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據說重光帝李祁毓一度丢了魂兒的情況直到半年後堪才稍微緩過來,想那時自己突然昏厥蘇少衍的“屍身”又被太後下令強行下葬後,基本上李祁毓每日每日就靠醉酒然後将陸容止拉在身邊說上些話方才能好點,只是每每的,話說到一半,李祁毓總會突然的就将陸容止推開,然後說,卿像他,卻到底不是他。
由此可見,李祁毓實在是個用情極深的人,當然,他的用情極深,怕是這輩子都再給不了除那個遠在天邊的蘇少衍以外的人。
而後等李祁毓心情稍微好些,大概是自他從大佛寺歸來後,聽人說,大佛寺的住持子虛大師便是曾為蘇少衍測命的高僧,在得知蘇少衍已故去時,子虛且是望着雨後一池新開的白蓮搖了搖頭,感情久了、就不是愛了、而是依賴,然後當失去時、那并不是痛、而是不舍。他想說,但終究還是沒說。
“紅塵萬相,抵不過施主眼裏跳脫的明火啊。”他停了停,借着佛燈藍紫的微光,他看着李祁毓墨黑的瞳仁低低啓口。
而李祁毓則對着他回了個雙手合十,那時李祁毓想必已經明白,佛已渡不了自己,離那道執障越近,離那顆佛心就只能越遠。但好在,他這輩子也沒考慮過要修成正果。
這片娑婆苦海,他早失了回頭是岸的機會。
再後來,大概也跟皇太子李恒的出世有關。李祁毓并不是個喜歡小孩的人,但他知道有個人喜歡,即使那個人已經不在。但有意無意的,他總會莫名模仿那個人曾有過的種種行為,似乎只有這樣,他才能覺得這樣繼續下去是存在意義的。
時間能磨滅一切,這當然包括感情。
他只是不信而已,或者說不想信而已,抱着這樣的想法又過了很長一段日子,直到這年的秋天出了一件事。
“你們這群廢物,每每只會拿着朕的俸祿,真到要救人時一個兩個都成飯桶了?!從前是少……”提起那個名字,李祁毓還是不由得僵了僵,一斂眉,揚手拿起一個燈盞就是向跪在腳邊瑟瑟發抖的太醫毫不留情的砸了過去。
要說這事還得追溯到半月前北烨李氏王朝每年一次的烏蘭圍場狩獵,這一年,重光帝李祁毓帶去的人是陸容止。
雖說以近臣之名将陸容止帶去不管說對崔皇後或者說對文武百官都顯得不那麽地道,但這事兒終究是皇上自己拍板兒的事,只要他李祁毓覺得不虧待自己,餘下的那些個誰又吃飽了撐的去做刺兒頭?
再說了,好容易出趟遠門狩獵一次,誰還不都是圖個放松?将寬心看作最正經?
于是乎對這個以近臣之名前來的陸容止,基本上的官員不是三緘其口,便也是持睜只眼閉只眼的持觀望态度,至于說那可能出現的惹重光帝不高興的情況,也早早被新上任的席丞相席君缪除名在了狩獵跟随的名單之外。
熟料縱是這千般布置,到中途竟還是出了掉了鏈子,烏蘭圍場位于雍州城以北的百裏之地,歷史上便有“山高林密藏鳥獸,風吹草低現牛羊”的形容。
浩浩蕩蕩的皇家隊伍來時正值深秋,林密草豐,山清水秀,正是最适合狩獵的時節。
而重光帝李祁毓的好興致,則全因一支錯手射偏的箭消失殆盡。
「遇母鹿幼獸一律放生」這是烏蘭圍場在李氏王朝建朝的初期始便一直嚴格遵行的随軍令,也就是這條随軍令,讓某位已經箭在弦上的随行官員恍然想起來後倏地偏轉了拉開弓弦的方向。
值時陸容止正同李祁毓一起坐在那匹威風凜凜的赤骥上,說來這也是李祁毓第一次帶他坐,誰知千鈞一發間就出了這樣的狀況,分明一副需要人保護的瘦弱模樣,真不知哪裏來的勇氣就讓他這樣拼了命似的替自己擋那一箭。即使沒有淚痣,懷中刻意想忍住眼淚的樣子還是讓他不由想起了蘇少衍。
換了那個人大概只會一邊壞嘴巴的說,能讓皇上如此心疼,臣是賺到了,一邊刻意彎起唇笑的雲淡風輕。
而眼前這個人,卻是牢牢攥緊自己的手說,容止就算是個影子,也想分皇上一點點的喜歡,因為容止……是真心喜歡皇上的啊。
永遠是這樣單刀直入的口吻,也愛也恨,也妒也醋,但這張分明相似的臉,又分明的差了何止千裏萬裏?
有些話,大概那個人自己不逼他,他就這輩子都不肯說出口罷?李祁毓将懷內的陸容止橫腰抱過,只是這泾渭分明的差距,卻同樣微妙的讓人覺得心酸。
“陸侍郎傷勢沉重,皇上您還請……”孟九齡嘆了口氣,試圖打斷李祁毓的沉思,“只要能熬過今晚,待陸侍郎退了燒……”
“朕就在這守着,你們都下去吧。”神情極疲憊似的,李祁毓阻了他繼續下去的話,想一想,還是替睡着了的陸容止掖了掖被角。
少衍,朕想你了。看着這張相似的臉,他一瞬的又開始恍然。他的少衍,竟然真就這麽消失了,還是在自己面前真真切切的。縱然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年,那日的情形還是會時不時的在自己的夢裏演練,随即而來的便是那句冰冷冷的話語,他對自己說,那時皇上說的話,您說臣怎麽就信了呢?
何其痛心的,正如現而今的自己。
聽太後說,花冷琛将蘇少衍的墳頭修在了大佛寺的後山上,他知道那個地方,是座雜草叢生的小山包,想象中,他的少衍就被這麽孤零零葬在了那個地方,不大的一座墳頭,随意立了塊碑,墳上頭或許還開着不知名的野花。經年的雨水一沖,碑上的字都變得難以辨認。
可就是這麽一個地方,自己一直一直的都不敢去看,就算在那次他人都已經入了大佛寺中還是不敢,怕這一看,哪怕偷瞧一眼,事情都會變成了真的。
他從不知原來自己還有這樣怯懦的一面,悄悄将蘇少衍曾飲過的開片釉瓷杯長久的擱在自己的寝宮中,早已積滿了灰,也舍不得擦,總生怕一擦,就抹去了那人的味兒。
那清淺的,又擾人心神不寧的……藥苦味。
也不見得是多好聞的味道,但就是讓人拿不起也放不下。
簡直如鲠在喉。
他迷迷糊糊又想了一夜,所幸的是第二天陸容止總算醒了過來。
這個時候,李祁毓幾乎要痛下決心對眼前能握住的這個人好一些了,當然,那時的他還意識不到,如果沒有自己現在對這個人的驕縱,那麽兩年後一先一後發生的兩件事,也不會險些連自己都失了判斷。
那種感覺,如同壓在歡喜之上的陰雲。
李祁毓記得那日從重華殿的偏窗向外望去,天邊的紅霞赤的近乎不祥。
已值傍晚,他接到「幽啼夜判」離部之人回歸報告消息的時刻,不知何,蘇少衍送自己的那條玉骰銀鏈中的玉骰竟從球形镂空吊墜中滑落了出來,他皺眉,記得當時蘇少衍是請師傅做成過一個活動按扣的,然自己擺弄了許久均不得要領,堪要準備發火,方才想起對面的人已杵了好一陣。
其實自蘇少衍離去後,李祁毓就壓根沒放過多少心思在這離部上,一方面自己不願這部分歸給席君缪,另一方面如果直接歸自己統轄的話,總難免的多少會觸景傷情。故而現在的離部除了每月一次前來紫寰宮彙報周邊列國的情況外,風紀幾乎要成為「幽啼夜判」裏最差的部分,好在,蘇少衍尚為離部統領時,便已培植了幾個行動力出色的副手。
除去收養過來的莫非,司空赭暮也是其中的一個。
對于這個司空赭暮,李祁毓還是多少有些印象的,究竟是蘇少衍推薦的人,想他李祁毓如何也會多看上兩眼。
倒是一副青年才俊的模樣,他想起三年前連蘇少衍還在的時候,也曾誇過這人辦事穩重,而今天,司空赭暮給自己帶來的消息,又何止讓李祁毓對他多看了兩眼?
“臣已調查清楚,現而今主人确确是在大燮公子殊白的府上,不僅如此,臣還留意到主人現而今的身份已成為明燈暗浦的最高指揮「不系舟」,且于不日前成功替公子殊白狠将了公子襄一軍,更有……”
“說下去。”
“據說連公子殊白的孿子之一沈硯啓也被主人一直細心照料,觀主人同那公子殊白行動暧昧怕是……臣,臣不敢妄自揣測。”
晴天霹靂。
怎麽會這樣?他跌坐在龍椅上許久沒反應過來,他的少衍騙了他,以那樣決絕的方式騙他,只為離開他?甚至,還要幫着那沈殊白帶兒子?
而自己,其實只是被他單方面的抛棄了?
他的指甲嵌入自己的手掌裏,可他甚至感覺不出任何的痛。
蘇少衍是在報複自己,以越過自己底線不知多少的方式狠狠給了自己致命一擊,想一想,蘇少衍還真從來是如此,生一張騙人的臉,卻往往口腹蜜劍。
可憐自己不單要上套,還上的如此心甘情願,想到這,他簡直要忍不住的唾棄自己了,最可惡的……是他得知蘇少衍還活着,盡管是在旁人身邊以如此暧昧的姿态活着的消息時,眼眶還是沒忍住的先酸了一酸。
原來真正的愛是如此,即使他如此狠心決絕的背叛你,你也一樣不舍得他死。
是這樣的恨,也這樣的愛。
說不清楚了。
如同少年時代思忖一番就敢開口說一句我喜歡你,可到了現在卻需要花光所有積攢下來的勇氣。
他已不年輕了。
一個年近三十的男人,他将這輩子最熾熱的愛都給了那個在花樹下相遇的少年,為了那個夢一樣的少年,他燃盡了自己所有的熱情。
結果……那個人逃離了自己。逃的遠遠的,甚至企圖立一塊碑,讓自己相信他已經死的事實。
他不允許,決不允許!
李祁毓抓過瓷杯半強迫的自己慢押下一口茶,心中的郁結瞬時一并蔓延開四肢五骸。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