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那是一個風起的午後,沈殊白來信說,「不系舟」已将他們正式提拔為明燈暗浦十七殺座的成員,直接受命于「不系舟」本人。
事實上,「不系舟」甚至不知道他們真正的名字是什麽,于「不系舟」而言,他們只不過是這個亂世裏最卑微的刺客,他們沒有情感思維,每日每日奔走于夜幕降下的燕次,他們在刀鋒中浴血,在黑暗裏舔傷,今天的「雙翼」是他們二人,明夕的「雙翼」也同樣可以換做其他人。
「雙翼」不過是個代號而已,卑微的刺客是不配擁有名字的。現下的燕次,猶如被撒了一張彌天的黑網。而這張網,正是被那些茶館中的閑客們恨的咬牙切齒,卻又不敢說出來的明燈暗浦。
燈,月渡,送諸君歸天。
李祁毓已不記得他後來究竟又殺了多少人,他唯一記得的,是仰頭看見的那片赤色的天空,血一般的顏色,一片殘月如刃,割傷了自己的眼,刺痛了自己的魂。
直到麻木。
他記得有一次他們結束任務後,蘇少衍對自己說,殺人也是會上瘾的,但我不想上瘾。而後他看定身旁的蘇少衍,三月湖光般的瞳,幹淨的不沾一絲煙火氣。那時他沒有說出來,其實這樣看着你,我也是會上瘾的。
沈殊白是個地道的生意人,在李祁毓傷好之後,又将新的帛書交給了他。沈殊白說,盡管你們本該直接受命于「不系舟」本人,但我想,你們怕也是不願見他的吧?這話說的是他們,眼神卻是望向了李祁毓。
誰又說不是呢,天生那樣高貴的血液,畢竟是位皇子啊。
終究,怕只怕無盡的歲月會蠶食掉他那份驕傲罷。任誰都會有拼死都要守護的東西,比如尊嚴,比如驕傲。
李祁毓是那種為了想得到的可以利用一切的人。所以後來他會接近鐘庭翊,蘇少衍一點也不覺得奇怪。
想一想,這個鐘庭翊真是傻啊,再想一想,自己又何嘗不是呢?
感情面前,人都是傻的,總以為自己是他的那彎月,殊不知其實不過他眼中一粒星。
于是這話又得說回到鐘庭翊頭上,在沈殊白的精心布置下,李祁毓同蘇少衍決定暫時離開燕次。在臨走前,李祁毓想再見一見鐘庭翊。
于情于理,鐘庭翊都是個牽挂。
蟄伏不是為了妥協,而是為了出擊,不但要出擊,還要一擊必勝。就如李祁毓所言,這次短暫的離開,恰恰是為了下一次更隆重的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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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于手裏沒有兵權的主君而言,他們的存在就不過是為了給有野心的人當擺設。當這些擺設失去意義時,有名有份的消失,如何也好過一無所有的離去。
物競天擇,這本是個屬于強者的時代。
他們的計劃,正在不動聲色的悄然進行着。
李祁毓至今也想不通,自己究竟是懷着什麽樣一種心情去見鐘庭翊的。又或者,他們都不過是這個時代的棋,被命運這個執子手擺成令人費解的角度。
只得相望,不得相期。
楊柳依依,惠風和煦。鐘庭翊和他并排走在尚算熙攘的陽嘉西街上,李祁毓将手攥緊袖子,想想不知該說什麽話。前不久,鐘庭翊已替李祁毓洗清了罪名,故而,現下的李祁毓臉上并未戴着那張精致卻也虛假的人皮。陽光下,鐘庭翊擡眼看着他側面的輪廓,溜着一圈的淡金色,有點虛幻,有點恍人,還有點說不清。
鐘庭翊道:“說來我也為你出生入死了幾次,你就不感謝感謝我?”
李祁毓看他一眼,想了想,道:“要不,我請你吃飯吧。”
鐘庭翊咳了咳,“除了這個,還有別的選麽?”
李祁毓道:“不想吃飯,聽戲也可以。”
鐘庭翊只得道:“我聽說下塘前不久來了個說書的很不錯,不如去看看?”
雖然其實李祁毓實在很想問,到底是說書的人不錯還是說的書不錯?但他看着鐘庭翊一張明明滿懷期待,偏又端出一副故作隐忍的臉,只得将話生生壓了下來。
幾根細長的竹篙支架固定在地面上,上面是随意扯成四方形的油布帳子。舊榆木的幾案前,是位白面皮的說書先生,摸約三十上下,剛抿下一口茶,等着客滿準備說書。
“驚堂木這麽一拍,道的是古今豪傑多少事……”
原講的是昭和君北征那會子的事兒。實際上,在不少燕次熱血之士心中,北征确确是件振奮人心的事。景平君雖非無能之主,卻在對外政策上太過保守。到是輪得昭和君繼位後,沒多久便發動了對北烨的戰争。只是,這場曠日持久的征戰,終究也讓燕次國內經濟漸漸趨于疲軟。
“這一回說得那一日于壺關天降驟雨,困我軍将士于蕪荒之內。我主君身先士卒與鐘離将軍接連三日浴血奮戰,死傷将士的鮮血已經蔓延到于壺關的城牆角,赤水接天,蒼夷滿目,戰得萬分驚險時,鐘離将軍竟以血肉之軀護得主君……”
那一年,他們曾在強敵環伺戰場上抵背而戰,也曾在月華皎潔的軍帳邊縱聲高歌,還曾在寒風刺骨的深夜裏用力相擁,那麽,後來又是什麽讓他們得以分崩至此?
歲月,權勢,名利,還是女人?
李祁毓皺着眉,一時心思百緒。
他突然想起胥令辭早年所作的那首詞,唱的是:天下付與誰吳鈎,皆束手,複何求,都門逝水悠,君且摧碎黃鶴樓,我願倒卻鹦鹉洲,從此平鋪九江流。
“再有一回呀,就是不得不提的王女如诩出閣那事兒,那日本是選得難得的吉日,偏是落了雪,王女如诩攏着條雪貂披肩,芙蓉面上一點紅朱砂,真真是回眸一笑迷陽城,惑下蔡喲。昭和君做出如此亂倫之事,便是放在鐘将軍身上也是不肯吶,更不要提早年景平君還将王女如诩指給過他。
當日白鷺宮城樓下,昭和君和鐘離将軍一人拉着王女如诩一只手就這麽冷冷對峙着,鸾臺道裏三層外三層擠滿了人就為看這一幕。怕是沒人能忘掉鐘将軍替王女如诩拂去肩頭落雪的那一幕罷,如鐘将軍那般驕傲的男兒,當着這樣多人的面,最終也只能苦笑說一句‘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有道是英雄氣短兒女情長,還好景平君去的早,不然若果泉下有知……”
“他不喜歡她,從來就不喜歡。”鐘庭翊忽然道。
李祁毓以為自己聽錯了,卻見鐘庭翊垂下目,用一種和人群的嘈雜相悖的低喃,輕道:“他喜歡的是昭和君,其實我們一開始就理解錯了。”
“他還說,人生在世,什麽都是假的,唯有情之一字,縱然化成了灰,也是刻着字的。”
李祁毓瞧着他,他也擡頭瞧着李祁毓。
那一刻,說書先生的段子也成了背景音,他們撞在一處的目光,讓李祁毓覺得,仿佛這人的眼神足夠他釀下一整個秋後佐酒。但又一時難以言喻,就仿佛誰在暗中扯了一條線,栓着兩頭糾纏不清,本想剪開吧,哪知兜兜轉轉了一世,偏又續了下來。
再之後他們出了說書先生的帳子,适時的天已有些晚,他們買了酒,并肩坐在将軍府高高的屋脊上,一人抱個酒壇子,有一句沒一句的說了好些話。
李祁毓記得那時天頂的星子多而亮,如同深邃海面上一閃一閃的浮光,讓人看一眼就再移不開了。晚風拂面,送來了涼,也送來了花朵的香味,李祁毓低頭看着,辨了許久才認清,那是一種很小的白色花朵,毫不耀眼的成簇擁在一起,發出濃而熱烈的香味,讓人不禁沉迷。李祁毓問他,你又不是娘們,幹嘛種這麽多花?鐘庭翊把他摟過來親口卻是不回答。
在這之後很多年,李祁毓才知道,原來那種花的名字叫月下香,人們稱它代表了危險的歡愉。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