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船艙
夜幕垂降。
夜色掩映下, 床上裸赤的二人相依而眠,看上去是一場熱烈情、事後的纏綿餘韻,alpha睡得很香, 呼吸沉沉。
然而溫墨的目光落在博古架上的檀木盒, 陰鸷地。
他看了許久,突然嗤笑一聲, 轉過了身,将臉半藏進枕芯中。
真是太過可笑了, 他想。
房間內的溫度保持着一種适宜的區間, 可溫墨感到了冷,他朝着alpha溫熱的懷裏又縮了縮。
M·L。
孟莉。
莫莉的曾用名。
“上帝會保佑小墨。”她這樣說。
孤兒院裏十三歲的Omega女孩販賣了身體,換取了一些生存下去的資本, 并帶回了那根十字架項鏈。
但用販賣來形容這段極端傾軋的關系,當然并不合适, 畢竟販賣意味着等值交換,但顯然, 事實并非如此。
“總不會一直這樣。”女孩揉了揉鼻子,不知所謂地呢喃了一句, 她将臉埋進細瘦的臂彎裏,想了想, 又解下脖子上剛剛花了三元買來的十字架項鏈,挂在小男孩身上。
“上帝會保佑小墨。”她嘴角有些青紫,卻是很溫柔地笑了笑,摸了摸他小小的耳垂。“上帝會保佑我的墨墨。”
夢境細細碎碎,像是春末時節漫長的雨季, 淋淋漓漓, 粘膩不堪, 始終不得痛快。
拳腳擊打在□□上的聲音沉悶又令人嗜血一般振奮,alpha少年滿臉的血污,卻是獰笑着望向前方,狠戾的目光似利刃,撕碎一切。而七歲的Omega隔着黑壓壓的人潮望着他,緊緊地捏緊了胸口前的十字架。
溫墨蹚在夢境的泥濘中,掙脫不了的無力。
他蹙起了眉,看見了那個黑暗的艙底,潮濕黴爛的氣息,沉悶的海浪聲,盡數融在一片晦澀。
“好疼麽?”Omega嘆息着,幹瘦的手撫上了alpha少年發燙的額。
“Omega?”
“……alpha。”
一片靜默。
“帶我走……”
一道白光刺破那片晦澀,溫墨終于在夢裏掙脫了出來,他緩緩地睜開了眼睛,望向虛空。
好無趣哦,真的是。
溫墨疲倦地看着暗夜中的天花板,懶洋洋翻了個身,将臉埋進了alpha的胸口。
半夜裏,他被人撈了起來,一道低沉的聲音喚着他,“溫墨……你發燒了……”
Alpha的聲音遠得好像飄在了天際。
溫墨真的發燒了,或許是在孤兒院的勞累,又或許是最近的天氣冷熱變換得太快,總之莫名其妙的,溫墨就開始發熱起來。
溫墨聞到了苦澀的味道,喂進嘴裏的卻是甜膩到發稠的退熱糖漿,黏到連發出一聲反抗的鼻音都失去了欲望。溫墨恍恍惚惚地喝了水,又被帶入了昏昏沉沉的夢境,伴随着夢裏那個船艙腐爛幽濕的味道。
“上帝會保佑小墨。”當那一條廉價的項鏈被挂在了他的脖子上,也意味着溫墨七歲了。
一個Omega的七歲當然不是什麽值得回顧的日子,但說到底,溫墨的人生也并沒有幾天值得回味。
他生來便知道,身為一個Omega不一樣,與alpha、beta都不一樣,他的認知告訴他,Omega只是這個世界的消耗品,同餐盤裏難得出現的魚一般,都會慢慢被這個世界消耗掉。
“小艾昨夜沒有回來。”年幼的溫墨聽見有人這麽說,他已經聽到了很多遍類似的話了。其實每隔一段時間,孤兒院都會有人被帶出去,有些人會回來,有些人卻再也回不來了。
聽這些話的時候,大家的臉上都帶着一股消耗品特有的溫順的麻木,好像不過在談論天氣一般。
小艾最終都沒有回來,于是溫墨知道,又有一個Omega就這樣被消耗了,當然會有人會記得他,又怎會沒有,但漸漸的,便沒有人再說起他,他跟很多這個孤兒院的孩子一樣,慢慢地消失了,連殘存的記憶也在慢慢暗淡,直至一切歸寂于無。
他以為世界就是這樣,大家都是餐盤裏的魚,總歸逃脫不了被人按在案板上的命運。案板上的魚是什麽樣的——彈挺着,嘴巴不斷開合,仿佛在掙紮,又像在求救,但最終屠者手起刀落,啪叽一聲,被宰了。
掙紮無用。
整個世界都在灌輸這樣的潛意識,溫順地接受他們的宿命,也好過無意義的掙紮。
但溫墨總會做那條掙紮得最厲害的魚。
如果說七歲的溫墨做得最大膽的一件事是什麽,那便是已被放在餐盤上的他摸黑走下了那道充滿潮濕黴味的樓梯,對着艙底中那個躺在血泊中的alpha少年耳語,“我可以殺了你,但我不會。”
他刻意壓制住顫抖的聲音,“不過你得帶我一起走。”
臉青鼻腫的少年發出了一聲低低的笑聲,又咳出了一口血沫,暗沉的艙底中,并不能看清相互的臉面,但顯然,溫墨從他的笑聲中聽到了譏諷。
溫墨吞咽着口水朝他走近了一步,卻聽得嘩的一聲,少年帶着鐵鏈撲向了他,要致他于死地一般,溫墨慌忙退了後,雙腿有些發顫,心裏砰砰砰地跳,卻是再一次鎮定地告訴他,“我不會殺你的。”
半個小時前,這個十幾歲的alpha少年剛剛歷經了一場幾近慘烈的搏殺,溫墨躲在無人發覺的暗處窺着他,窺得渾身冒汗,靈魂悸動,少年滿臉的血腥,青紫的眼眶高高地腫着,卻在一群抽着大·麻的成年alpha中浮起冷笑,像一把只會斷不會折的利劍。
這是溫墨第一次知道,這個世界上會存在這樣一種人,雖在劣勢,但好像沒有人可以摧毀他,周遭的一切都在暗示着他必須接受被屠宰,但他說,不,絕不。
——七歲的溫墨太弱小了,他幾乎是瘋了一般地渴慕這種強大,渴慕這種鋒利到催人心魂的意志,透過層層的人群,他的靈魂一直深深地與之共振,他渾身冒汗,像發了燒一般。
承載着紙醉金迷的巨輪不急不緩在公海上行駛着,這裏的一切并不被任何道德、法律所管轄。連年的戰争已經摧毀了一切,包括信仰,但欲望總是恒定的,它急于找尋什麽東西托底,所以,巨輪承載了一切。
虐殺一個倔強的alpha少年殺手當然能令這些興奮阈值過高的權貴們找到一點興味,在一場以弱博強的精彩表演後,他被丢在了發着黴味的船艙底部,用鐵鏈牢牢鎖着。
黑暗中,溫墨可以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跳,他的心率一直保持在很高的水平,或者可以說,從見到被圍獵的少年的第一天起,他的心從來沒有平緩過。
溫墨最終沒有說服他,更不敢再靠近半步,因為他知道他身上的鎖鏈其實已經被少年偷偷不知用什麽辦法給解了,他不敢當面拆穿他,他可是知道他力量的可怕,只貼着潮濕的船板,赤着腳,一點一點地挪移出去,但半夜時分,他又偷偷溜進來了,給他帶來了水和面包,當然,他也帶了一把從行政廚房裏順帶偷來的小刀。
但少年已經開始發燒,渾身燙的驚人,溫墨劃開了一支火柴,借着微弱的一點光,溫墨居然看見他狼藉不堪的面目上幾分脆弱的模樣,溫墨捏了捏那把小刀,最終放在了一邊。
“好疼麽?”溫墨撫上了他的額頭,他跪在他身邊,一點一點将水喂進了那幹涸的嘴唇裏。
——Omega這種生物委實太過可笑,明明那麽弱小的,卻總輕易會産生與身份不匹配的同情心。但對靈魂中有一條瘋狂掙紮的魚的溫墨來說,與其說是同情心,倒不如說是一種奇特的親近之心。
少年不知道的是,溫墨早已輕易地将他視作同類。
但溫墨一個七歲的孩子能怎麽做呢,無非就是拿水來喂他,再撒一點點水在他的額頭上一點一點擦拭着降溫,最多便是脫下那條十字架項鏈戴上他的脖子,小聲地呢喃,“上帝會保佑你。”
溫墨禱告着,低聲吟唱起了莉莉姐教給他的歌謠。
他總是溜去陪他,甚至在半夜時分偷偷翻出了Omega孩子的集中艙舍,摸索着去那個黑乎乎的艙底,同那個少年一起睡覺。
這當然太奇怪了,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Omega,一個臉青鼻腫的alpha少年殺手——他們甚至都不知道對方長什麽樣子。但因為那份深刻悸動帶來的莫名其妙的親近感,溫墨已經将這個黑暗潮濕的艙底當成了一處避風港,讓他得以在令人窒息的溫順的屠宰空間中得到一絲喘息。
“……Omega?”少年于陰暗中沙啞地問他。
黑暗令人看不清彼此,溫墨僅僅猶豫一秒,“……alpha。”
溫墨當然不能透露自己卑賤的身份,他看過太多人對Omega的眼光了,上下打量着,像評估着一件物品,至少在目前,他不能失去這種平等對話的機會。
這是他真正的同類,溫墨冒犯地想。
“帶我走,”溫墨緊了緊手,黑暗中,他抓着少年的衣襟,“帶我走吧。”
少年沒有說話,像是又繼續睡了過去,溫墨靠近了去,溫順地貼着他。
“我很能幹,”他繼續展示着自己的優點,“而且,吃得也不多。”
黑暗中,少年一聲低笑。
深夜的海平面呈現出一種詭異的深藍色,巨輪破開了海浪,朝着遠方駛去,沉沉浮浮中,夢境與現實交織在一起,有着不真切的虛幻感覺。
黑暗中那個滿身血污、眉目不清的少年漸漸消失,而那雙銳利黑沉的眼睛卻漸漸清晰起來。
溫墨盯着他片刻,脆弱地将臉埋進了他的脖頸,貼着肉吸嗅着他身上的信息素的氣息。
模模糊糊的好像是這個氣味,他想。
記憶可真是一個再脆弱不過的東西,十幾年的時間太久遠了,溫墨可憐又陰鸷地吸嗅着,磨蹭着他溫熱的頸部皮膚。
霍衍難得見他如此,但覺得頸窩中的臉頰柔軟而溫暖,他低沉笑了聲,嗓音帶着磁性,“真是脆弱的Omega。”
他不自知地露出幾分寵溺,撈出他的腦袋,捏起他的下巴,親了親那略顯得有些蒼白的唇。
他們認識八年,結婚五年,這樣的時刻,實在少見。
“霍衍……”溫墨叫他。
“怎麽了?”
溫墨沒有說話,只是疲憊地閉上了眼睛,“有點累。”
“那就睡吧。”
霍衍坐在床沿,他點了一根煙,透過迷離卷繞的煙霧,他似笑非笑看着溫墨,那張向來嚴肅酷厲的臉上帶着幾分少有的柔和,他握着他的手置在掌心中細細揉捏,粗糙的指腹婆娑着手背上細膩的紋理,像極了一個合格的好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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