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行軍至于壺關時起了濃霧,撥開厚軍氈,李祁毓面前不由的浮現起出征前蘇少衍仍舊時好時壞的面容,說什麽呢?還能說什麽呢?在這個北烨新政權堪穩固不久的時刻,南征,從來不是作為現下最合适的一條出路。至于理由,那就更不必問。
想那時席軍缪黑着一張猶如鍋底的臉,道,皇上此舉過于激進,萬望皇上三思。
一旁花冷琛給藥爐加了把火,一雙桃花眼彎起來故意将扇子搖的哧哧響,道,皇上,不論如何,草民總算是服了您。
服了,哪種服,實在不言而喻。
他不要江山,他也不要美人,他只要蘇少衍。但現在的情況是,如果沒有江山,他拿什麽來要蘇少衍。
他是個男人,也知道這種心态很要不得,可惜就是沒辦法,他試過找人替代,結果先講和的那個卻是他自己。
想想這事兒還真是……不在自己的理解範圍以內。
“皇上,這霧來的不尋常。”雲離蹙緊眉頭,單膝朝李祁毓跪下,“臣提議暫停行軍,一切等這霧散開再說。”
吸了口涼氣,李祁毓點點頭,也示意他可起身。自雍州到邊境于壺關,行軍已過月餘,想那時花冷琛邊彎了雙桃花眼,邊看似很有道理的說着風涼話,道,興許沒準等皇上把解藥拿回來,草民已經治好了少衍。
此一行,終究是草率多過慎思,饒是北烨和燕次雖一度不和,但畢竟已休戰多年,再加在這未充分準備好的情況下發兵,若當真敗北,損的那就不單是他李祁毓一個人的面子。
賠上全北烨上下的面子來賭一個的人生死,就不知清醒過後的蘇少衍也會不會為自己的不計後果小小感動上一回,離出發前一夜是将人摟在懷中過了一宿的,一直一直的昏睡,以為最後會睜眼看自己一次,可偏是狠心的不睜眼,雖說罷這些年到底難見得幾回這人向自己示弱的模樣,孰知竟是……相見争如不見。
“皇上,出了于壺關,就是燕次的國境了,”雲離頓一頓,對李祁毓的心思多少也猜得出一二,現今朝野上下對新帝身邊的文臣蘇少衍實在存有諸多非議,雲離自是偏袒自己的少年玩伴不假,然則蜚語聽多了也是傷人,心中難免的便存了股怨氣。
“這句話,有個人也曾對朕這麽說過。”李祁毓看他一眼,這樣黑且大的瞳仁,委實藏不住各中心思,如他這樣的表情,明裏暗裏的自己已不知撞見了多少次,言罷上前小半步,睐起眼似是刻意教人将他那板起的俊顏瞧清楚,“到這裏,雲将軍還是反對朕出兵麽?”
“臣不敢,臣只希望皇上不要太過感情用事。”似是而非的恭敬,只會讓人心生怨怼,李祁毓勾起唇,表情像是笑,又像是在惡劣的嘲諷:“其實朕知道他人緣壞,但沒想到他人緣會這樣壞罷了。”
“臣一直拿他當親哥哥看。”嗅出危險在逼近,在官場摸爬滾打多年的雲離立刻又伏身跪下,聲調再一轉,權當是遂了面前人的意:“小衍他……一定會好起來的。”
一聲輕笑,李祁毓斂眉掃向面前人:“這是自然,因為他的生死,只能由朕決定。”
“将軍,前方三十裏處已發現伏兵!”匆匆而至的探子抹了把面上濕膩的汗液,這才看清讓大将軍雲離也不得不畢恭畢敬的究竟是何人,李祁毓扳着的臉讀不出神色,只是一雙墨黑的瞳仁裏顏色冷冽,恍若二月裏未化的嚴冰。
“這……皇上……”精瘦的探子有些支吾,“于壺關勢屬山谷關隘絕險,微臣等人等前去打探時且見對方均是輕甲精騎,看那部署之嚴謹,就像……”
“就像什麽?”
“請君入甕。”
「凡行軍越過山險而陣,必依山谷,一則利水草,一則附險固,以戰則勝。」李祁毓微微阖眼,不是不曾讀過兵書,也不是不清楚于壺關自久遠始分便為北烨和燕次二國的分界,雖這一帶地域非是寬廣,然則按關內約定俗成的,過了前方三十裏處的落霞谷,才正式算作燕次的勢力範圍,想鐘庭翊這一局棋,布的不可謂不險。
只在這其中讓人疑惑的是,如何鐘庭翊會知曉他們的行軍部署,即使于壺關是北烨離燕次最近的門戶不錯,但畢竟還有西南面的昆山可選。再加上,這次的行軍,更是嚴密之中的嚴密,以南征之名掩人耳目,其實所作為何,他李祁毓一個人心裏最是清楚。
“雲将軍對此有何看法?”無意識攏了攏袖将話題抛給一側的雲離,李祁毓深味的目光,實難看出究竟是否是在鼓勵人犯錯。雲離看罷動了動幹澀的喉頭,也不敢多想,旋即鈍聲道:“微臣但憑皇上定奪。”
“卿可曾聽過□□皇帝譜的『破陣』?”李祁毓不再看他,只是負手望着濃若米粥的霧氣顧自繼續:
“要入局,必先破局。重要不是不是擁有幾成的勝算,而是幾成破釜沉舟的決心!”
“是,皇上聖明!”
事實證明,就算是他李祁毓,也不是每次都有命運之神前來眷顧的。迂回的落霞谷內,彌漫迷霧不時阻滞行軍,就在李祁毓雲離一行人率衆數次停滞之後,一小簇流火倏忽竄入衆人視線之前。緊接着,便是漫天箭網淩空而罩,戰馬驚蹄的瞬間,嗆口濃煙一并四起,舉目,但見流竄箭尖上焚天妖火,整個的落霞谷如陷一片業火紅蓮。
到底是見過大場面的人,極度的混亂下,雲離緊随着李祁毓依舊鎮定。他揮刀疾舞,一面替李祁毓掃清射來的箭簇,一面又大喝了幾聲衆人謹慎,雖如此,因着濃霧看不清對方身形而不知覺顯出幾分的氣弱。
戰場過招,絕然不同于殺手奪命,而此時,就在李祁毓準備按過身側的佩劍的瞬間,忽來的一陣疾風,讓曾為殺手的速度也不自禁的有所減慢,他斂眉,直覺告訴他危險就在附近。
現今情勢,先是迷煙後是火攻,顯然對方心思再清楚不過的就勢要阻切行軍中路,如此竟是想困龍麽,抑或是……屠龍?
他心中冷冷一個寒噤,未曾留意腰際的一個輕彈,就仿佛被雪絨花拂動了半瞬。
“你!”周圍的迷煙愈發的大,咫尺之內,眼前唯剩一雙透出灰藍底色的深瞳,條件發射似的,在李祁毓忽見着鐘庭翊的第一個動作誰人知居然是下意識的去按心口,畢生難忘那一戟,這事便擱在他家刀子嘴豆腐心的少衍的身上,又如何會做如何舍得做出來?
是的,他就是吃準了這一點,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人就是比他李祁毓還像李祁毓,愛自是愛的,狠心也自是狠心的。
“我的陛下,別來無恙?”面上線條揶揄着,幾年避而不見,鐘庭翊還依舊是那副帶一絲壞勁兒痞相,李祁毓倏感腰間一緊,未料上一瞬的大意竟是被堅如烏金的繩索緊實纏上,而那剛勁力道依附山巒而上,果然是一早布下的陷阱麽?!堪過一瞬,對面一襲白甲的鐘庭翊急點腳尖,再見那輕功好的……竟是一絲不輸自己。
“山崖上有個涼亭,談心正好。”
“你瘋了!”李祁毓冷着臉,勾唇拔出身側佩劍就是向對面人刺去,李祁毓的劍法很準,至少比蘇少衍準,但他和蘇少衍都有一個毛病,就是在正面對着曾有過的心結時,都會不自知的偏差一點點,當然,也只是一點點。
好比說,李祁毓從來不肯承認除了蘇少衍,其實鐘庭翊對他而言也是有些特別的。
“你是要讨債麽。”鐘庭翊的提問是肯定句而非疑問句。
劍光一劃,迅速格擋開他的劍,難得的這次鐘庭翊配的也是劍,李祁毓認得這是鑄劍師客缁塵生前的另一得意作品「陵雪之痕」。而他之所以會印象如此深刻,只是因為當初在江夏郡的舍怿古巷中蘇少衍偶遇這柄渾身雪白的劍時心生欽羨,自然的對擁有和蘇少衍對劍的李祁毓是不肯買下,但暗地裏為了讨蘇少衍歡心,自己還是拉下面子于三更時分偷偷折回舍怿古巷,熟料再相問時劍已經被人已高價買走了。
舊事舊什,當再次對上鐘庭翊似是而非的笑臉時,李祁毓好像突然就明白是怎麽回事了。
“鐘庭翊,你個瘋子。”
事易時移,如今的他可以真冷靜,哪怕這樣的冷靜其實只是他千方百計僞裝出來。想這鐘庭翊對他的心思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那麽既然如此,不如将計就計,即使,這一刻的他真是存了心是想一劍了結和這人一段孽緣的。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