子賜給汝的名字!”
那人惶恐地跪下謝恩,孫朔卻聽着很欣慰,雖然他就要死了,可是他的名字會永遠陪着他的小公子。
胡亥很暴躁,他頭一次親手殺人,殺的卻是他身邊很重要的一個人。明明這人死有餘辜,可是他為什麽卻這麽難受呢?胡亥看着面前的人站直了身體,他此時才發現,孫朔的身高居然比他高了好多,但他一直都佝偻着身子,低着頭服侍着他,從未真正地挺直自己的身軀。
胡亥仰着頭看着他,就像是從未見過他一樣地看着他。
然後就看着他那樣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孫朔睜着眼睛,聽着胡亥疾步從他身邊離去,然後一點一點地聽着自己的心跳慢慢地停下來。
“吾很想看看,失了銅權的銅衡,還能不能權衡出物事來。”那個毫無起伏的聲音忽然在他耳邊響起。
“這是汝的東西,拿好了,千萬別再掉了。”
孫朔感到手中被塞了一個沉甸甸的物事,還未感覺出來是什麽,便停止了呼吸。
在他最後的視線裏,他終于看到了趙高的臉容。
在模糊的視線中,那人的面容并不清晰,只能看到一雙藏着近乎妖邪魅力的雙目,只消看一眼,就讓人以為是遇到了妖魔。
幸虧他以前從沒直視過他。
這是孫朔人生中的最後一個念頭。
後來,孫朔才發現,他被趙高塞在手中的,是他一直随身帶着的那枚銅權。
而也許是這枚銅權沾染了他臨死前手中的鮮血,他的鬼魂便被束縛在這枚銅權之中。
在他的屍體被拖出去處理掉的時候,這枚銅權在他手中跌落,掉在了禦花園的草叢裏。他便偷偷地在草叢裏偷窺着鹹陽宮中的大秦八卦,這很好,很能滿足他的好奇心。
“亡秦者胡也”的預言,被解釋成西北蠻夷胡人的威脅,始皇帝開始下令修建長城。
又過了不久,他看到大公子在花園中偶遇小公子,發現小公子喚着另一個人孫朔,訝異地問他緣由。而已經頗有城府的小公子則淡定地回答,皇兄你記錯了,孫朔一直長這樣。
能睜眼說瞎話,看來他的小公子真的長大了。孫朔一邊圍觀得很開心,一邊感慨萬分。
之後不久,自家小公子愛上了了六博棋。
但孫朔分不清楚是因為大公子喜愛,還是因為小公子想要在某個方面贏過大公子才格外有興趣。
但是他看着兩兄弟狀似和睦地在花園中坐在一起下棋,光是那個畫面就讓人感慨萬分。
又過了許多年,胡亥身邊的內侍都換了好幾個了,但依舊叫着孫朔的名字。
每當他聽到胡亥喚着他的名字時,都有種心酸的感覺。
再後來,一心求長生不老的始皇帝還是死了,繼位的居然不是被發配到上郡修長城的大公子。而是他的小公子胡亥。
他聽到內侍們悄悄私語,說不解為何二世皇帝登基後悶悶不樂,他卻有一些了然,這一切大概是因為大公子的關系吧。始皇帝對大小公子的态度如此明确,就算小公子即位也不會讓大公子自殺的。而他的小公子那麽崇拜大公子也一定不會下旨賜死的。一定是他,那個所謂的始皇帝遺诏,肯定是趙高那個奸人弄出來的。他曾經親眼見到他那支可以修改一切的白杆毛筆。
小公子憋着一口氣當皇帝,定然也是想要追上皇兄的步伐,讓皇兄對他另眼相看,就像孩童得了新鮮的玩物,自然想在旁人面前顯擺顯擺。
可是現在那人死了,就算當了皇帝又有什麽意思?
看來看去,他的小公子其實還是沒有長大。孫朔一邊偷聽,一邊唉聲嘆氣。
……
後來的後來,聽聞胡亥書房整天整天地沒斷過人,脾氣越發臭,孫朔就有些感嘆,自家小公子壓根就沒長大。少年時候偷學的那點東西,根本無法管理一個國家的。只能追加始皇帝統一度量衡的诏書,努力維持始皇時期的規典。
在無人可以顯擺的情況下,他的小公子開始各種無理取鬧。
先是殺了他上面的所有皇兄。因為最愛的那個皇兄已經死了,他不想再喚任何一個人皇兄了,這個道理很簡單,孫朔懂。
然後開始窮奢極侈,始皇帝不給胡亥書簡和刀劍,倒讓他嗜刀如命,喜歡收集各種各樣的刀劍。
……
孫朔不意外地看着沒過幾年,恢宏的鹹陽官便被起義軍踐踏,名貴器具、金銀財寶被瘋搶一空,那個項羽帶領的楚軍屠城縱火,鹹陽宮夷為廢墟。
“楚雖三戶,亡秦必楚。”這句預言也是應驗了,而那句“亡秦者胡也”也同樣應驗了,指的就是他家小公子。
可笑他當初還那麽緊張……
他不關心他的小公子如何了,據說是自盡了。那又如何?
是人就都會死的。
他死了,始皇帝死了,公子扶蘇死了,趙高也死了……銅權掉在了草地裏,被人踩來踩去,上面久遠的血漬已經深入到銅權的表面,本就是絲毫不起眼的物事,此時更是沒有人能低頭再看它一眼。
最後火燒宮室之時,幸好因為銅權被人踩進了泥土之中,才免去了焚身之苦。
孫朔靜靜地看着大秦亡國,看着歷更悠然遠去,看着自己被沙塵掩埋,渾然不知道時光過了多久。
後來他被人從廢墟中挖出,輾轉多人手中,最後的最後,被一個人捧在掌心。
他懶懶地看了那人一眼,總覺得面容很是熟悉,但卻完全不記得自己在哪裏看到過了。
“秦始皇二十六年……”那人冰涼的手指拂過桐權上的銘文,低低笑着,“很熟悉的一枚銅權啊,好像在哪裏見過……”
他看着那人高深莫測地微笑着,然後把他收在了盒子裏。
一片黑暗,他想,他可以好好地睡一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