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羅剎
“這盒子有機關,小心有詐。”
裴漠說着,将李心玉攔在身後,随手取了李心玉頭上的一根金發針,随即蹲身,端詳着地上那只帶着綠鏽的銅盒。
“哎!”見裴漠打算親自動手開盒,李心玉眉間浮現一抹擔憂,“這盒子瞧着古怪,還是讓下人來開罷。”
“他們不會開這盒子,放心,不會有事的。”說着,裴漠伸手示意她,“殿下往後退開些。”
“好罷,那你萬事小心。”李心玉退後兩步,對白靈道,“白靈,你幫着他點,小心有暗器。”
白靈了然,拔劍出鞘,目光緊緊地鎖在地上的銅盒。
裴漠将細尖的發針插進銅盒的鎖眼中,小心地轉動着。四周靜得可聞落針,連鎖眼中機括轉動的細微聲響都清晰可聞。
不知過了多久,秾麗的陽光西斜,穿過門戶斜斜照在裴漠身上,給他鍍了一層金邊,照亮了他英挺的鼻尖上兩顆晶瑩的汗珠,整個人英俊又認真,宛如神祗。
裴漠側耳努力辨識着機括轉動的聲響,手下的金針用力一挑,咔嚓一聲,銅盒的機關鎖打開了。
李心玉好奇地伸長了脖子,屏息以待。
下一刻,機括彈開,盒子猛然被打開,從裏頭蹦出來一個吐着長舌頭的吊死鬼!
李心玉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捂着眼大叫道:“啊啊啊啊什麽鬼!”
守候在殿外的侍衛聽到了李心玉的慘叫,還以為是發生了什麽意外,紛紛從四面八方趕來,将寝殿圍了個水洩不通。
“別怕,只是個人偶。”裴漠将發針揣入袖中,起身擁住李心玉發顫的肩,輕聲安撫道,“好了,沒事了。”
李心玉趁機在裴漠的胸肌上揩了把油,這才從指縫中睜開眼來,望着銅盒中搖搖晃晃的人偶。
那只人偶巴掌大小,乃是用布料縫入稻草做成,披頭散發穿着布裙,做女子打扮。只是形容着實有些可怕:慘白的布料做成臉頰,上頭用黑墨點成空洞無神的眼睛,兩頰染着兩坨不正常的嫣紅,血紅的嘴咧開,吐出長長的舌頭,像極了棺材鋪裏那種燒給陰司冥界的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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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偶的底座乃是用彈簧固定在盒中,盒子一旦被打開,人偶就會踩着彈簧彈出來。做倒是做的精巧,就是看久了這人偶的面容後,着實瘆得慌。
白靈用劍戳了戳人偶,被彈簧固定的人偶便如不倒翁般左右搖動,張牙舞爪,咧開嘴笑得陰恻恻的。
“沒有暗器。”白靈收回劍,做出了結論。
李心玉放心了些許,朝門外嚴陣以待的侍衛們揮揮手道:“沒事了,你們且下去吧。”
原來是虛驚一場,侍衛們領命退下。李心玉擰着眉頭,從裴漠肩後伸長脖子看了看人偶,怒道:“這是誰埋在那兒的惡作劇?”
“怕不止是惡作劇,人偶的胸前有字,且紮着細針。”裴漠英挺的眉毛蹙了蹙,低聲道,“像是蠻夷之地流傳的巫蠱之術。”
說罷,他再次蹲下身,抽劍出鞘,劍光一閃,那人偶底座的彈簧便被斬斷,娃娃頹然倒地,在地上滾了一個圈,剛巧正面朝上,笑得越發詭谲起來。
裴漠将劍放在身側,隔着白布抓起那只娃娃,視線定格在它胸前的一行蠅頭小楷上。
因埋在地底多年,人偶胸前的銀針發黑,而字跡亦有些暈染模糊了,只勉強辨認出是一個人的生辰八字。
裴漠将人偶遞到李心玉面前,沉聲問:“殿下可認得,它胸前的生辰八字屬于誰?”
李心玉側着頭,艱難地辨認人偶胸前的字跡,可越看,她的面色便越凝重。
“怎麽了?”裴漠出言提醒,擔憂道。
“這是……我娘的生辰八字。”李心玉隐約猜出了什麽,咬着唇憤然道,“看盒子上的鏽跡,這只人偶應該埋在地裏許多年了,是誰在詛咒我娘?韋慶國還是陳氏?”
“應該不是他們埋的。”白靈忽然出聲,從銅盒的底座下抽出一張三指寬的帛紙,迎着光線展開道,“屬下見過韋慶國的字跡,也見過陳太妃的遺書,與這帛紙和人偶上的字跡完全不同。”
裴漠贊同地颔首,面寒如霜:“的确不同。應該是除他們二人外的第三個人埋下的。”
李心玉沉思:“難怪陳太妃死前,要求将自己葬在亂葬崗的松樹之下,原來她早知這裏頭埋了東西,故意引我們過去發現此物……可是為什麽?向我們示威麽?”
裴漠接過白靈手中的帛紙看了看,随即露出了然的神色,“或許,陳太妃自己并不知道這樹下埋了東西,她只是在聽從某人的安排而已。”
“什麽意思?”
聽到李心玉發問,裴漠将帛紙遞到李心玉面前,神情肅然道:“殿下看了這帛紙上的留言,自會明白。”
帛紙泛黃,邊緣已經腐朽脆化了,但中間的字跡卻還十分清晰,只有寥寥數言:
既然爾等有幸挖出此物,則已證明韋郎兵敗。吾之計周密至極,本不該失敗,不知何人出手,讓吾與韋郎之約止步于此?他日九泉之下相會,吾與君再決勝負。
落款只有一字,卻是驚天動地的一個字:姜。
“真是不敢置信,太可怕了……”李心玉滿面震驚,竟然在盛夏天中硬生生打了個寒戰,顫聲道,“我們竟然……被一個死人耍了?”
轟隆隆——
夏日的天說變就變,雲墨低垂,山巒如濕淋淋的水墨畫,浸潤在一片蒙蒙煙雨當中。
滁州琅琊王府。
李硯白立在窗前,望着屋外濃墨重彩似的雨景,良久方輕嘆一聲,伸手關了窗扇,隔絕淅淅瀝瀝的雨簾。
“毓秀看上了一個男人,說要嫁給他。”李硯白笑了,給他平淡的面容添了幾分生氣,儒雅道,“本王萬萬沒有想到,她那麽多男人都看不上,偏偏喜歡上了郭家兒郎。”
聞言,門口站立的黑衣少年面色一寒。
滁州名士範奚搖了搖綢緞折扇,笑道:“郭家鎮守邊塞手握重兵,與王爺結親,自當是如虎添翼,郡主眼光一向不錯。”
李硯白搖頭苦笑:“家世是個好家世,可郭蕭本人,卻不夠勇武。本王擔心的是,武安侯一死,郭蕭握不住其父的軍權,毓秀嫁過去會十分辛苦。”
“王爺多慮了,若郭家沒落,郡主正好可以接過兵權,替郭蕭小兒撐起邊境防線。”範奚眯着狹長的眼睛,笑嘻嘻道,“一旦兵權落到郡主手裏,她不可能不向着你這個親哥哥。天下就至少有一半落在王爺手中了。”
兩個老謀深算的人談得正歡,門口的星羅面色越發陰寒。
終于,他雙臂一振,抖出袖中軟劍掠入雨中。
“星羅!”李硯白趕緊喝住他,追到門口道,“你做什麽去?”
“回長安。”星羅頭也不回,低聲道,“殺了郭蕭。”
“殺了郭蕭又有何用?即便沒有他,毓秀也是要嫁人的。”說罷,李硯白望着少年纖細如女人的背影,低嘆一聲,補充道,“嫁給一個門當戶對的,正常的男人。”
星羅忽的停住了腳步。
‘門當戶對’和‘正常’二詞像是兩把利刃,直直地插入他的心窩,令他無從遁形。
雨越下越大,最終呈瓢潑之勢,砸在臉上生疼生疼。星羅頹然地站在雨簾中,濕透的發絲貼着臉頰,精致的面容蒼白如女人。
怔了半晌,他失落地收回軟劍,足尖一點躍上屋脊,就這麽抱着雙膝坐在屋檐上,映着灰色的天空,像一只被遺棄的小狗,又像是一只在大雨中迷失了方向的,無家可歸的寒鴉。
李硯白知道他已放下殺心,松了一口氣,轉身坐回屋中。
範奚笑道:“這少年有些意思,一開始我還以為他是個女人。”
李硯白正了正面色,提醒好友:“他最不喜歡別人說他像女人,別惹他,會殺人的。”
“好好好,不說這個。”範奚攤了攤手,瞥了一眼門外屋檐上孤零零坐着的少年,評價道:“就是脾氣太差了,瘋狗似的亂咬人,怕将來會連累甚至威脅到王爺您哪。”
“不會的。他在欲界仙都做金絲雀那會兒,曾殺了老鸨逃了出來,被恰巧經過的毓秀所救。這小子別看冷情冷血的,卻十分懂得感恩,從此對毓秀言聽計從,或是愛屋及烏罷,連帶着我的命令,他也不敢違抗,像是一條忠誠的狗。”
李硯白的語氣是有些同情的,可範奚身為局外人,無法感同身受,只客觀地說:“他喜歡你妹子。”
“是啊。”李硯白淡淡一笑,“可光是喜歡又有何用?”
“王爺就不怕他帶着你妹妹私奔?”
“不會的,毓秀不會同他在一起。這一點,本王可以肯定。”
“王爺為何如此篤定?”範奚疑惑道,“感情的事可是說不準的,女人嘛,最容易被感動了,癡情的美麗少年誰不喜歡?”
李硯白搖了搖頭,只是微笑:“可若這美麗少年,是個不能人道的閹人呢?”
屋內陷入良久的靜谧,唯聞雨聲嘩嘩。
範奚從驚愕中回神,望了望屋脊上黑漆漆的纖瘦身影,忽地漫出一絲同情來。他幹咳一聲道:“可惜,可惜。可是,為什麽會……”
“欲界仙都的金絲雀,除了豔麗多情的姑娘,還有專供女客和異癖之人玩弄的少年,這個想必範兄已聽說了。”李硯白沏了杯茶,墨色的眼中毫無波瀾,緩緩道,“因星羅生的太美太似女人,在欲界仙都曾紅極一時。到了十二三歲,他開始長個子,喉結突出,骨頭變硬,樓中老鸨擔心他無法像以往般招攬吸引客人,便強行将他……”
說到這,李硯白擡手,做了個一刀切的姿勢。
範奚懂了。
“就是在那時,他用簪子捅死了老鸨,渾身是血地逃了出來,被毓秀所救。”李硯白嘆了聲,“我見他心狠手辣骨骼清奇,是個練武的奇才,便讓他跟着毓秀習武,六年過去了,他反而超越了先入門的毓秀,成為我身邊最鋒利的一把利劍。”
範奚唏噓不已,“可我聽說,裴氏遺孤比星羅更勝一籌。”
“他?他也是個天才,比星羅有用,卻也比星羅更難掌控。現在,他憑一己之力複了仇,羽翼漸豐,更加不會聽從于我了。”說到此,李硯白想起了正事,轉移話題道,“對了,長安那邊如何了?”
“韋慶國兵敗自裁,陳太妃自盡,皇上唯一的幼弟瑞王亦被廢黜,朝中局勢大變。”
範奚收攏折扇,拱手抱拳,笑道:“恭喜王爺,此番動亂替您除去了韋慶國和瑞王兩大勁敵,放眼整個李家宗室,您的對手只剩太子一人了。”
意料之中的事,李硯白并無太大驚喜,望着碗中浮動的茶末道:“可經歷此事後,太子和襄陽公主的勢力更盛了。尤其是襄陽公主,上次一見,我總覺得她有些不同了,此番韋慶國伏誅,她亦是功不可沒,不可小觑。”
“再厲害,也不過一介女流,争不贏王爺。”
“不,範兄。上次進京述職,你知道她如何對我說的嗎?”
李硯白清了清嗓子,學着李心玉的語氣道:“她說,‘若我能許你一個盛世太平,你可願一世為臣,不生二心?’你瞧,這像是纨绔女流能說出來的話麽?”
範奚啧啧嘆道:“不得了了。”
李硯白斂了笑意,直起身子道:“襄陽公主比太子聰明,這樣聰慧的女子,倒讓本王想起了一個人。”
範奚猜不透他說的誰,問道:“誰?”
“一個聰明的、瘋狂的女人。”李硯白眸色變深,深吸一口氣道,“即便她死了已有十七年了,可她制造的陰影,至今依然籠罩在長安的宮城之上。”
興寧宮內。
皇帝顫巍巍地掀開白布,露出托盤中的人偶和帛紙。
像是見到什麽噩夢般,他瞳仁驟縮,疾聲道:“拿下去!拿下去!”
“聽父皇的,快拿下去燒了!”李心玉未料他反應如此之大,忙摟住狂咳不止的父親,着急道,“您沒事罷?快宣太醫!”
“不用,心兒!”李常年拉住李心玉的手,枯瘦的指尖顫抖得厲害。他失神地喃喃,“是她的字……是那個女人……”
“我知道了。父皇別怕,交給我來處理,好麽?”
好不容易安撫了情緒激動的父皇,又喂他喝了藥躺下,李心玉這才疲憊地走出大殿,望着屋外淅淅瀝瀝的雨簾發呆。
不知何時,頭頂多了一把紙傘。
雕梁畫棟,裴漠站在她身後,修長幹淨的指節握着傘柄,精致英俊的眉眼映着如水墨般的宮城,映着滿天蒙蒙煙雨,仿若畫中走出來的俊美少年。
李心玉忽的轉身,抱住了裴漠的腰肢,也不說話,只将臉埋入他的胸膛,汲取着他的溫度。
裴漠明白她的一切苦痛和憂慮,傾身吻了吻她的鬓角,在她耳畔缱绻低語:“別怕,殿下,有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