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一行四人來到向雅郡的時候,厚厚的雪已積了尺把深。天空仍飄着碎雪,夜已經很遲,他們聽步月行哼着沒有調的歌,将手搭在彼此的肩膀,空的連只野狗都沒有的街道上,驕傲如連他們這般的男子也不禁覺得這樣的夜很長,很凄冷,也很憂傷。
這種感覺來的很沒來由,大概是因為他們不久前剛剛經歷了場生死存亡。那的确是一種很令人難忘的感覺,不似執行刺殺任務活着回來,倒像是趕巧贏了一場賭,帶點沾沾自喜,帶點始料未及,還帶點不可置信。
或許是因為缺了人鼓掌。
誰教他們都是如此才華橫溢又驕傲的人,這樣的人總難免孤獨。不是他們自己想孤獨,而是周遭的人的不能理解,他們亦不願妥協,所以只有一直孤獨。
直到生命中的另個人出現。一點相似的光,就能碰撞出炙熱的火。這是他們相互取暖的唯一方式,許多人不能理解,為何後來他們寧願選擇燒掉對方翅膀,也不願對方飛翔。其實這不過是他們的生存方式而已,坦白說,他們都是那樣習慣了孤獨,害怕了辜負,所以他們唯有再三緘口,以沉默再沉默的方式牢牢綁住對方,他們心念着一萬年實在太久,他們只争朝夕。
走街過巷了許久,他們終于在處高挑着白絹燈籠的屋檐下停駐。夤夜如寂,舊宅子前一點飄忽的白光,星星點點的透出幾分瘆人的陰郁。
“所以為師就常常說嘛,人吓人吓死人,你看這破房子,唉。”花冷琛聳聳肩,表情無語加無奈。
“大叔,你是害怕了麽?”步月行朝他攤手一笑,“你就不覺得用白燈籠比較與衆不同麽?”
“是你的房子?”蘇少衍看他漫不經心推開門,淡聲道。
“算是吧,”步月行一邊應着,一邊忍不住回身去逗花冷琛:“大叔,一陣我去做好吃的,你可千萬不要嘴硬說你沒餓啊,哦呵呵呵。”
“你還會做飯?”李祁毓挑眉,拉過蘇少衍的手,很難不又高看了這人一眼。
搖一燈如豆。
蘇李二人在步月行安排的房間暫且住下,屋子并不如何寬敞,只是收拾的倒還幹淨。李祁毓好容易從木廚中翻出個火盆,又費了半天功夫将炭火點上,過一陣,屋子這才顯得暖和些。
這一天下來,二人怎樣也是累了,李祁毓往蘇少衍身上閑閑一靠,目光即是落在他線條柔和的側顏上,屋裏的光線仍舊黯淡,他牽起半邊唇角,突然心生了個想捉弄一番這人的念頭。
“少衍,”李祁毓将下颚支在他的肩骨上,微眯眼道:“你看我今天為護你,衣領子都被磨破了,你給縫縫成不?”
明顯的一怔,确信所言為真,蘇少衍這堪軟軟啓口,“少衍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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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管。”橫腰将人抱過,口氣戲谑十足:“我還以為我家少衍是天底下最聰明的,可沒想到,居然連個女紅都不會呢。”
“不會又如何?”蘇少衍欲起身,不料這箍住的力道太大,只得嘆一口氣做了罷,湖色瞳轉而落回到那人一副誓不罷休的臉上,索性舉了手在那人面前晃一晃:“你有見過姑娘的手生成這樣的麽?”
“乖媳婦,為夫不在意。”将細指一并一攏握入掌心,墨瞳看定了他,悠悠道:“我這樣護你救你,你真就一點不感動?”
且聽見一聲輕微的嘆氣,蘇少衍傾身一向,李祁毓還未反應過來,唇已被他溫柔的封住,不過一點蜻蜓戲水,便又很快收回。
“這樣夠誠意了麽?”蘇少衍看他,眉頭雖打了個蹙,目色卻清醇若酒,“以後你如果願意,以後自可找位賢良淑德的女子作陪,我心感激你,可你也不必這般戲弄我。”
“又開始了。”李祁毓面色一僵,倏地将他的下巴擒住,“我還以為你總算于要對我坦誠相待了。”言罷便堵上他的唇,舌沿着貝齒一一掃過,誓要榨幹他口腔內最後一縷的氣息,待那人氣息終開始絮亂,便是吻的更深:“誰先點火,誰就要務必負責滅了。”
“是麽?”蘇少衍輕呵一聲,一勾唇,腕間倏然用力将人帶于自己身下,“阿毓,你放心,我既然敢點火,你就該信我有能耐滅了它。”
篤。篤。篤。
三聲讨人嫌的敲門聲還未消停,一臉笑嘻嘻突然闖入的步月行已是見着了房內的始料未及這幕。“那什麽,我、我是來給你們端些吃的,”昏暗的燈燭下,李祁毓嫌惡的擡眼,難免瞧見了這人難掩的驚詫,四目相對,步月行心中募地一緊。
瞧他平素一副不好惹的模樣,搞半天,居然會是下面那個啊!步月行心虛的咳了咳,這堪将菜肴推上了落地屏風前的圓桌上,眼簾一挑,又關切的望了眼李祁毓,道:“你別客氣,那什麽,你們好好補補啊、咳、好好補補。”說罷再意味深長看他一眼,知趣的将門帶上。
頓了半刻,房中也靜了半刻。
“知道麽,聽說薄唇的人總是很薄情。”蘇少衍俯身盯看着他的唇,指尖如描摹般輕輕打了個轉,“阿毓,我有時候會想,究竟是我不相信你還是你不相信我?”
李祁毓心中一詫,這才驚覺他那墨長的發絲就這樣不設防的落在自己的面頰邊,如柳葉般輕輕的拂着,明明有點癢,卻又不舍得伸手撓一撓。那一刻,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心是亂了,亂的毫無來由,亂的語無倫次。
雖然事實上他直覺了解蘇少衍其實并不如自己所見的柔弱,他甚至也清楚這人內心深處遠超常人的堅韌,但有時,他寧願相信這人是需要自己保護的,哪怕一個謊言都好,騙騙自己也好。于自己而言,蘇少衍始終是一個最特別的存在,想自己十四歲以前什麽都沒有,而後雖然熙寧帝将自己送去燕次,但也好歹送來個蘇少衍。多少年,自己終于可以擁有一樣完整屬于自己的東西,這其中的意義,怕是終這一生也難以悟透的。
“少衍,”李祁毓看着他的眼牽了牽唇,“我以為在這個世上只有你最了解我,最相信我,”他停了停,募地将人的腰用力抱了緊,輕聲附耳道:“因為我們,是一樣的。”
話初歇,忽聽隔壁廂房內一陣刺耳的喧嚣,就像一片閃着寒芒的刃尖銳的劃破夜的深沉。
“呵,終于還是要動手了麽?”李祁毓與蘇少衍對視一眼,心照不宣。
如同平寂的湖面其實總是暗流湧動,他們辛苦了這麽多天,實在也是好不容易忍耐了這麽多天。他們的劍皆是放在離自己最近的地方,且見燭火哧一聲熄滅,人已如兩道影一般,轉瞬沒入了黑暗中。
黑暗似吞噬一切的湧潮,瞬間爆發的危險,緊張的近乎讓人絕望。
一室劍光分錯,一地屍陳狼藉。自诩身手不錯他們甚至沒來及看清步月行究竟是以怎樣的速度和力度出的手,結局就已經判定。可見,生而為成就傳奇,有時候真不是說說而已。
“你真就這麽想我死?”一個熟悉的聲音。
且看花冷琛長劍一抖,順勢劃開一個圈,最後停在了一張同樣帶着假面的臉上,他的臉上濺了血漬,可血卻不是他的。步月行站在他的身邊,一副面上擺明了帶着酸又擺明了想要不表現出來的神色,蘇少衍看着他的臉,只覺得這個表情很不好形容。
“顧師叔?”蘇少衍幾乎同李祁毓同時拔劍出手,他掃一眼這張半真半假的臉,一句話不由脫口而出。
有些話,不問是裝傻,問了卻是尴尬。
“阿琛,你我現在這樣,真是好沒意思。”隔着紛亂的劍影,顧昕書沖花冷琛挑唇明晦一笑,“你說,我打也打不過你,又不肯認輸,換做是你,你會怎麽做?”
他們曾是摯友,現在卻用自己手中的劍直指着對方,此時的氣氛就像兩柄劍拔弩張的弓,誰都不敢先動一動手指,因為射下就是死,射中,是對方死,射偏,就是自己死。
“我已經被逐出師門了不是麽?”花冷琛勾唇苦笑,“昕書,我知道這麽多年你一直想找個借口解脫,但是很可惜,我幫不了你。”
“哦?你現在這樣,可不像是幫不了我。”顧昕書話語頓了頓,神色卻沒有絲毫的懈怠,他以眼色向這人示意地上新死的淩亂屍身,這些都曾是他和自己的師兄弟,可現而今……一時空氣也仿佛被什麽抽空了,一詞一語,只是割的人心口鈍痛:“我只問你一句,為她你走到這一步,值得?”
“這個問題我也曾問過自己。”花冷琛一雙桃花眼溫柔的只怕可以溺死個人,而挑着的劍尖卻是再往前送近一分,“可人的生命不該浪費在後悔,若果後悔,那便是對不起所犧牲的人,所以我……不後悔。”
你注定要踏過自己兄弟的屍體,達到自己的目的。他的耳邊響起幼年時一位仙風道骨的老者對自己說的話,他微睐着眼,露出一絲狹促的光,“我放你走,這輩子,不要再見了。”
“你不是會留着危險在身邊的人。”
“就當你是個例外。”
一聲冷笑,轉身,還未邁出門口卻是被長劍狠狠刺中了背心。
一行趔趄,回頭,似不信為何前一刻的溫柔會換來下一刻的殘酷。
“我還以為我真是個例外。”顧昕書仰起臉,刻意讓人看見眼裏的不甘,嘲諷,還有……同情。
“為什麽不躲?”身後的那個聲音默默的,甚至沒有走上前扶他一扶:“你為何從來不相信,其實我沒有喜歡你,從來沒有過!”
“呵,”顧昕書嗆了一口血,他似乎想要直起身卻只因傷口太疼而作罷,只得半跪着苦笑了幾聲,幽道:“冷琛,下一世再不要背負這樣多,你我還能做好友。”
情至深處,最後也不過化得這樣一句。
花冷琛遠遠看着他,一雙桃花眼裏仿佛須彌謝盡三千飛花,“你只管盡力的恨我罷。”他嘆息,對自己說殺一個人是殺,殺一百個人也是殺,只要是阻在我面前的,我通通都會毫不留情,不管是你,還是其他什麽人,我已賭上一切,這樣的代價,我花冷琛還付得起。
“這裏突然死了這麽多人,師父又打算該如何處理?”越是到這種時候,蘇少衍就往往顯得越是冷靜,李祁毓收過劍抱肘看着他,有種他已冷靜的不似常人之感。
“小衍,如果不是早有了答案,你怕是不會問為師的吧?”花冷琛笑一笑,李祁毓無意瞥過他的神色,只覺在這樣的笑意裏,是那樣的空而無力。
那是無法讓人忘記的晦澀而冗長的一夜,就如夜幕微雨下出現的低吟鬼魅,将附之如蛆的閃現在他們的有生之年裏。即使那時的他們一早明白自己已不是幹淨的,卻到底也嫌惡再多添一層的罪孽。
只是,就算如此又能如何呢?
他們究竟是選擇了踏着同門的鮮血,去奪取自己想要的東西,所以,各懷心思也好,最後萬劫不複也罷,他們都只能閉着眼,就當自己已經是了聾子瞎子。因為于他們面前橫着的,只唯有一條不歸的血路,誰經這裏皆是如此,輸或者贏,生或者死。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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