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紙鳶
李心玉十六歲的生辰将至,皇帝提前一個月便下令讓禮部着手準備生辰慶典,各族各家的賀禮從二月底就開始排着隊地往清歡殿送,殿中一時盛況空前,熱鬧不減新年。
這日,李心玉特意避開送禮的人潮,換了身騎射的衣物偷偷從側門出,溜到東宮去找太子哥哥玩耍。
此時桃紅柳綠,莺歌燕舞,正是春意融融之時,李心玉束起長發,拿着一張風筝,偷溜到東宮的書房,從盤腿而坐的李瑨身後探出一顆腦袋,鬼鬼祟祟地偷看。
案幾後,李瑨正咬着筆杆,絞盡腦汁地思考着什麽,一邊撓頭一邊念念叨叨:“有美一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嘶,接下來是什麽來着?”
“皇兄!”李心玉從他身後幽幽出聲。
“啊!”李瑨猝不及防被吓得一顫,大叫一聲站起來。
李心玉趁機抽走了他寫了一半的信箋,順着看了一遍,頓時‘噫’了一聲道:“肉麻死了!好端端的寫什麽情詩?”
“小孩子懂什麽,別看!”李瑨惱羞,伸手将信箋奪回來,揉成一團丢進炭盆裏燒了。
李心玉一身煙青色的窄袖短袍子,轉着手中的風筝線軸輪,笑道:“過兩日我就十六了,哪裏小了?”
“你也知道自己十六了?整日沒規沒矩的,明天我就啓奏父皇,讓他尋個小子将你配了!”
李瑨挑眉瞪眼,又拿李心玉嬉皮笑臉的樣子沒轍,只好放緩了語調道,“這幾日,那麽多權貴和官宦人家來給你送禮,你不挑幾個家裏有未婚郎君的去見見,來我這作甚?”
“心中無聊,不想見客。”李心玉晃了晃手中的風筝,笑道:“今日天氣晴朗,東風和順,想邀我的好哥哥一同出門放紙鳶。”
李瑨也正悶得慌,聞言眼睛一亮,而後想起什麽似的,板着副臉道:“你那個打奴呢?你們平日裏秤不離砣砣不離稱,不是關系好得很麽?這會子倒想起哥哥了。”
言辭甚是不滿,一股子酸勁。
李心玉只是笑笑:“忽而想起禮部侍郎送我的那張弓不錯,很适合皇兄出門打獵用,便叫他回去給你取去了。”
聽說有禮物,李瑨大喜,叉腰道:“這還差不多,算你良心未泯。”說着,他又彎腰看了看妹妹手中的孔雀風筝,贊嘆道,“你這紙鳶倒是好看,做工又精細,比我宮裏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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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心玉挑眉道,“那當然!這可是某人親手做好送給我的,一筆一畫都是出自他之手。我生辰收了那麽多奇珍異寶,可我卻覺得,那些貴重的俗物都比不上這只小小的紙鳶。”
“好了,管他出自誰之手呢,你喜歡就行,回頭我替你賞他!”說着,李瑨将手伸出窗外探了探風力,喜道,“風力正好,不大不小,走走!陪你放風筝去!”
民間有傳言,說風筝可以帶走人一年的災病,所以宮裏宮外每到陽春三月,天空就會布滿五顏六色的紙鳶,裝點着滿城歡聲笑語,也不失為一道美景。
兄妹倆在西苑尋了個開闊之處,讓宮婢們舉着風筝,他們拉線跑,比誰的風筝飛得又高又穩。
李心玉小心翼翼地拉着手中的軸輪絲線,眼看着孔雀風筝越飛越高,可偏偏此時風向改變,疾風驟起,紙鳶在空中歪歪扭扭地掙紮了一番,便如斷翅的蝴蝶一般墜了下來,落在了宮牆外的一株繁茂的梨樹上。
“我的紙鳶!”李心玉一聲驚呼,忙奔到樹下,仰首看着花葉中的風筝。
李瑨也跟了過來,拍拍李心玉的肩安慰道,“不就是一只紙鳶嗎?算啦算啦,回頭哥哥送你一只更好的。”
“不成。”這是裴漠送她的第一件禮物,哪能就這麽算了。
見妹妹站着不走,李瑨四下張望一番,道:“這四周僻靜,連個巡城的禁衛都看不到,若想取下風筝,還需回去找人過來幫忙。”
“不必了,我有法子。”說着,李心玉的視線落在李瑨的靴子上,眯着眼狡黠一笑,道,“皇兄,勞煩你把靴子脫下來,往樹上一砸,風筝就掉下來啦。”
李瑨想了想,覺得可行,便道:“好吧。”
他扶着牆根站穩,脫下左腳的靴子,呈金雞獨立的姿勢站定,然後将手中的繡金靴子往花開如雪的梨樹上一丢……
在兩人期許的目光中,風筝沒有砸下,靴子卻好死不死地卡在了枝丫之間。
李心玉和李瑨面面相觑。
“妹妹莫慌,待我用另一只靴子将它們都砸下來。”
說完,未等李心玉阻止,李瑨又脫下僅剩的一只靴子,在手裏掂量一番,朝樹上丢去……
唰啦——
樹影搖晃,卡在樹枝間的風筝顫了顫。不負衆望的,李瑨的第二只靴子也挂在了樹上。
檐上一點白鴿撲愣着翅膀飛過,微風襲來,卷起片片梨白。李瑨赤腳站在地上,與李心玉一起仰望着梨樹上的一只紙鳶、兩只靴子,陷入了詭異的沉默中……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片刻,李心玉反應過來,笑得肚疼,幾乎要扶着牆才能勉強站立。
李瑨一臉黑線。
正巧太傅大人優哉游哉地從牆邊路過,看見當朝太子赤腳站在樹下,襄陽公主扶着牆笑得不成人形,登時氣的白眉倒豎,連嘆數聲:“有傷風化,有傷風化!”
遂掩面而逃。
李心玉笑得腮幫都疼了。李瑨怒道,“你個沒良心的,還笑!快去找人給我送雙鞋來!”
“好,好,皇兄莫氣,本宮這就去找人。”
雖是春日,但地面仍是陰寒。李心玉見哥哥赤腳站在地上,一時又好笑又心疼,抹了把笑出來的眼淚,轉身就去搬救兵。
才走到月洞門前,便見對面小路上走來一人。那人年輕英俊,身形挺拔,手挽一張描金的紅漆大弓,負雉羽箭,玄青色的衣袍拂過周圍帶露的牡丹花叢,款款走來,好不俊朗。
李心玉眼睛一亮,忙迎上去道:“裴漠,你來的正好!”
她拉住裴漠的手,三言兩語将方才的情形說了一遍,将他引到那株枝繁花茂的梨樹下,問:“你看,能将它取下來麽?”
裴漠清冷的目光掃過李瑨的赤腳,輕飄飄落在梨花間的兩只繡金靴子上,嘴角一彎,繃不住笑意。
“喂!你笑什麽!”李瑨惱羞成怒,若不是此時沒穿鞋,不方便行動,他絕對會沖上去揍裴漠一拳。
盡管,他定是揍不贏裴漠的。
裴漠瞬間恢複面無表情,将弓箭和箭筒往地上一放,足尖一點,幾個騰躍間便靈巧地攀上枝頭,倒挂在梨花叢中,将那只孔雀紙鳶摘了下來,複又落地,将紙鳶遞給李心玉,輕聲道,“公主收好它,下次可不要弄丢了。”
語氣那叫一個溫柔。
李瑨氣的肝疼,腳心被地磚沁得發涼。他指着樹上歪歪扭扭挂着的兩只靴子,怒道:“你是不是還忘了什麽?”
裴漠沒說話,甚至連個眼神都不給李瑨,只認真地看着李心玉。
李心玉忙道:“皇兄好歹是太子,別欺負他。”
裴漠點頭,回身一腳踢在梨樹樹幹上,将這株一人合抱之粗的大樹揣得震了三震,萬千梨花紛紛揚揚,仿若下了一場大雪,落在李心玉的頭上身上,也落進了裴漠的眼裏。
哐當兩聲,枝丫間的繡金靴子被一種極其粗暴的方式震落,掉在李瑨的面前。
萬千梨雪中,李心玉攤開手,眉開眼笑地看着梨花洋洋灑灑落在掌心,又香又涼,不禁贊嘆道:“好生漂亮呀!”
說罷,她眯着眼甩了甩腦袋,像只小狐貍似的甩去腦袋上的花瓣。
裴漠看着她,嘴角微微揚起,忍不住伸手撚走了她鬓角沾染的梨香。
而一旁,李瑨默默地撿起靴子穿上,覺得自己的人生萬分凄涼。
轉眼到了李心玉的生辰,皇上為她在碧落宮設宴,歌舞一天一夜不停歇,宴請了長安所有貴女和命婦。
宴會雖然盛大,但也沒什麽特別的,無非是賞賞歌舞音樂,收一收賀禮,湊個熱鬧罷了。前世今生二十餘年,李心玉過了二十多個生辰賀誕,深知此時繁華的表象下,隐藏着的是另一番波濤洶湧。
自從那日在望仙樓上與忠義伯夫人會面,真兇露了馬腳,李心玉便再也無法直視這滿堂浮華了。
夜色降臨,酒過三巡,李心玉也有些醉了。
敬酒的貴女來往不絕,李心玉端起酒杯回禮,卻見身後伸出一條長臂,将李心玉的酒盞奪走。
李心玉愣了愣,回眸望去,撞進了裴漠深邃的眼波之中。
“公主醉了。”暖黃的燭光中,裴漠低聲道,“醉酒傷身,少喝些。”
李心玉眨着濕潤的眼睛,難得乖巧道:“好,不喝了,你們都退下吧。”
貴女們掩唇輕笑,戲谑的目光在李心玉和裴漠之間來回轉悠,嬉鬧着退下。
杯盤狼藉,李心玉雪腮醉紅,朝身後立侍的裴漠勾了勾手指,忽然開口道:“往年生辰,父皇都會準許我許一個願望,不管這個願望是大是小,只要是他能辦到的,他都會應允我。”
李心玉今日穿了一身緋色的宮裳,額間貼着花钿,眉目美麗無雙。她坐在案幾後,手懶洋洋地撐着下巴,側首望着裴漠低笑,令人想起了慵懶矜貴的波斯貓兒。
她說,“小裴漠,我今年不要什麽奇珍異寶了。我許個願望,讓父皇免了你的罪籍,招你做本宮的驸馬,可好?”
裴漠神色微動,燭火在他眼中跳躍,閃爍着莫名的光。
他已能預測到,若李心玉真将這番話說出口,宴會上将會掀起怎樣的軒然大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