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真相
李心玉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些什麽,明明剛重生時還信誓旦旦地計劃着:等化解了裴漠的仇恨就放他遠走高飛,此生不再有瓜葛……若他這會兒真拿了令牌一去不複返,從此不再過問上一輩的仇恨,不正是好事麽?
其實換位思考,若是她站在裴漠的角度,怕也是無法拒絕自由的誘惑罷?
可是為何,為何自己的心會如此忐忑不安?為何自己的眼睛會酸脹得,想要落下淚來?
李心玉望着裴漠那雙凝結了夜色的眸子,攥着公主令的指節微微發白。她不僅是在等一個答複,更是在等一個審判。
不知過了多久,她感覺到手中一松,裴漠輕輕地抽走了她掌心的令牌,然後,他後退了一步。
那小小的一步,李心玉心都涼了。
完了,裴漠真的要走了!現在反悔還來得及嗎?
前世的記憶在她腦中交疊湧現,與他兵戎相見的場景仍是歷歷在目。她想用最灑脫的笑容同他告別,可嘴角扯了扯,終究是勉強不來……
正胡思亂想着,後退一步的裴漠伸出長臂,一把将她扯入拐角的陰影中,将她抵在衆人視線所望不到的牆上。
此時望仙樓上人煙稀少,大多數人都被欲界仙都的火災吸引了目光,沒有誰留意到拐角處兩個相擁的身影。
李心玉微微睜大雙眼,來不及說話,便覺得唇上一陣濕軟。
裴漠借着陰影的庇護,吻了她。
他逆着光,李心玉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知道他這個吻熱烈而又纏綿。她感覺自己像是葉葉扁舟,在茫茫海域沉浮,找不到方向,唯有死命地攀着裴漠的雙肩,才勉強維持自己站立。
一吻畢,裴漠附在她耳畔,濕熱的氣息有些急促,暗啞道:“等我回來,殿下。”
只此一言,天開雲散,風停雪霁。
李心玉一顆心從泥淖之中直沖雲霄,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胸中的郁氣一掃而光。她綻開一抹明媚的笑,點了點頭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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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在,讓雪琴找宮中的禁衛送你回家。”裴漠伸手摸了摸她的臉頰,叮囑道,“突發變故,不要亂跑。”
李心玉點了點頭,問道:“等你回來,你可願将柳拂煙的故事告訴我?”
沒想到她在介意這個,裴漠笑了聲,直起身後退一步,逆着長安的燈火星辰,溫柔道:“等我回來,你想知道的一切,我都會告訴你。”
一句話說得李心玉心花怒放。
裴漠又退了兩步,眼中滿是眷戀:“我走了,殿下。”
李心玉心情大好,揮揮手,“快去快回。”
裴漠便不再多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轉身躍下望仙樓,混入來往不絕的人群中,轉瞬便消失不見。
李心玉覺得自己的心也變得空蕩蕩的,整個世界都寂靜了。
她伏在望仙樓的雕欄上,展望長安夜色,自顧自嘆道:“他不在身邊,這萬家燈火都失了顏色。”
“喲,這個‘他’是誰呀?咱們公主殿下初開情窦啦?”身後傳來一個女子爽朗的笑聲。
李心玉轉過頭去,只見一名英氣的美婦人披着白狐裘,揣着手爐笑吟吟地上了樓,正是之前在珍寶宴上與李心玉設賭局,輸給她一把青虹劍的忠義伯趙夫人。
趙夫人身後還跟着一名姿色平平的娴靜婦人,面生得很,李心玉并不認得。
“忠義伯夫人。”李心玉朝趙夫人打了個招呼,視線落在她身後那名陌生的女子上,問道,“這位是?”
“啊,這是我家表妹,閨名琴茵,其父是蜀州刺史蔣青。表妹從小生長在邊關,年底才進的京。”說着,忠義伯夫人示意表妹,“琴茵啊,這位可是我們整個東唐的國寶,還不快過來拜見襄陽公主殿下!”
琴茵行了大禮,聲音倒是好聽,柔柔道:“臣女琴茵,叩見襄陽公主殿下,願殿下萬福金安。”
李心玉拿不準趙夫人引薦自己的表妹,究竟是何用意,只站着受了禮,笑道:“起來吧。你是第一次進京?”
琴茵有些緊張,低着頭小聲道:“回殿下,是。”
“琴茵膽子小,沒見過世面,公主勿怪她拘束。”
趙夫人是個人來瘋的話痨,嘴一張便停不下來,憂嘆道,“說出來不怕公主見怪,表妹十七歲時曾訂了一樁姻親,可惜男方短命,還未成親便死了。這女方還未出嫁便死了未婚夫,總歸有損名聲,因而她這婚事拖到了二十三歲也未曾定下。我也是近來才想起,韓國公韋大人不是也喪妻多年,一直未曾續弦麽?臣婦就想着做個媒,将我家表妹介紹給他。”
“韓國公喪妻多年?”李心玉有些訝然,問趙夫人道,“他年紀比你表妹要大上許多罷?都可以做她爹了。”
“公主年少,不懂這些。”趙夫人掩袖大笑,“這男人啊,年紀大一點才會疼人。何況我這表妹與韓國公乃是同鄉,豈不是天定的良緣?可惜方才欲界仙都走水失火,韓國公匆匆趕往那邊救火去了,沒能和琴茵見上一面。若是公主得閑,也幫臣婦去說說這門親?放眼整個長安女眷,就您的面子最大,您去這事兒一定能成。”
李心玉現在滿心都是裴漠,哪還有心思管什麽說媒拉纖的事?也不知裴漠此時出宮了沒,有沒有順利救出柳拂煙……
想到此,她意興闌珊道:“本宮還未出閣,不适合做這些事。陳太妃不是韓國公的表妹麽,又是後宮之長,由她出面比本宮合适。”
“哎呀你看我這榆木腦子,怎麽沒想到太妃娘娘!”趙夫人喜笑顏開,福了福禮道,“多謝公主殿下指點臣婦。”
李心玉點了點頭,轉身要走,趙夫人又‘咦’了一聲,問道:“公主今日用了什麽口脂?這顏色又亮麗又潤澤,當真好看得緊!”
女人們一提到妝奁之事,總是有說不完的話題。李心玉素來喜歡搗鼓妝容和音律,瞬間來了興致,頗為得意道:“這是本宮獨創的口脂,乃是用四月初四晨間初綻的赤薔薇花心,混合南海珍珠研磨成光滑的細粉,加上春日桃花花蕊上的半瓶清露和上等的蜂蜜等調和成泥,拌上明珠粉,抹在唇上隐隐發亮,燈光下尤其漂亮,如同萬千星塵碎在這口脂當中。”
趙夫人一聽頭都大了,連連擺手道:“我的公主!這小小的一盒口脂,得花去多少人力物力呀!臣婦乃是粗人,做不來這細致的活兒,光是采集半瓶清露就要了我的老命了!”
李心玉笑笑,随口誇了她頭上的簪子好看,兩人聊了一會兒,各自散去。
李心玉打着哈欠獨自走下望仙樓,走到一半,她忽然想起方才趙夫人說漏的一個細節,恍如一道靈光劈過腦海。
似乎聯想到了什麽,她腳步一頓,僵立在原地。回頭望去,望仙樓上空無一人,早已不見了趙夫人的身影!
雪琴在樓下候了許久都不見李心玉下來,不禁心生擔憂,便提着花燈上樓去尋她。走上去一看,李心玉正獨自一人站在空蕩的樓道上,神情肅然,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公主?您怎麽一個人站在這?”雪琴忙走過去,替她攏緊了鬥篷,問道,“您的打奴呢?”
李心玉将視線從虛空處收回,也不回答雪琴的問題,只推開她的手步履匆忙地下了樓。
片刻,她停住腳步,沉吟一會兒方道:“雪琴,你去東宮走一趟,讓皇兄去查一查這幾人……
說罷,她附在雪琴耳邊,幾番低語。
雪琴領命,又有些不放心道:“公主,一定要現在去麽?要不,我先送您回清歡殿?”
李心玉搖搖頭,“不必了,你按照我說的去做。這裏離清歡殿不過一刻鐘的腳程,本宮會讓禁衛送我回宮,不會有事。”
而此時,欲界仙都一片混亂。
因順風,朝鳳樓的大火差不多燒掉了半條街,濃烈的火光沖天而起,宛如地獄紅蓮。地上的人逃命的,救火的,奔走呼號,混着劈啪燃燒的聲響,好不慘烈。
一名黑衣少年站在街對面的屋脊上,漂亮的鳳眼中映着滿世界的火光,嘴角緩緩蕩開一抹瘋狂的笑意。他擡臂,用袖子擦幹軟劍上的殷紅流淌的鮮血,嘴角的笑容越來越大,越來越放肆,最後變成不可抑制的癫狂大笑……
“大火是最幹淨的,它能毀滅世間一切污穢,燃燒吧,痛苦吧!”
笑聲戛然而止。黑衣少年警惕地回頭,手握軟劍擺出攻擊的姿勢,喝道:“誰?”
裴漠輕飄飄落在屋脊的另一端,與星羅相隔不到三丈。
兩人對峙,裴漠率先發問:“大火是你放的?”
見到是他,星羅嗤笑了一聲,滿不在乎道:“是又如何?”
“為什麽?”裴漠拇指按着劍鞘,拔出一寸劍刃。
“為什麽?你居然問我為什麽?”像是聽到一個十分好笑的笑話,星羅仰天大笑,目光瘋狂道,“這長安的繁華盛況之下,隐藏了怎樣腐朽肮髒的靈魂,這一點,你不是比我更清楚麽?這個國家穿着最華麗的外袍,可是裏頭的靈魂早已蛀空,同類相殘,剝皮嗜血,人們都叫這裏是‘欲界仙都’,可對于我們而言,卻是不堪回首的地獄。”
裴漠皺了皺眉:“你們?”
“不錯,我們。我,還有你們裴家的……三娘子!”星羅呵呵低笑,“想不到吧,裴漠,我和三娘子一樣,都曾是金籠子裏沒有自由的、屈辱的金絲雀!”
裴漠瞳仁一縮。
“欲界仙都藏污納垢,它本不該存在于世上,所以我殺光了他們,放火燒了這裏。”星羅眼中滿是仇恨,卻笑得風華絕代,眨着眼問道,“他們毀了曾經的我,我就要毀了現在的他們,有何不對呀?”
“你殺了三娘子?”裴漠猛地拔劍,眉毛一壓,渾身氣場全開,像一只蓄勢待發的蒼狼,狠聲道,“你殺了她!”
“別緊張。我與她共事一主,惺惺相惜,又怎會殺她?”星羅收了軟劍,盤腿坐在屋脊上,朝下面的街道揚了揚下巴,“你瞧,她這不就來了麽。”
裴漠順着他的視線望去,街道的陰影處,一位紅妝美人逆着滔天的火光,款款朝他走來。
“你……”裴漠懸着的心終于放下。
他足尖一點,躍下屋脊,在柳拂煙面前站定,半晌才低聲開口:“我以為您出事了。”
“傻孩子,我哪那麽容易死?”柳拂煙伸出一只蒼白柔嫩的手,輕輕撫了撫裴漠的臉頰,嘆道,“你有多久不肯來見我了,嗯?若不是這場大火,你怕是還舍不得離開李心玉罷……幸運的是,我賭贏了。”
“這場火,是您和他一起謀劃的?”想到此,裴漠目光一凜,躲開柳拂煙的手沉聲道,“你們将我引來這,到底是要做什麽?”
“想要你回來,孩子。”柳拂煙目露憐憫之色,面容在火光的勾勒之下,越發豔麗。她說,“你忘了誰才是裴家的仇人,也忘了,我才是你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
“我沒忘。”裴漠後退一步,“我只是想用自己的方式複仇。您知道的,我不喜歡任人擺布。”
說罷,他不再戀戰,掉頭就往皇宮的方向跑。
他擔心柳拂煙将他引來此處,是因為有人要殺李心玉,他得回去救她!
“裴漠!”柳拂煙目光一寒,喝道,“你想清楚了!這是你離開她禁锢的天賜良機,錯過了就沒有下次機會了!”
裴漠腳步微微一頓。
“裴漠,你被她迷暈了腦袋,不辨是非了。那是個蛇蠍心腸的女人,她的內心絕對沒有她的外表那麽單純。”
柳拂煙道:“若是你知道她曾對你做了什麽,你還願回去救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