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章節
“我們一起……回地獄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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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道的毒人近乎全部都毀于林中,失去了它們的掩護,對于叛軍和邪教的圍殲十分迅速地進行。
有人把李承恩的所在寫着箭箋上。救援趕到的時候,人已經沒什麽事情了。葉英下落不明,只能答應藏劍山莊盡力搜索——而從那麽高的山崖上摔落,大家心裏對此都不樂觀。
葉晖從外地剛回來的時候,聽見人被帶去了洛道。去詢問的信還沒來得及送到,葉英失蹤的消息又傳了回來。人是天策府帶走的,這筆賬不會明着和李承恩算,但從今往後,天策也難以再在南武林施展了。
李承恩合上信——長安那方已經得知了消息,調他回東都養傷。出發的那一日,藏劍營地的人送來一片很普通的新紅銅甲片。別人不明所以,李承恩不過讓侍從送了一個桐木匣子過去。
那是個細長劍匣,裏面卻不是劍——藏劍弟子看到那東西後竟什麽都沒有說,只是讓人快馬加鞭送回西湖。
甲片的事情便無後話。
統領歸府,宮中已派太醫等候。但李承恩說自己無礙,只是讓他們到內室,替一個士兵看病。
雖說是士兵,卻隔着十分厚重的簾子。太醫一個看完下一個才能到屏風後,誰都不知道那士兵是誰。只見到一只蒼白清瘦的手放在墊上,比尋常人涼一些。幾個老醫師把過了脈,說是奇恒之府靈臺動蕩,魂魄不安。天策府的人不肯讓他們望診,脈診能看出的東西又有限,故而只能開些通竅醒神的藥物,房間裏滿是薄荷的涼味。
這幾天,那人情況稍稍穩定了些,但依舊嗜睡。有時候醒過來,坐在榻上一言不發,不知在想些什麽。李承恩只能把他安排在自己的房間裏——在他寝臺侍奉的都是些心腹,知道該做什麽,能将自己的好奇心束得規規矩矩。
平日裏他如離開,房門和回廊就會鎖上,以免有人混入。葉英住進去後,侍從就在內廊裏加了一道鎖,這樣哪怕從門外望進去,也不知道裏面還有個人。
葉英不太說話,也不會要求外出。讓不少大夫都把了脈,結論都是靈臺不清,也許是重傷後太過虛弱的緣故。如今雖忘了過去,假以時日,還是有可能恢複。
這個“時日”就沒人說得準了——倘若有必要,也許天策府要關他一輩子。
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裏,他只認識李承恩。有時候人正在秦王殿,侍從就來傳話,說“那一位”又是半天沒有動靜。開始以為是身體不舒服,後來才慢慢覺得,只有李承恩在旁邊他才會安心。
——要真的是假失憶,必定會想方設法擺脫監視;葉英現在對于外界的不安和對他的依賴實在太真實,若說是假,則令人難以置信。
這個人徹底忘了以前的事情,只知道自己叫葉英,把自己帶回來的那個人則叫李承恩。
這種情況,是原來完全沒想到過的。李承恩也沒想過怎麽處理如今的麻煩,只有每天和他待在一塊。房間雖然大,寝臺卻只有那麽一塊。睡覺的時候只是隔一道屏風,可以直接透過光影,看到那個人的影子。
夜裏十分寂靜,那個人就和小孩子那樣不安了起來……偶爾他幾乎睡着了,會聽見葉英輕聲叫着名字,摸索去找屏風的邊緣。李承恩想過把燈點起來,可葉英看不見,他的世界只有黑色。白天和黑夜都是一樣的可怖,除了雙手能真實抓住的,其他全都救不了他。
開始的幾天,李承恩就告訴他,自己在這裏,只是隔了屏風。但後來那個人時不時會忍不住摸索過屏風,就靠在兩個人榻的中間。這個時候李承恩只有無奈,一聲嘆息道一句作孽,然後伸手把他攬過來。
葉英蜷在那,頭發亂了也不知道——現在的他和孩童無異,只知道跟着那個讓他安心的人。
洛陽的夏夜,螢火間或着撲在紙門上。月下葦草的影子被投在窗上,映出斑駁可愛的光影。
李承恩和他說着這樣的場景,葉英就靠在憑肘上安靜地聽,時常就這樣入睡了。也許是那些意向終于在黑暗的腦海中溶出了一幅簡單的畫,他的睡意安穩了許多。這種親近是真正的親近,沒什麽隔閡,沒有任何不幹淨的雜質摻雜其中。
他從來都不曾有過這樣的日子——就像是在刀尖上行走,突然踏到了柔軟厚實的墊子上,既想就這樣走下去,又擔心下一步,閃着寒意的刀尖刺破柔軟表相。
有時候又想,幹脆讓它快一點結束,然後自己就可以回到從前的那個突兀無情的世界裏,再一次在那麽多利害之中拼殺;但夢中的葉英倏爾消失——李承恩夜半驚醒,看着旁邊的人,心中明明白白的有個聲音,告訴他,其實自己還不想走出去。
幕十
天策府所有軍營的将領都收到一個奇怪的指令——如果看到白狐貍,馬上抓來秦王殿。
以前不是沒有接到奇怪的指令,比如孕婦屍體的那次。軍人的傳統就是多做少問,所以士兵們在牧場中一寸一寸找過去,恨不得把每根狐貍毛都找出來。
洛道的事情已經告一段落,處理完的案宗被送往朱劍秋那裏封存。李承恩手邊的事情暫時少了一點,葉英的麻煩就撲面而來。可是再煩惱也沒有用——雪琉天行蹤不定,為了躲避追殺,必定更加小心;藏劍山莊那裏還在洛道搜尋蛛絲馬跡,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懶得來和天策府糾纏。一時之間,他反而空閑,每天就例行去一次秦王殿,剩下的時間就回到住所,如果情況允許,就讓人關好宅邸大門,帶葉英在花園裏散步。
大夫說你休息得差不多了,就要多走動——可能到處看看,就想起來些什麽了。
說是這樣說,可葉英從來都沒有住過他的宅邸,對這個地方毫無印象。
他喜歡停在橋上,聽下面流水的輕響,如想到什麽,就會告訴李承恩——比如說,昨晚好像夢見了一棵很高大的老海棠,看到了鋪滿天空的晚霞。而那些不是這裏的景色——當葉英問起那棵老海棠的時候,李承恩只說,現在不是海棠的時候,也許看不到了罷。
之後,又讓人栽了一棵老海棠種在院子裏,園丁種樹的時候葉英在房裏聽到了,李承恩說,你夢見的是西殿的那株,現在讓人移植過來,明年一定能茂盛不少。
這是品種稀少的西府玉面棠,買下來的時候,朱劍秋還笑他,說這筆賬批過去,藏劍山莊不報銷,你就自掏腰包。李承恩苦笑,說掏就掏吧,這人現在這樣是因為自己,哪天就算他要拆了秦王殿前那塊碑,也只能打包利落給送到西湖。
朱劍秋在算着帳,說這花花草草的平時不怎麽注意,價格真是夠吓人的。
李承恩無奈,開玩笑說要是真的捉襟見肘,幹脆就把那塊碑給送過去,當是軍民同榮了。
這幾天沒什麽人往來,他就讓人在花樹下面仿照藏劍山莊的興致搭了處休憩的所在。屏風三面圍住,當中放着寬大的寝臺。葉英常在那裏休息,可能也察覺到最近李承恩一直都在身邊,如果醒了,就問他在哪裏。
這人生活很有規律——很快就有一個規律。每天他在海棠花樹下睡下去,李承恩在屋裏批一些積壓的老案宗,看看天色差不多了,就去庭院裏接他。
雪琉天的行蹤還是沒線索,每個人都打起精神在找白狐貍,有時候看到一只白貓白狗都能跳起來。
葉英躺在他的榻上,用手指刮着屏風上的繡線,問,為什麽他們要找白狐?
李承恩拉住那只手,塞了杯茶在他手裏。
“有個喜歡養狐貍的大夫,也許能治好你。”
“我會想起以前的事情?”
“對。”
“那時候的我是什麽樣的?”
一時之間,他不知該如何作答——而那人坐在面前,手中的溫茶騰着熱氣。
“以前的你……”葉英的臉就在眼前,神色柔和,和過去的冷清判若兩人,“喜歡清靜點的地方,不是常和人在一起。”
“為什麽……看不見的時候一個人獨處,總感覺是十分可怖之事啊……”
“那時候我問過你。你說,自己永遠不會孤身一人……你心裏一直有信奉的神靈,哪怕看不見,它們也會代你去看。”
——他記得那時的夜裏,這個人仰着頭,那麽堅決無疑地說,我不會失去心劍。而此刻這件事情真真切切地發生了——葉英忘了劍,原來不染凡塵的世界不見蹤影,他就和世間每一個平凡人一樣,落入了塵埃中的喜怒哀樂。
可李承恩卻感到什麽深不可測的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