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2)
年紀再大一些的時候,是為了能不在這座宮殿裏寂寞地死去。再後來,是想當他的的妻他的後。可是現在,本宮年華已老,他卻正當盛年。古人雲:‘妻者,齊也。’本宮可以擁有無上的權力,代替皇上打理後宮,甚至處理朝政。看似風光,可只不過是皇上手中的工具而已。看不順眼了,便可以輕易抛去。本宮只能擁有更多的權力,來保證自己的後位牢固。”
陸子岡能感受到武則天的手撫上了賀蘭姑娘的發髻,像是緬懷着什麽。他微妙地感覺到,武則天其實在懷念當初自己親手殺死的小嬰兒。 還是不一樣的,盡管武則天後來會逼死自己的親生兒子,但那也是因為後者成為了她登基道路上的障礙。再加之年長的李弘政見與其不合,母子之情越發淡薄,最終武則天已經不能把他看做自己的兒子,而是一個對手。
可是當年在搖籃裏的那個小嬰兒是無辜的,也怪不得武則天對後來出生的太平公主無限寵愛,某種程度上也是懷着對那個小嬰兒贖罪補償的心理。
“值得嗎?”陸子岡聽見賀蘭姑娘的聲音幽幽地傳來,這是他一直想問出口的問題。
“沒有侍奉父母膝下,本宮不是個好女兒。沒有保護好自己的孩子,本宮不是個好母親。沒有遵從夫綱替夫君納妾,本宮不是個好妻子......本宮......當真是孤家寡人啊......”武則天撫在發髻上的手一愣,接着便是一聲長長的慨嘆,在幽深的宮殿裏越發寂寥,“不過,只有站在最高位置上的那個人,才能被稱之為孤家寡人。”
陸子岡大驚,沒想到此時的武則天,已經有了篡位為皇的念頭。
武則天收斂心神,眯起了雙目,開始發覺有些不對勁起來。她這個外甥女一向柔弱,絕對不會問這些彎彎道道的問題,但凡這姑娘有一點主見,她也不可能如此輕易地逼她吃下毒餅。這些年間一直缭繞心頭的疑惑讓她越發不安,武則天的手向下而去,按住賀蘭姑娘的肩膀,一使勁地把她的身體轉過來,厲聲問道:“你是誰?”
聲音卻在看到賀蘭姑娘的面孔時戛然而止,軟倒在她懷裏的少女唇邊溢出黑血,已經赫然故去,只是那雙被淚水沖刷過的眼眸清澈無比,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亮光。
武則天呆愣了片刻,總是有一肚子的疑問,卻不知道該像誰去詢問,只好茫然地伸出手,緩緩地替賀蘭姑娘合上那雙不甘心的眼睛。 早就有人說過,歷史是個小姑娘,在不同人的眼裏有着不同的打扮。
記載歷史的文字中,早就滲透了權力的改造。縱然中國的文字最講究橫平豎直,但歷史卻早就在這看似規整的文字中扭曲變形。
但是有些東西是不會變的。
陸子岡依然記得,前幾年他曾經去過一次洛陽奉先寺,那尊盧舍那大佛便是依據着武則天的形象塑造的。這尊被譽為光明普照的慈悲之佛,沒有了武則天的妩媚與威嚴,全部化為了莊嚴與慈悲,而今日睜開眼睛時,他竟幾乎與那日的自己一般,有股想要頂禮膜拜的沖動。
可這并不是看到十七米高的佛像時的感受,而是面前的武則天身上所具有的女皇威嚴與氣勢。
她身上再華貴的服飾與禮服,都再也入不了陸子岡的眼,在他的視線中,雖然已經頭發花白的武則天,卻正是處在她人生的最頂峰。
陸子岡的大腦瘋狂地轉着,這次他又傳到誰身上了?他本以為這次再睜開眼睛,也許就是倒黴的李弘那小子。但看武則天已這般年紀,恐怕是她愛惜羽毛,并沒有親手送自己的大兒子上路。而這些年間,也一直沒有親手殺死過誰。
這其實很正常,她現在已經是天下間最有權勢的那個人,古往今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女皇帝。她想要誰死,自然會有無數人響應代勞,她又何必髒了自己的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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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麽,他現在有附身在哪個倒黴蛋身上呢?
視線裏除了武則天外,還是沒有其他人,黑沉沉的宮殿就像是某種吃人怪獸的內部,散發着一股令人作嘔的血腥味道,跳動的燭火映着武則天的面容忽明忽暗,根本看不清楚她臉上的表情。
陸子岡這是感覺到手中的稠膩觸感,才發覺自己附身的這個人腹中被人刺了一刀,血流不止,整個宮殿內彌漫着的血腥味正是從他身上散出來的。究竟是誰惹得這一代女皇如此暴躁?正絞盡腦汁地思考時,陸子岡忽然聽到武則天率先開了口。
“薛懷義,不要以為朕真的需要你。朕已經七十二歲,難道還需要有人侍寝嗎?你不過就是個男寵,還以為自己真的是什麽大總管大将軍嗎?”武則天的聲音已經蒼老,但卻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壓。
陸子岡這才搞清楚自己附身的這個人是誰。薛懷義,也就是武則天登基後的第一個男寵,不過很多歷史學家認為,當時的武則天已經年逾花甲,根本不可能有哪方面的需求。她只不過是想向天下人證明,男人當了皇帝可以三宮六院七十二妃,那女人當了皇帝也可以。
這是某種意義上的形象工程,但薛懷義顯然會錯意了。
後妃再受寵,也不過是在金銀珠寶绫羅綢緞上多加賞賜,最多便是福及家族。而男人受了寵,便從官職上體現出來。薛懷義被榮華富貴迷花了眼,虧空國庫,火燒天明堂,最終連一直縱容他的武則天都無法再忍下去了。
不同于前四次的經歷,陸子岡頭一次,覺得自己附身的這個人該死。所以他忍不住揚起嘴角,輕笑了起來。
武則天雙目銳利起來,死死盯着他,從薄唇間擠出一句話道:“你......是誰?”
陸子岡一怔,他沒想到武則天能看出來。他一時也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回答,說自己是一個錯亂時空的旅行者?這話說出來他自己都不信啊!
“朕......以前見過你。”武則天閉上了眼睛,像是陷入了悠久的回憶當中,“賀蘭死之前,你是不是也在?”
陸子岡低頭看着胸腹的血,心想幸好他感受不到疼痛,否則他又怎麽可能心平氣和地陪這位女皇聊天呢?“更早之前,我也在的。那個嬰兒被你掐死之前,那個淑蓮被你毒死之前......那個知聰被你摔死之前......”
武則天的雙手一陣抽搐,她這輩子親手殺的就這麽幾個人而已,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內情近日卻被此人一一道來,這讓已經沒有敬畏無所恐懼的她感到無比的恐慌。
如果不是神靈,又怎會知道的如此清楚?
“你是來審判朕的嗎?”武則天重新睜開雙目,已經微垂的眼角卻透着一股精芒,“那麽你說,朕究竟是個好人,還是壞人呢?”
陸子岡苦笑,如果單純能用“好人”,或者“壞人”這樣簡單的詞語來評價一個人就好了。
“沒有人能審判朕,”武則天從軟榻上站了起來,走到陸子岡的身前,居高臨下地垂目而視,“就算是神靈都不可以,就連我自己也不可以!”
所以,在她死後,乾陵之前才會立上無字碑嗎?
是因為,女皇自認為這個世上,沒有人有資格為她蓋棺定論嗎?
陸子岡感覺薛懷義的身體緩緩地向後軟倒,他盡可能睜大眼睛,想要把女皇最後的聲音印在腦海裏。
他知道,這次之後,恐怕就再也不會見到她了。
在逐漸模糊的視線中,女皇巍峨挺立的身影,和奉先寺那尊普度衆生的盧舍那大佛,慢慢地重合在了一起...... ·四·
再次睜開眼,陸子岡失神地看着手中被拼成一體的田黃石無字碑石刻,久久都回不過神。
這是他的手,他的身體。但他的靈魂好像還流戀在一千年前的那個世界中,就像做了一場大夢,不願醒來。
櫃臺旁的茶香依舊,茶杯上甚至還飄蕩着熱氣,在旁人來說只不過是一眨眼的時間,他卻已經在女皇的生命中轉了一個來回。
陸子岡擡起頭,看到櫃臺裏的老板依舊淺淺地笑着。那雙深邃狹長的黑瞳中,像是看穿了什麽,但卻從未點透。
“陸先生,這田黃石無字碑,應是在乾陵地宮內,供奉在武則天牌位上的明器。”老板捧着茶杯淡淡道,“雖然官方說乾陵從未被盜,但古往今來能人輩出,恐怕這乾陵也遭人毒手了。”
陸子岡艱難地點了點頭,若沒有剛剛的神奇遭遇,也許他還會反對老板的這種說法。
“既然是明器,那麽放在陸先生手中,恐怕也會遭來禍患。不如将這半截轉讓給我吧,讓無字碑能重新完整。”老板誠懇地建議道。
陸子岡猶豫了一下,對于他來說,這無字碑的意義當真不一樣,可是老板的提議卻讓他無從反駁。兩截無字碑刻合成一體,才是最好的歸宿,他很想開口買下老板手裏的另外半截,不過不用問也知道那肯定是天價,只是實習研究員的他根本承擔不起。
老板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般,放下手中的茶杯,适時從櫃臺裏拿出一個錦盒。“談價錢的話,就太傷感情了,我用其他古物跟你交換。”
陸子岡不為所動地朝錦盒之內看去,卻在這一眼後,視線再也收不回來了。在錦盒之內,靜靜地躺着一柄細長的黑色小刀,刀身還有着奇特的波浪型紋路。
陸子岡的心底湧起一股難以言語的熟悉感,但他卻發誓這輩子絕對沒有見過這種刀。
“呃......這是水果刀?”
“......”
在啞舍的店門外,有名穿着連帽衫的男子正靠在巷子裏的陰影處而立,他肩頭站着一只巴掌大的赤色小鳥,正用尖喙仔細地梳理着自己的羽毛。
那名男子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啞舍,透過不甚透明的雕花窗戶,可以模糊的看到兩個人影。
不久之後,陸子岡推開啞舍的雕花大門走了出來,站在陽光之下深呼吸了許久,才捧着那個錦盒離去。
穿着連帽衫的男子立刻在陰影中跟了上去,動作急促地讓那只赤色小鳥被甩了出去。
撲騰了幾下翅膀,赤色小鳥用爪子抓住了那名男子從連帽衫下飄動出來的幾縷長發,險象環生地重新落在他的肩膀上。歪着頭看了下主人露在外面的銀色發絲,赤色小鳥努力地把這幾縷長發一點點的塞回連帽衫中,這才滿意地啾啾輕叫了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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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他的主人沒有同往日一樣愛撫它。
主人從那個有銀光閃閃的大墓裏出來之後,好像就變了好多。赤色小鳥耷拉着腦袋,覺得自己已經不受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