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皇帝走上前來,坐在了床沿上。
他把手伸進被褥裏,抓住遲禦的手腕子。
遲禦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沒反應過來,條件反射地一縮手,手腕子卻被皇帝死死扣住。他吃痛地吸了口氣,這才看過去。
“陛下?”
抓着他手腕子的人面色陰沉,見他吃痛才放松了些,四只手指扣住了他的脈門。
遲禦心知他是在把脈,也看出他心情不太好,便不再說話。
這時候太醫已經到了。
就遲禦所知,秦肅不懂醫的。把個脈也就是算個心跳,因此,在看着皇帝沉着臉示意太醫過來把脈的時候,他也只是默默看着。
他沉睡剛醒,身子還發軟發虛,使不上勁,這時候靠坐着微蹙眉喘息。
“如何?”皇帝沉聲問道。
把脈的太醫是皇帝的心腹,見過大場面。他退後一步行禮道:“回皇上話,将軍大人的身體已無大恙,只要好生修養便是。只是大人心有郁結,還要舒心靜氣才好。”
“方子交給紅杞,你便下去吧。”
“臣遵旨。”太醫便倒退着出去了,紅杞也跟着出去,連帶四下的奴婢都在他的示意下往外走,不多時,殿內便退了個幹淨,只剩下皇帝和遲禦兩人。
遲禦一時間只覺得氣氛沉重,空氣中有什麽壓抑着,弄得他喘不過起來。
實在忍不住,輕咳出聲,一咳便收不住。
他順着靠枕俯下身大口喘氣,沒顧得上皇帝。
身子卻被攬進一個火熱的懷裏。
遲禦只覺得一晃眼,就發現皇帝已經上了床,把他扣在懷裏一同半靠在床上。
這樣近的距離卻不是初次了。
他想起兩年前大婚時候的事。
齊國主動的求和,又是應允的“和親”,遲禦一路從齊國到越國,心中情緒也是複雜難辨的。
時下民風彪悍,娶“男妻”不算常見,但也不是特別驚世駭俗。概因有些家族需要聯合,便以“男妻”名目行事。
遲禦是齊國的守邊将軍,默認裏,便連帶着他手下的兩萬士兵,都是陪嫁,一并算入越國了。
齊王祁遠是獨子,自被封了太子就沒什麽不順心的事。
遲禦與他一同長大,多少知道這敗仗和這和親在齊王眼中是多丢臉的事。
更何況遲禦自己知道,自己的兩萬士兵多是遲家舊部,本是齊國其餘将領無法收複才又入他手的,算入嫁妝入了越國,也算了了一些齊國舊臣的心事。
遲禦不屑那些人重于權柄的心思。
但他還是驚訝于秦肅對他的重視。
因為封後大典太過隆重了。
他不僅不需要着女裝,秦肅是給他準備了護國将軍的正一品朝服作為婚服的。
即為婚姻,便和投降投靠不一樣,他遲禦名正言順是越國的人了。
洞房花燭夜的當日,他也是想過那事的。
在齊國的時候,他名義上就被秦肅“圈養”了兩年,許多人都以為他們已經是那樣的關系了。其實并沒有。他們倆那時多是談論些詩書國事。
世人重名。他名義上就是秦肅的人,便也不在意實際上是不是。
他曾經想過,洞房花燭夜當晚秦肅會如何呢?
順勢成事?還是出言相協?或者是許以權柄?奪兵權?
遲禦最沒想到的事,便是那晚秦肅帶了十幾壇的烈酒。
兩人就坐在床邊,一人一壇,相對無言地喝完了所有的酒。醉意上頭,秦肅對他說:“我再沒想到會有成為皇帝的一天。這裏,這張床,母後心心念念的地方,現下都是我的了。”
遲禦也醉了,他迷蒙地看着秦肅:“我才沒想到會有成為皇後的一天呢。”
他少時志得意滿,也曾暢想過,新婚妻子必會有一頭烏黑亮麗的長發,白皙細膩如玉的臉龐,要很小,小到可以用手掌遮住。眼睛該是水亮的,帶着羞怯,鼻子高挺,秀氣,又小巧。嘴唇必不能是薄的,缺福,該是溫潤而稍顯豐厚,笑起來明妍亮麗。
現下一眼望去,對面的人是有一頭烏黑亮麗的長發了,只是不柔順,皮膚白皙也說不上,肌理分明的小麥色便是了,臉龐棱角分明,透露出冷厲的氣質,眼睛半睜半閉的時候是狹長的形狀,怎麽看都透出些陰郁和犀利,鼻子是高挺了,嘴唇卻是薄的,仿佛勾起笑都讓人膽戰心驚。
這是他的新婚“妻子”,他的皇上,他的……“夫君”。
他笑着笑着就想要流淚,卻忍住了。
燭火下秦肅因酒意而柔和了些的眼神格外招人。
遲禦受了蠱惑一般湊上前去,慢慢的。
身子卻被整個攬住,天旋地轉,兩人倒在挂着紅綢的龍床上。
龍床太大了,空空蕩蕩的,若不是兩人一同躺着,只叫人覺得空曠。
秦肅把他死死扣在懷裏,埋首在他頸邊低低地笑:“我年幼時最想的就是讓父皇看到母後的好,風風光光接母後在這殿裏。母後死後,我卻只想讓父皇付出代價。他多厲害啊,一個命令我就要沒命,我怎麽甘心?你知道嗎,我帶兵入宮時,那老家夥竟還睜着眼睛對我說‘豎子爾敢’,說‘逆子’,我可不承認是他的兒子!我要叫他斷子絕孫!”
他冷笑了兩聲,直教人毛骨悚然:“這裏,還有整個越國,本來是他的,現下都是我的啦。我要叫他在天上看着,看着我擁有這樣大的一片疆土,做成他做不成的偉業,然後把這些都交給別人去!讓他對着列祖列宗忏悔!還要叫那個賤人九族滅盡,在地下跪在我娘親腳下請罪!”
遲禦腦子半迷糊半清醒,潛意識裏還是覺得這不是他能夠聽的東西,卻被勾起的心事,也道:“那我又能怨誰呢?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阿爹死的不冤。”
秦肅擡起手勾着遲禦的下颔,惡狠狠道:“你已經是我的人了,不管心裏怨不怨都得為我做事。我可沒學過怎麽做皇帝,你打仗打的不錯,內政也能處理的好,文江城快變成你的國中國了,那些煩人的臣子總是讓我‘早除禍患’。我可沒那麽傻。你先下是我的人,為我治國理天下罷!”
遲禦傻傻看着他:“你這麽信任我?”
秦肅湊近他:“這不是信任。”
遲禦眼見秦肅低下頭來,咬住自己的嘴唇,呼吸交錯間分明的聲音:“我會讓你只能依靠我。那樣就不用信任了,因為你無論如何只能為我所用。”
這是真話。
清醒時聽會叫人膽戰心驚的話。
遲禦那時卻只覺得心安。
現下他窩在同一個懷抱裏,依然是熱烈的,叫人喘不過氣來的懷抱。
還有那人一樣的叫人毛骨悚然的聲音:“總算醒了,朕可還有賬要和你算。都說了你是朕的人了,随随便便站在那裏被人戳了兩個窟窿,沒什麽要說的?”
這會兒可不是心安了,是真的心頭劇跳。
“臣……”他開口,聲音沙啞的吓人。
皇帝攬着他冷笑一聲去夠床頭放着的盛着溫水的茶杯,放到他手上。
遲禦灌了,才去看皇帝,輕聲道:“戳了兩個窟窿,就不欠他了。這下真真只能依靠陛下了。”
皇帝面色稍緩:“你什麽時候欠過他?”
“臣總記得,他再不好,也是救過我一命的。”
皇帝伸手摩挲着遲禦因久卧床而顯得蒼白的吓人的皮膚:“朕救你可不止一次了。你好好記着吧。”
他松開遲禦,把人往被子裏一放,自己翻身下床,順手抽走了墊子,又把瓷枕拿走,把墊子放在遲禦的腦後。一番動作做完,雖說不上輕柔,也是利落的。
他把遲禦手中的茶杯拿走,放在床頭上:“朕晚上再來看你,好好想想該說些什麽吧。”
遲禦看着他幹脆轉身的背影。
若他只有這一世記憶,說不得會為這皇帝過于霸道的行徑而感到氣悶,因為他現下确實只能依靠皇帝了。他的名望,家族,士兵,都連在皇帝的手上。要生不得生,要死不得死,木偶一般,卻得了皇帝與衆不同的溫柔對待,便得感恩戴德。
可他擁有的不止這些。
遲禦想起那張鋪着墨綠色床單的床,和床頭那盞幽黃色的螺旋燈罩的壁燈,燈光照在床單上映出的燈影。
他慢慢靜下心,閉上了眼睛。
作者有話要說: 皇帝把遲禦看做什麽呢?
蠢作者要好好思考一下“遲禦又想到了些舊事”中的“舊事”……