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思遠
東宮,李瑨瞪大眼睛看着抱着一個嬰兒進門的李心玉,驚道:“你們一夜之間弄出個孩子來了?”
李心玉與裴漠對視一眼,無奈道:“你做好準備。”
“什麽準備?”
“這是你與三娘子的孩子。”
李瑨瞬間僵硬地站在殿中。不知過了許久,殿中響起孩子的哭聲,他仍是無措地站着,許久才敢向前一步,小心翼翼地看了嬰兒一眼,然後又恢複了震驚狀态。
他看了看李心玉,又看了看她懷中啼哭不止的嬰兒,半晌才艱難道:“你是說,這是我的……”
李心玉一邊輕聲哄着孩子,一邊從襁褓中摸出一只用綢帕包裹的物件,遞給怔愣的李瑨道:“這是連同孩子一起送到我家的,皇兄看看,這是不是你的東西?”
李瑨僵直地伸出手,接過那綢帕打開一看,裏面是一只成色極通透的玉指環。
在本朝,指環一向是男子送給心儀女子的定情信物,這只玉指環正是去年李瑨追求裴嫣時,親手贈給她的信物。他以為裴嫣早就将它丢了,卻不料時隔一年多,又以這樣的方式連同一個嬰兒,送還到他的手裏。
算一算那次歡好的時間,的确與孩子的月份吻合。他什麽都明白了。
裴漠說,“三娘子不會拿這種事來開玩笑。”
李瑨的手有些抖,眼眶迅速泛起了濕意,一年來深埋在心底的情意宛如決堤之水,猝不及防地爆發,瞬間将他的理智淹沒。
他攥緊指環,頭也不回地沖出門去,因太急躁,甚至險些被門檻絆倒。
此時外面正下着大雨,李瑨連傘也顧不得打,一身朱紅的闌衫瞬間被淋了個透濕。
“哎皇兄!你去哪?”李心玉将啼哭不止的嬰兒交到裴漠手中,追出去道,“下着大雨呢,你回來!”
李瑨跑到一半,又想起什麽似的折回,用濕淋淋的手一把攥住李心玉,吼道:“她呢?她在哪兒?”
他臉上濕漉漉的,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又喃喃道:“她一定來長安了對不對?可是,可是她為何不來見我……”
“皇兄!”李心玉低聲道,“你冷靜點,三娘子沒有來長安。”
“你撒謊!心兒,你騙我。”李瑨紅着眼喘氣,眼淚不争氣地流了下來,“我跟她的孩子還這麽小,她怎麽忍心離開他?她一定躲在長安城,你們都騙我!”
“送這個孩子回來的是三娘子的一個仆役,名喚蓉姨。而她本人,并未在長安露面。”
李心玉嘆了一聲,又想起了蓉姨将孩子送來時所說的話。
“那一夜本就是意外,三娘子好不容易下定決心遠離長安,誰知肚裏卻有了那人的骨肉。她本一心歸隐向道,過得清貧,獨自将孩子生下來後,心中郁卒,奶水更是稀少,再這樣下去這孩子可能活不成,實在是沒有法子了。三娘子說了,她欠太子的,已用十月懷胎來償還了,這終究是天家皇族的血脈,還需送還太子身邊。”
“那個仆役呢?把她抓……不,用大禮把她請到宮裏來,我一定要問出嫣兒的下落!”
李瑨下唇抖動,整個人幾欲瘋狂。
李心玉沉默了一會兒,方歉疚道:“對不起,皇兄。這孩子中途餓醒,又沒有奶水可喂,我與裴漠便忙着請人給孩子熬米湯,就這麽一小會兒的功夫,那名叫蓉姨的仆役便悄然離開了。我命人找了許久,再沒有找到她的下落……”
話還未說完,李瑨忽然像是抽去了渾身力氣般,靠着廊下的柱子軟綿綿地跌倒,面色灰白,神情枯槁,宛如失了靈魂的木偶。
李心玉有些于心不忍,蹲身拂去他臉上雨淚交織的水漬,又低聲重複了一遍:“對不起,皇兄。”
“不是你的錯,是我自己不好。她恨我,一直都不肯原諒我,我早知道的,一直都是我在自作動情,自以為是地認為只要付出了,遲早都會有回報……”
李瑨像是個孩子似的蜷起身子,将臉埋于掌心道,“她心裏的那個人,一直都不是我啊。”
“皇兄,三娘子的态度已經很明顯了,這是強求不來的,你別折磨自己了。”
孩子撕心裂肺的哭聲着實令人心疼,李心玉道,“好歹是你的骨肉,既然送回來了,便好生養着。”
正此時,已有宮女請了資深的嬷嬷過來。嬷嬷育兒經驗豐富,也不多話,只掀開尿布一看,對太子和李心玉道:“二位殿下,這位小公子是尿濕了,身上不舒服,故而啼哭不止,需換片幹淨的尿布子。”
李心玉招呼嬷嬷,“找些幹淨柔軟的棉布,給他換上吧。”
嬷嬷‘哎’了一聲,将孩子從裴漠懷中抱過來,放在膝上,耐心地解了孩子身上裹着的綢布,忽然低呼一聲,“殿下,小公子的內衣上寫了字,似乎……是一封信呢。”
聽到有留信,李瑨好似枯木逢春,迅速抹了把眼淚跳起來,步履匆忙地奔了過去,拉開孩子的內衣一看,上頭果然有裴三娘子的親筆留言。
太子殿下,小婦人并非無情之人,只是過往沉重,我心中凄苦難以釋懷。如今孽緣根種,十月懷胎誕下此兒,乳名阿遠,未知禍福如何,惟願殿下好生将養此兒,教他好生做人,匡扶社稷。
你我既然不會有結果,倒不如就此相忘于江湖,莫要尋我。廟堂之上,願君勤勉,成一代明君,小婦人處江湖之偏,亦可寬慰矣。
斷斷續續地看完這幾行字,李瑨再次淚流滿面。他緊緊地攥着這件內衣,手背上青筋顯露,埋下頭嗚咽出聲。
他哽咽不能語,因為他知道,他的嫣兒再也不會回來了。
嬷嬷已經換好了尿布,但孩子的啼哭仍在繼續,怎麽也哄不好。李心玉一邊用新買的撥浪鼓逗弄孩子,一邊拍了拍李瑨的肩,勸慰道:“皇兄,你試着抱抱侄兒罷,這哭得多令人心疼。”
良久,李瑨深吸一口氣,擦了擦濕紅的眼睛,顫抖着伸手,張開懷抱。
李心玉将孩子交到他的懷中,又指導他抱孩子的正确姿勢。說來也奇怪,這孩子一到李瑨懷裏,便立刻止住了啼哭,只睜着一雙烏黑的眼睛望着李瑨,似是打量,又似是好奇。
“咿呀。”孩子發出含糊的聲音,兩只小肉手朝李瑨伸來,似乎想要觸碰他的臉頰。
李瑨試着晃了晃臂彎,孩子便咯咯地笑了起來。李瑨吸了吸鼻子,狂躁悲痛的神情漸漸被安撫,亦破涕為笑。
李心玉望着父子倆,感嘆道:“真是神奇。”
裴漠道:“血濃于水,此話不假,父子間的感應是天生就有的,無可替代。”
“剛才那一瞬,皇兄好像沉穩了不少,是我的錯覺罷。”李心玉輕笑一聲,轉動手中的撥浪鼓,走過去逗了逗孩子,又對哥哥道,“皇兄,給侄兒起個名字罷。”
李瑨一怔,神情溫和地望着懷中小小的一團,良久方道:“他娘給他起的乳名,叫‘阿遠’,我想,他的大名就單一個‘思’字罷。”
李思,乳名阿遠。思遠思遠,思念的是遠在天邊的心上人。
這個孩子的出現,在朝中掀起了一股軒然大波。
他來歷不明,母親無名無分,甚至沒有蹤跡可尋,如何能認祖歸宗成為龍子皇孫?但李瑨卯足了勁兒要将孩子養在東宮,與朝臣們大吵了幾架,雙方不歡而散。
最後滴血認親也認了,李常年被鬧得沒有辦法,只好和朝臣們商量各退一步:太子在一年內娶妻,将李思寄養在太子妃的名下,與其他皇子一視同仁,皆為天潢貴胄。
聽到這個決定,李瑨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淡淡道:“一年後再說罷。”
這一年裏,李瑨就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既不出去玩樂,也不恣意揮霍了,簡直是脫胎換骨,終日伏案讀書批閱,當真有了幾分儲君的模樣與擔當。
太子開竅,東唐頹靡了幾代終于要迎來了一位明君了,朝臣們欣慰不已,唯有李心玉心中擔憂,總覺得哥哥的狀态不太對勁。
李思兩歲,已經能下地跑動了,李心玉便将他接到自己府中教養。
春日融融,桃李芳菲,裴漠坐在庭院的石凳子上,将一只圓球抛向遠方,逗得李思邁動蓮藕似的小短腿去撿,然後又跟狗兒似的捧回來交到裴漠手裏,奶聲奶氣道:“姑父,丢!”
裴漠于是又将球丢開,李思又撿,一大一小樂此不疲。
一旁的李心玉笑道:“裴漠,你教小孩怎麽跟遛狗似的?”
李思抱着球蹬蹬蹬地跑過來,整個人挂在李心玉的大腿上,仰起水嫩肉乎的臉笑道:“姑姑!”
“阿遠乖!”李心玉撈起侄兒,在他肉嘟嘟的臉上落下一個嫣紅的口脂印。
裴漠皺了皺眉,不太開心地說:“自從阿遠來了府上,殿下都不親我了。”
可把他委屈的!李心玉忙笑着湊過去,在他臉上吧嗒一口,裴漠這才轉陰為晴。
“皇兄每天挑燈批閱,瘦得就剩一把骨頭,不像是開竅,倒像是在逼自己成為一個三娘子期待的‘明君。’”李心玉拉着裴漠的手閑庭信步,如此說道,“就像是一張繃緊的弦,我擔心他遲早有一天會瀕臨崩潰。”
裴漠贊同地颔首:“他狀态的确不好,阿遠正是啓蒙的時候,需要品性溫良聰慧的人引導,東宮那樣的壞境不太适合阿遠的成長。”
李心玉想起方才侄兒搖搖晃晃地滿院子跑,奶聲奶氣叫她‘姑姑’的模樣,忍不住笑彎了眼睛,“那我明日去向父皇和皇兄請旨,讓阿遠在咱們府上多住些時日,如何?”
裴漠側首看她,猝不及防在她嘴上偷香一口:“殿下說了算,我都聽殿下的。”
“哎,裴漠,我是不是很沒用啊?”
李心玉忽然垮下兩條眉毛,有些失望地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我們都成親一年多了,怎麽肚子還沒動靜?”
“不急,我有殿下相伴便足矣,孩子的事還是随緣吧,。”裴漠笑了聲,眼中帶着熟悉的侵略性,壓低嗓音道,“若說沒用,也該是我沒用,沒有盡職盡責地為殿下播撒種子。”
“啧,阿遠在這呢!”李心玉白了他一眼,“還說皇兄教壞小孩,我看教壞孩子的是你才對罷?”
一旁玩耍的李思聽到了自己的乳名,咬着手指含糊道:“姑父,給姑姑播種。”
李心玉無語。
裴漠哈哈大笑。
這年十二月,李心玉最擔心的事情終于發生了。
‘賢良’了兩年的太子不知受到什麽刺激,突然發瘋,在長安城中策馬疾馳,不幸從馬上跌了下來,摔斷了一只手和兩根肋骨。好在他策馬疾馳之時是在深夜,并未傷及他人,只是自己被摔去了半條命。
李心玉帶着李思進宮看他時,李瑨渾身裹得跟粽子似的,兩頰凹陷,一句話也不說,只是失神地望着窗外。
李心玉知道,他大概是撐到極限了。
“心兒,哥哥真的撐不住了。”
那天,李瑨流着眼淚對她說,“他們都期盼我變得更優秀,我也很努力地嘗試過,可總是一團糟,什麽都一團糟,我成不了一個明君。”
三個月之後,李瑨傷好,卻做了一件前無古人的,離經叛道的事。
李心玉在長安城郊十裏開外的一座偏僻寺廟中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落發出家。
曾經錦衣華服的太子站在撚指一笑的佛像下,一身淺灰色的袈裟,六根清淨,雙手合十,無悲無喜地對她心愛的妹妹說了聲:
“阿彌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