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2)
瑾助孫策攻破皖城,奪得廬江郡,孫策的帝國已經初具規模。
這些年來,兩人懷着共同的理想,一同謀劃天下,一同征戰沙場,幾乎形影不離。而孫策一直沒有成親,她也就一直抱着一種微妙的心态伴随在他身邊。一開始總是覺得有些慶幸,他看不上那些深居簡出的大小姐,甚至鼓勵他的幼妹孫尚香舞刀弄槍。去年曹操刻意想要與孫策聯姻,結果他把曹操的侄女推給了自家弟弟孫匡。因為不想要與曹操有太深的瓜葛,也完全看不上那種用婚姻來交換的利益。
可是越是這樣,就越讓她心裏那個不切實際的欲望膨脹,她不止一次地想象,若是有天下一統的那一天,她恢複了女兒身,孫策會用一種什麽樣的表情來面對她呢?
理想總歸是理想,現實永遠是殘酷的。
她甚至有準備,哪一天孫策會告訴她他要成親了,可是她卻萬萬沒有想到,他會親自來為她說親。
孫策見周瑾愣愣的不知道在想什麽,便苦口婆心地勸着。他以為是這位義弟面皮淺,所以絞盡腦汁地為他找理由:“和喬國老這種在廬江郡有身份地位的人結成親家,是對江東軍的發展有很大便利的。我們的根基尚淺,勢必要借助外力,這樣有了這層關系,以後也容易說話些。”
不願意用他自己的婚姻交換利益,就可以用她的來嗎?周瑾垂下眼簾,遮住了眼中的失望與痛苦。
然後,她聽到了自己的回答。“好的,我知道了。”
不是說過,支持他,永不後悔的嗎?怎麽辦?她開始有點後悔了……周瑾坐在屋子裏,看着入目滿眼的紅色有些發愣。在答應了和小喬的婚事之後,她便經常往喬家跑,一是因為要當別人夫君了,自然要表現得好一點,二是真想避開孫策,不想見到他。
成親……這個字眼離她實在是太遙遠,她本以為這輩子沒有成親的機會了,更沒想到自己居然會成為別人的夫君……留青梳的能力,是真的會把她變為男性,也可以讓她恢複女兒身……捏緊手心裏的留青梳,周瑾知道自己越來越糾結了,尤其在這間擺滿妝奁的屋子裏,衣架上那豔麗的新娘服,讓她覺得既刺眼又羨慕。
她……她也好想穿一次……
這個念頭一出現,就像是破土而出的嫩芽,周瑾無論再怎麽壓制,都無法把這根草從心底拔除。
就……就穿一下……應該沒有什麽問題吧……
小喬應某家小姐的邀請出門踏青了,現在這個院子裏,沒有其他人,而她呆着的這個地方是廂房,仆人們也不會不通報就推門進來。
周瑾就像是着了魔一樣,無法自拔。她站起身,手指碰到了那身新娘服,指尖上的柔軟觸感,讓她再也忍不住。
解開男子束發用的方巾,用留青梳梳了一下頭發,小心翼翼地用膜拜的心情穿上了那身嫁衣,然後她就在銅鏡中看到了一張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容。
那人披散着頭發,穿着一身大紅色的曲裾繞襟深衣,寬袖緊身,勾勒出她完美的曲線身材,十年都沒有穿過女裝的周瑾,從不知道自己的身材有這麽好。
只是,臉容素淨,根本不像是新嫁娘。
周瑾在梳妝臺前坐了下來,打開了那層層疊疊的梳妝盒。
敷鉛粉、抹胭脂、塗鵝黃、畫黛眉、點口脂、描面靥……周瑾仔仔細細地為自己畫着妝,她雖然從未做過,可是記憶中看過娘親每天早上都這樣畫,她認真而又虔誠,就好像在心底練習過了無數次一樣。
而在周瑾最後恢複神智時,徹徹底底地被銅鏡中那張臉容震驚住了。
原來,這才是周瑾。
原來,若她按部就班地活下去,那麽周瑾應當就是銅鏡中的這幅模樣。
周瑾并沒有收手,而是把散落的長發略顯生疏地挽了一個垂雲髻,臉頰旁邊垂落幾縷輕盈的發梢,顯得越發輕靈妩媚,最後插上了一只孔雀玳瑁鑲金簪,再在發髻上纏上一條五色櫻穗。
“《儀禮?士婚禮》上有言,‘主人入室,親脫婦之櫻’……小瑾,以後你要是嫁人,記得要在頭上系上一條五色櫻穗哦!只有你的夫君才能拆下來的五色櫻穗……”那一年,在夫子上課的時候,兄長翻書翻到了這裏,扭過頭笑着和她戲言。
看着那兩條蕩來蕩去的五色櫻穗,周瑾好久都不曾回過神,直到有人推門而入時發出的輕“咦”聲,她下意識地回過頭看去,然後大驚失色。
孫策?他怎麽在這時候來喬家了?周瑾狼狽地躲入屏風後,心髒劇烈地跳動着,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是好。
屏風外傳來了急急忙忙的道歉和關門聲,周瑾一時拿不準對方究竟有沒有認出她,不過從屏風後轉出來時,她看到銅鏡中的自己,也不由得苦笑。
這張臉連她自己都認不出來,更何況是其他人呢?
只是……周瑾看着地上因為她的躲避而掉落的五色櫻穗,無聲地嘆了口氣,開始拆掉發髻洗掉妝容。
做夢,一次也就罷了。
就算再美好的夢,也有醒來的時候。
孫策低着頭,滿臉尴尬地從喬家出來。他這些日子一直沒有看到公瑾,以為他成親在即,就當放他大假了。可是今天正好有件很緊急的軍情想找他參詳,便直接來喬家找他了。
只是沒想到會沖撞了佳人。
沒想到……當年那個小丫頭,居然變得那麽漂亮了……孫策暗自羨慕義弟的豔福,卻不曾想一出門就看到了出門歸來的小喬。她穿着一身湖藍色的襖裙,頭上梳着百合髻,長發在頭頂分成數股,前後分梳,黑色的長發便宛如一朵百合花般盛開了花瓣,顯得俏麗無匹,令人眼前一亮。孫策一眼就看出來這才是當年的那個小丫頭,可是這個是小喬,那他不小心撞見的又是誰?
小喬沒想到會碰到孫策,一聽孫策問出這樣的問題,她也很意外,不過随即嬌笑道:“将軍看到的肯定是奴家的姐姐,心癢穿了我的嫁衣試試罷了。”
孫策心中一跳,他剛剛沒有多想,是因為他以為看到的是小喬,自然就不會對兄弟的女人有什麽妄想。
但現在……想起那張驚鴻一瞥的嬌豔,孫策總覺得自己是在哪裏見過,有着一股說不出來的熟悉。
可是又想了一下,那人既然是小巧的親姐姐,那麽肯定和小喬很相似,也怪不得他會有這樣的感覺。
只是,總覺得還是有哪裏怪怪的……
小喬側着頭,看着孫策臉上變幻莫測的神色,頭腦中轉過一個念頭,讓她綻開了一個微笑道:“将軍,奴家的姐姐至今還沒許親哦。”
孫策聽出來了小喬的言下之意,會想到那張令人無法忘卻的容顏,心突然狂跳了起來。
“夫君,夜已經很深了,早點歇息吧。”小喬端着一碗羹湯,婷婷袅袅地走了進來。
周瑾揉了揉微痛的的太陽穴,把手中捏着的軍情戰報放了下來。
小喬知道自家夫君這些日子在煩惱什麽,她也是滿腹怨氣:“姐夫這是怎麽搞的?滅完袁術舊部劉勳,奪了皖城之後就不回來了。緊接着進擊劉表的江夏太守黃祖,這也就忍了,知道他是為父報仇。可是他又跑去進攻豫章,招降了那豫章太守,怎麽還不回來?就忍心讓夫君你一個人支撐江東軍這麽大的一個亂攤子啊?”
“也不是什麽亂攤子。”周瑾苦笑。她知道孫策最近做的是很反常,但她也找不到什麽原因,好像……好像就是從孫策與大喬成親後開始的吧……周瑾的心中盈滿苦澀,雖然那件事已經過去了很久,可是她一想起來,還是會忍不住的難受。孫策在喬家偶然見到了她女裝的一面,便急急地定下了與大喬的婚事。而婚後沒幾日便領兵出征,至今未歸。
難道他是看出來了什麽了嗎?周瑾想起孫策臨走前看着她深思不已的神色,一時煩躁不已。
不想了,下次見面的時候,幹脆攤開來說好了。周瑾暗下決心。
小喬雖然覺得自家夫君對她已經遠沒有了當年的親昵,但她也并不覺得如何,她已經不是那個和父親一次言語不和便能離家出走的孩子了,大小姐的脾氣也漸漸地磨掉了許多棱角。在這個時代,舉案齊眉相敬如賓是傳統的美德,更何況自家夫君從不對其他女子多看一眼,要說真讓她挑刺,那就是自家夫君對孫策實在是太好了。
好到她都有些嫉妒的程度。
“小喬,你去多陪陪你姐姐吧。”周瑾輕咳一聲,喚回了小喬的神智。
“也好。”小喬知道自家姐姐這些日子以來一直黯然神傷,便沒有再說什麽。只是她還不想這樣就走,她總覺得夫君人在她身邊,可是心卻不在。
周瑾沒注意到小喬臉上怪異的表情,皺着眉看向桌上的戰報,心中憂慮。廣陵太守陳登招誘嚴白虎餘黨,想要在吳郡叛亂,孫策又領兵前去讨伐了。雖然只要孫策去了,平定叛亂便是舉手之勞,可是周瑾心中就是掩不住的擔憂,眉心突突的直跳。
“夫君,你怎麽來?臉色不太好看啊!”小喬伸手扶住周瑾,後者下意識地掙開她的手,袖子撩過桌面,把上面的留青梳帶了一下。
只聽一聲脆響,梳子掉在了地上。
兩人都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地上摔斷了一個梳齒的留青梳,心中都掠過一時陰霾。
梳子斷齒,是大大的兇兆。
屏風外,一個親衛拍門而入,急聲驚呼:“将軍!不好了!主公在丹徒背刺!”
周瑾只覺得天旋地轉,眼前一陣陣發黑,一時小喬在喊着什麽都完全聽不到了。
周瑾默默地坐在靈堂內,眼前一片片刺目的白色。她不知道在這裏守了多久了,只知道身邊的人來了又去,哭聲響了又滅,但是她的靈魂好像已經不在這裏了。
得知消息的當天,她連夜疾馳了數百裏,趕到了丹徒,見了他最後一面。
他已經是重傷迷離了,分辨了好久,才分辨出是她,他只是握着她的手,艱難地說了一個詞。
“枭棋。”
她懂他的意思,就如同這些年來,一直都懂。他在托付她,枭棋若死,那麽散棋也可以成為枭棋。
他是想讓她繼承他的江東軍團,可是她卻不能。若她真想,當年還能輪到他領軍嗎?那麽枭棋?還會有誰能成為這枭棋呢?她還能保證自己想輔佐孫策一樣輔佐那個人嗎?
“公瑾……”身旁傳來一個年輕的聲音,周瑾恍惚間擡起頭,看到一張年輕的臉容,依稀和十年前的孫策重疊起來。
“公瑾,你要去休息一下,你不能垮掉。”孫權的眉間擠滿了憂愁,他早就知道公瑾與他大哥交情好得沒話說,可是卻不知道他會傷心到如此地步。真個人憔悴削瘦得仿佛跟幽靈一般,哪怕是一陣風都能把他吹跑了。
“公瑾……大哥臨去前囑咐我,內事不決問張昭,外事不決問公瑾……”
周瑾一震,毫無焦距的眼瞳銳利起來,立刻撐着地起身。只是她不知道在這裏跪坐了多久,起身的時候雙腿都不是自己的了,幸虧有孫權在一旁,才不會狼狽的跌倒在地。
“公瑾……你……節哀順變……”孫權終于忍不住開口,這個人身上透出來濃重的哀傷,壓抑得已經讓人光看着就很驚心了。
“放心。”周瑾最終站了起來,站得筆直,“率領江東之衆,于兩陣間一決勝負,于天下英雄争霸,你不如伯符。但要賢用任能,讓上下将官都各盡其心,以保江東平安,伯符不如你。”
“公瑾……”孫權聞言,一時不知道是什麽滋味。
“中原地區動亂,我們以吳越之衆,三江之固,足以靜觀成敗。”周瑾緩緩地說着,一字一句,用着她那因為疲憊而嘶啞的嗓子,“放心,我會好好輔佐你。”
一言,便是一生的承諾。
“我只是周瑜,字公瑾,東吳大都督。”
這世上,再也沒有周瑾,只有周瑜。
五
兩千年後。
老板在整理古物的時候,在一個放在角落的箱子裏,發現了一把斷了一齒的留青梳,随後便陷入了久遠的回憶。
是了,這把梳子,他當年送給了一個小女孩。一個想要代替她的哥哥活下去的小女孩。
老板用手摩挲着留青梳上的紋路,當時的他還非常熱心,在三國的時候,尋找到的扶蘇轉世,都是帶在身邊教養輔導的,就連毫不相幹的周瑾,都可以幫她實現她的願望,給了她這把留青梳。
可是這份心境,在歲月的穿梭中,漸漸地被磨淡了。他無法再忍受一個個自己親手養大的孩子,一次次地在眼前死去。所以到後來,他寧可遠遠地守着,确定那一世的扶蘇健康成長便好,盡可能的不去想見。
不想見,便不相識。
不相識,便不相知。
不相知,便可不相思……
梳子的斷齒處斷得幹淨利落,就像是斬斷的牽絆。
老板一直覺得周瑾和自己很像,可是有非常不像。
他們都有着想要幫助某人完成霸業的夙願,可是最後周瑾鞠躬盡瘁地想要完成孫策的遺志。而他卻更自私一點,想要找回那個人。
是了,後來他因為擔心,又去看過她一次,然後那個人就把這梳子還給了他,說她當年就不應該把梳子留下,從一開始就應該死心做個男人……“咦?老板,這梳子很漂亮啊!可惜斷了一個齒啊!”幫他收拾庫房的醫生發現老板發了一陣呆,便湊了過來,“這是什麽質地的梳子?上面的雕刻很細膩精致啊!”醫生在啞舍混久了,自然眼力也有所增長,只看這梳子色澤瑩潤,就知道肯定是被人經常撫玩摩挲,而且光滑如脂,溫潤如玉,色澤近似琥珀,一看便知是年代久遠的古董。
“……這是留青梳,是竹制的。選取的是上古栽種幾百年的陰山竹,留用竹子表面的一層青筠雕刻圖案,便為留青竹刻。”老板淡淡道,随手把留青梳放在了一個錦匣內,“不過已經斷了一個齒,不能再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